緻父母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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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卻不理睬姐姐,隻是望着她。

    這意想不到的結果是我招來的,我卻苦于不知如何收拾這局面。

    這還不算,姐姐的哭相、聲音、一切的一切就都回憶不起來了。

    腦子裡隻留下她哭泣的印象。

    這種沒有具體形象而隻有感覺的東西,是不能成為把我同姐姐分離、或者切斷我同姐姐的感情聯系的緣由的。

    這反而使我了解到姐姐的秉性。

    “你淘氣任性,姐姐經常遭你欺負,感到為難呢。

    ”多少年以後,表姐還将姐姐回老家時的情況告訴了我。

    可以想象,她長期寄養在姨母家,短期回祖父母身邊,或許對什麼東西都感到不協調、不親切,心情很不舒暢。

    我那時候,比方說,早晨我不想上學,村裡的小同學習慣于每天都在神社前集合,然後一起上學。

    每個村子都比賽上學率,隻要有人缺席,那個村子的所有孩子都有責任。

    所以他們就在神社前集合點名,一起到缺席的孩子家裡把人帶走。

    祖父母害怕這一手(雖然這麼說,實際上祖母在我上小學那年夏天已經去世了)。

    他們來了,立刻把打開的擋雨闆全部關上,老人害怕那些孩子來呼喚我的聲音,便同我默不作聲地把身子縮成一團。

    漸漸地,外面的孩子罵聲四起,還用石子砸擋雨闆。

    眼看快到上課時間,這夥敵人才撤離。

    他們一撤走,祖父如釋重負地說: “不要緊了,都走啦。

    ” 說着,祖父打開了擋雨闆。

    我就是這般任性。

    姐姐從小寄人籬下,對我這樣一個弟弟,她一定有許多痛苦的感覺,這是可以想象到的。

     在大阪的時候,飯吃到最後,一定要用茶水泡飯,這已成了一種習慣。

    事情多半發生在吃茶泡飯的時候吧,姨母對姐姐說: “要不好好嚼,茶泡飯也會傷胃的。

    ” “嗯。

    姨媽。

    我連湯都好好嚼了才咽下去。

    ” 從姨母那裡聽說了這個情況,我覺得太沒出息了。

     你們早逝,我沒有留下任何記憶。

    這樣我倒覺得更加幸運。

    我的情況,大概是幸運和不幸運各占一半。

    可你們必須向姐姐道歉。

    姐姐比我大五六歲,對你們恐怕會有很多記憶的。

    再加上她是個女孩子,還是個十五歲就死了的少女。

    由于這個緣故,姐姐不至于像我這樣想——父母早逝倒好,而這樣想,确實是令人讨厭的。

    這就是姐姐可憐之處。

    你們向姐姐道歉的話,我也要讓我的妻子代表我去接受你們的歉意。

    倘使我有孩子,你們也應該向這些孩子道歉。

    不僅如此,可以說你們對我接觸過的所有的人都多少負有罪責。

    你們明白了嗎?我是這麼說的。

    如果你們以為我始終如一地想念你們的話,你們就未免太自負了。

    且不說你們的存在——盡管我認為是不存在——對我會有什麼影響,但對我所接觸的人産生了影響,這是确實無疑的。

    有這樣一句健康的格言:沒有父母的孩子也照樣能成長。

    如果把這句格言加以不健全的解釋,那麼,在孩子來說,沒有父母比有父母對他們的成長影響更大。

    無論是象征你們輸,還是象征我輸,那都是命運的作弄。

    你們早逝而不存在了,我為你們惋惜。

     總之,姨母把姐姐“連湯也嚼”的回答,隻當做一般的解釋,說成是姐姐單純、溫順、純樸、謹慎的性格的表現。

    她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這也可能是真的吧。

    作為我來說,我不願意把它歪曲,硬要從中看到姐姐的不幸。

    再說,我對姐弟緣分淡薄的姐姐也不那麼關心。

    然而,我聽了,也不能隻報以微笑。

    也許姐姐當時當真是認認真真地嚼湯了。

    姨母家的人都愉快地笑了吧。

    誠然,這是一派團圞的景象。

    但姐姐不是這家的人。

    畢竟不是這家的人。

     據說,姐姐學習成績優異,聰明伶俐,博得姨母家人的喜愛。

    姐姐養成了非常溫順和謹慎的性格。

    祖父去世之後,我孤苦伶仃,每回學校放假,我都在姨母家裡寄食,按理說,我可以從姨母她們那裡聽說許多有關姐姐的事;同時我與和姐姐同齡的表姐關系又很密切,她現在在東京居住,我也曾從她那裡聽到過姐姐的事。

    可是,聽了以後,我馬上露出厭煩的神色,也沒有很好跟她搭話,也許是這個緣故吧,我們的交談,總是提不起勁來。

    我聽過的事,也沒有記住。

     “你看過了嗎?還有一張孩提時的照片。

    ” “喂。

    ”我模棱兩可地笑了笑。

    我沒有機會了解姐姐的容貌。

    她雖然給我看過那張照片,可我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了。

    姐姐是位肌膚潔白、體态豐盈的少女,這也是我随心所欲地想象出來的。

    倘使要用更多的語言來描寫,那就成了我荒唐無稽的虛構了。

     我姐姐就是這樣一個人,人家說向右轉,也許她就能向右轉三年。

    可以想象到,倘使她還健在,姨母給她選對象,不管她本人願意不願意,她大概都會答應成婚,度過平凡的一生。

     “沒什麼姐弟緣分,還不如幹脆沒有姐姐好。

    ” 妻子有七個兄弟姐妹,這是她眼下的口頭禅。

    首先,隻要觀察一下社會,也會發覺這句話大體上是正确的。

     “是啊,特别是過城市生活的人更是如此。

    還不如非親非故的朋友好。

    一般覺得兄弟是幸福的時候,定然有一方是不幸的。

    我姐姐還健在的話,這會兒一定是通過她丈夫的眼睛來觀察弟弟,她丈夫對我說三道四,她也就會随聲附和。

    女人的所謂幸福,也無非如此而已。

    ” “沒這回事。

    ” “總之,女人的不幸我看不下去啊。

    ” 我邊說邊思索:與其說我是在想姐姐還健在這樣夢一般的事,不如說我是在想表姐妹她們的事。

    可以說她們一個個都不怎麼幸福。

     據來信說,母親您娘家的姑娘們,也就是您的四個外甥女:老大的丈夫早逝,留下一個身心孱弱的獨生子,好像是為了清理财産而吃盡苦頭。

    老二嫁給一個騎兵,在丈夫出兵青島期間去世了,留下一個女兒。

    老三從女子學校畢業不久,患了肺病,她同一個百貨店的店員結婚,兩年前也已故去。

    因此老四當了老三丈夫的填房,她母親便同小女兒住在一起了。

    她們的兩個兄弟,前些年失去了房屋和田地,在城市裡漂泊無着,甚至連個固定住所都沒有。

    你們的親戚,也就是在農村的世家全都沒落了。

    就說收養我姐姐的姨母家吧,姑娘中最大的表姐,已是四十光景,也沒生個孩子。

    前些日子,她丈夫還得了不治之症。

    中間的表妹也是這樣。

    十六日盂蘭盆會的晚上,我們夫婦倆打算到這位表妹家去,于是走出了家門。

    具體來說,妻子去這位表妹家,我則叩訪附近的友人,然後到離那兒不遠的某少女家碰頭,一起回家。

    表妹的孩子是在學齡前就得了胃潰瘍,愈後情況不佳,他們托我去請在這少女家的一位僧人來作祈禱。

     “搬家時她還很注意房子的方向和風水呢,年紀輕輕的,竟相信各種怪玩意兒。

    也許是太不幸了吧。

    ”妻子說。

     “大概是吧。

    ” “聽說前些日子她也請風水先生來看了看現在這所房子,人家說這所房子會使主婦苦惱不巳所以她近期内還要搬家呐。

    ” “看了這麼多家的情況,還是我這樣好吧。

    ” 即使當晚也是如此。

    趕上十六日盂蘭盆會,我們走了好久,也沒有空車駛過來。

    偶爾叫住一輛,司機連車錢都不談就走了,大概是從東京這頭到那頭還可以接三四趟客,比較上算的緣故吧。

    我覺得仿佛是妻子的責任,就說了一些不得體的話: “這點常識你應該懂得嘛。

    今天是十六日盂蘭盆會,空車少,為什麼早沒想到坐省營電車去呢!這麼一丁點事你都辦不好,這就不好喽。

    ” 我這般任性,這般固執,為什麼還能在這個社會上立足呢?大概是天性如此,要麼認真思索,要麼不拘形式吧。

    我就是這樣打發着日子。

    沒有什麼值得悲傷,也沒有什麼可懊悔的。

     總是坐不上出租汽車,我便決定推遲到明天再去表妹家。

    我們到了上野大街,來到佛龛鋪附近的一家袈裟鋪前,我止住了腳步,凝望着櫥窗。

    近來我經常觀賞舞蹈,我就說: “用這種袈裟布做舞蹈服怎麼樣?” 這時我突然想起故鄉盂蘭盆會的施舍餓鬼來。

    憎侶們身穿這種帶金銀色、紫色和绯紅色的袈裟,環繞着大雄寶殿的佛爺,邊走邊撒蓮花辯——仿佛那些蓮花辯就在我的眼前翩翩起舞。

    不知故鄉的墳墓怎麼樣了? 我的先祖是村裡的貴族,可能是這種榮譽的關系吧,他們擁有自家的墓山,遠離村裡的墓地。

    如今這山的山麓也隻剩下二四十塊石碑了。

    祖父把它賣掉了。

    賣給别人那部分,在我童年時代就被辟成桃山。

    山主把耕地漸漸擴展到墓地那邊。

    那棵作為界标的大松樹已經枯萎,界石也被掘起來,我每個假期回到故鄉,看到圍繞墳墓的青松和雜林都日益稀疏,好像墓标都漸漸裸露出來似的。

    還在中學時代,我就空想過:我早晚會飛黃騰達,到那時候,我一定要把墳墓周圍被侵占的土地重新購買回來,并且修築起漂亮的石頭圍牆。

    今年孟蘭盆會也會有人給他們掃墓,将埋沒石碑的青草除掉吧。

    像盂蘭盆會這樣古老的風俗,對于故鄉的村莊還是适合的。

     從上野的大街走進背胡同,隻見家家戶戶的門口都焚起送火①,不知怎的,令人産生一種可怕的寂寞感。

    如今東京稱得上過精靈節的人家還能有幾家呢? “是今晚送先祖吧?那孩子的家昨晚就辦了。

    ”我對妻子說。

    因為僧人常常進出的那家的少女,昨天賀中元節來了。

     “今晚一點鐘左右我得回去焚燒送火呢,”她說。

    這少女家的墳墓距我家很近,昨天我也探問過: “今天不去掃墓嗎?” “什麼,掃什麼墓呀,今天他們不在呐。

    ” “噢,對了。

    今天是盂蘭盆會先祖要回家來。

    ” ①佛教在孟蘭盆會最後一天,即朗曆七月十六日,焚火送走祖先的靈魂。

     妻子從旁插話說: “咱家也迎迎吧,不然準沒好事兒。

    先祖無依無靠,也怪可憐的,不是嗎?” 那個所謂先祖的世界,妻子不特别相信,也不特别懷疑,她隻是這麼說說罷了。

    盡管如此,她卻想為你們——連照片都沒見過的你們添置佛龛,在孟蘭盆會迎你們回來,我對此覺得有點滑稽可笑。

    因此,我就寫了這封信,以替代過孟蘭盆會,但不知能不能用它來供奉你們。

     連你們的獨生子也想不起你們了。

    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四封信 在海濱避暑,的确很舒适。

    可是,一回到東京,家中由于拖欠費用,停止供應煤氣了,電燈公司也揚言要斷電,稅務局通知了拍賣查封物品的日子,米鋪把憑折拿走,一去不複返,又不知它們的門牌号碼,女傭每天拿着五角錢去買米……竟是這麼一幅景象。

     我在從海濱回來的火車上,就曾對妻子說:“回到東京,還不知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呢。

    ” “是啊。

    ” “淨是跑來讨債的。

    ” “喂,可不是。

    ” “在海濱,無憂無慮,倒是很舒心。

    幾乎沒有為錢的事擔憂過。

    近一個月裡,隻寫了一篇少女小說和四篇新聞報道。

    ” 就這樣,我們作了一次不光彩的談話。

    我一轉念又想:“到哪兒找個寂寞的山,幹自己的一番事業,這樣更好吧。

    ” 姑且不說這些了。

    我本是個鄉下人,在這個鎮上度過了炎炎的夏日。

    我一旦凝視着海,心就總被那裡的風光,諸如海潮的顔色,波浪的翻騰所牽動。

    上了山路,隻見海岸附近那些平凡的小山上,種了許多小松。

    就是沒這麼許多小松,夏日也是一片蔥茂,綠意盎然。

    不過我不是特意去觀賞風光,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

    我隻是感到熱乎乎的,心情也很坦蕩。

    大概這是一種缱绻的鄉情吧。

    正如你們所知道的,故鄉有平凡的小山,卻沒有海。

     我們的先祖在這些小山的一個山麓下,修建了一座黃檗宗①的廟宇。

    我童年時代,那廟宇是尼姑庵,庵裡的尼姑是我祖父的養女,也就是你們的妹妹。

    寺廟的山林和田地,都是我家所有。

    那時節,沒有地主。

    供奉虛空藏菩薩為主佛,每年十三參拜節②,十三歲的孩子從老遠的地方,成群結隊地趕來參拜。

    這是一年中村裡最熱鬧的時刻。

    這也是父親您少年時代最快樂的日子吧。

    那位尼姑去世也将近二十年了。

    我還記得,在小學畢業或者剛上中學的時候,我好幾次趁天還未亮,獨自登上那座廟的後山,是為了觀日出。

    為什麼要觀日出呢?現在我已沒有印象了。

    許是正月初一的早晨吧,那時候我讀過的拟古文集裡,一定描寫過元旦的日出美景,實際上我也是很想觀賞的。

    即使沒有這一目的,我也經常這樣做。

    我像一個輕松愉快地幹活的花匠,爬上了庭院裡的厚皮香樹,坐在粗大的樹枝上讀書。

    在這裡讀書,遠比在房間裡讀書心裡更踏實。

    這種時刻,坐在樹上,就如同坐在長途旅行的火車上,萬般雜念皆抛諸腦後。

    也好比剛到旅館,一仰臉就躺下,覺得非常清爽、坦蕩而安閑一樣。

    夏天午睡,我也喜歡伸展着身子,躺在橡木樹蔭下的長點景石上。

    可能是有這個習慣吧,祖父逝世時,我向前來吊唁的賓客緻意,鼻血流淌出來,我便立即飛跑到庭院,仰卧在那塊熟悉的點景石上。

    包括你們在内,我所有的至親都先行與世長辭,隻留下孤苦伶仃的一個遺屬——我。

    舉行葬禮那天,我流淌鼻血,驚擾了别人,在前來幫忙的人面前,我感到無地自容。

    更重要的是,我不願意讓人把我看成“可憐蟲”,這才逃到點景石上來的。

    透過橡樹葉子的縫隙,可以看到夏日天空的碎片,恍如灑落了下來。

    随着樹葉的搖曳,天空不斷地變幻着形狀,就如同孩子們多變的遊戲。

    鼻血已止住,第二天早晨去拾骨灰。

    村裡的火葬場是露天的,沒有圍牆,也沒有頂蓋,隻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