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迷失的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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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

    作為第三者來觀察,倒是很有意思。

    ” 喋喋不休的伊佐夫又加滿了酒,灌到肚子裡。

    我在旁邊看着,覺得自己都要醉了。

     “中也先生,你相信嗎?”他問得不着邊際,我給弄糊塗了。

     “你是說我相信神靈嗎?”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心裡覺得焦躁,“我家裡人信奉淨土真宗,我小時候也去過基督教堂。

    ” “哦,是嗎?我已經死去的媽媽也信奉淨土真宗……哎呀,不說這個了。

    ” “我有一個弟弟。

    ” “是嗎?你是老大?我是獨子,你弟弟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也有點怪。

    從小就喜歡看《枕草子》、《源氏物語》之類的古典文學。

    我可不知道這些作品有什麼好的。

    ” “是嗎?你弟弟是個古典愛好者?好了,不說這個了……中也先生,我好像誤解你了。

    ” “誤解……” “你好像不清楚這個宅子的事情。

    ” 我剛才不就想解釋的嗎?我真想責怪這個“醉鬼”,好不容易克制住情緒,惡狠狠地瞪着他。

     “好了,好了。

    你對這個宅子還不清楚。

    既然這樣,還是說說我吧。

    ” 伊佐夫說話的語調更加怪了,他重新拿起剛才扔下的眼鏡,摸摸長着稀疏胡須的團下巴,突然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是藝術家。

    ” “我聽玄兒提起過……”我暗示了他一句。

    ”許多藝術家都信奉神靈,還有些人為了創作傑作,不惜向惡魔出賣靈魂。

    大體上,所謂藝術家,都或多或少與神靈有關聯。

    對嗎?” “是嗎?” “但我不同。

    我成為藝術家正是為了證明神靈的不存在!” “不存在神靈?”我覺得他說得有點過,即使聽也沒什麼價值,但是出于初次見面的禮貌,還是應付了一下,“聽上去挺有趣的。

    ” “是嗎?你覺得有趣嗎?有些人雖然這麼說,但并沒真正明白。

    ” 透過有點污垢的圓鏡片,能看見伊佐夫眨巴了一會兒眼睛。

    我随口問道:“你具體創作了什麼作品?是繪畫、雕塑,還是陶藝?” 伊佐夫低聲呻吟一下,擺出羅丹創作的那個著名雕塑的姿勢:“問題就在這裡。

    應當選擇怎樣的表現手法,關于這個問題,我整整考慮了三年半。

    ” 我憋着沒笑出來。

    由此看來,玄兒說他是個自封的藝術家也不為過。

    當他和野口醫生相對暢飲的時候,不知會說些什麼? 伊佐夫擺着那種姿勢,一語不發,沉思了一會兒,很快就搖搖頭,撮了一口杯中酒。

     我覺得再待下去,他會唠叨個沒完,便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似乎才意識到那裡有個人一樣:“是中也先生嗎?”他沖着我說道,“玄兒為什麼會帶你到這裡來。

    這個問題也很有意思。

    ” “這個……”這也是我從昨晚開始就放心不下的問題,“對了,你父親回來了嗎?” “哎?老爺子?” “昨晚聽說他出門,還沒回來。

    ” “這我可不知道。

    ”伊佐夫無心地回答道,“恐怕回來了吧。

    也許現在正躺在那個女人的旁邊。

    ” “你是說茅子?” “對,是我那親愛的媽媽。

    她來到這裡就發燒了,一直待在屋子裡。

    ”說完,伊佐夫又打了一個哈欠,放下杯子,從睡椅上踉踉跄跄站起來,“好了,我或許也該上床安靜地躺一會兒。

    ” “你也住在東館?” “就是旁邊的客房。

    老爺子和那個女人在北館有自己的房間。

    但我讨厭那邊的建築。

    ” “為什麼?” “就是不喜歡!”伊佐夫說得很不客氣,接着又加上一句,“如果硬要我說……怎麼說呢?心裡不舒服……也許是因為太接近核心了,我覺得心裡不舒服。

    ” “核心?” “好了,再見!小心不要被蠱惑了。

    晚安。

    ”說完,伊佐夫踉踉跄跄地朝門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裡想——這個樹獺太饒舌了吧? 4 在東館一樓的玄關大廳内裡,有一扇雙開門,其上有門楣。

    我從二樓下來後,毫不猶豫地朝那扇門走去。

    門嵋上有紅玻璃。

    那紅色太深了,如果對面沒有光線,讓人分不清是紅色,還是黑色。

    玄關大廳的門也是同樣結構。

    從位置上看,這扇門似乎通向庭院。

     門沒有上鎖,外面的光線透過玻璃、泛着紅,照進屋内。

    我猛地推開門。

     和預想的完全吻合,門外是一個正對庭院的大平台,那平台鋪着黑色的磚頭,劃出一道柔和的弧線,延伸到庭院中。

     雨比剛才小了,風也停了。

     我夾着素描本,從平台走向長滿荒草的庭院。

    也許是刮風下雨的緣故,氣溫相當低。

    和昨天一樣,我穿着米色的長袖襯衫,深藍色的馬甲,竟然感到有點冷。

    濕漉漉的雜草也讓腳下涼飕飕的。

     在小雨——其實可以說是細雨——中,我環視周圍,剛才在二樓窗口看到的風景沒有絲毫改變,還是黑糊糊的,周圍的四幢建築讓人覺得像是剪紙。

     我回到房檐下能擋雨的地方,站着打開素描本,用左手和上腹部支撐着,右手握着鉛筆。

    我決定先大緻描繪一下開闊庭院對面的西館。

     長滿爬藤的黑色海參形凸棱牆,從左端突兀出來,四方形的塔屋……灰暗天空下,這個西洋式的古老建築看上去讓人覺得陰森可怕,它還有一個别名——“達麗娅之館” 與此同時—— 我不禁想起剛才在二樓首藤伊佐夫離開時所說的一句話。

     ——也許是因為太接近核心了。

     他的原話就是這樣,我覺得話裡的核心指的就是西館。

    昨天晚上,玄兒也說這個西館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幢中心建築。

     據說宅子裡的人把東館稱為“外館”,把西館稱為“内館”。

    我覺得這個“内”字就象征了一切。

    所謂“内”,就是某個事物的深處,也就是該事物的關鍵處、核心處。

    我聽說過“内”本來指的是家中放爐竈的地方,後來轉為指房子的西南方向——也是祭祀神靈的地方。

     ——小心不要被蠱惑了。

     這是伊佐夫離開時所說的話_ 我會被什麼東西“蠱惑”呢?包括玄兒在内的浦登家族到底被什麼東西“蠱惑”了? 讓我覺得不解的問題太多了。

     素描的時候,我産生一種沖動,想離那裡更近一點。

    但是我不願雨水打濕素描本。

    我放下素描本,走到庭院中,心裡後海沒帶傘下來。

     在稀疏、枯黃的樹叢中,有一條人走的小路。

    在庭院中央,常綠灌木叢中,有那個小房子,小路就像是從南北兩面迂回一般,在那裡分成兩股。

    我選擇靠近北館的那條路,朝西館走去。

     北館看上去和東館一樣,也有通向庭院的大門和平台,從那裡延伸出的小路在前方與這條路彙合。

    用碎石堆積起來的外牆上有窗戶,但都關得嚴嚴實實,讓人根本就察覺不到裡面是否有人居住。

     細雨中,我走在小路上。

    因為雨水,地面松軟了,讓人覺得似乎連泥土本身都腐爛了。

    每走一步,我就覺得腳下沉重一點。

     漸漸地,西館越來越近了。

     一層和二層的黑色百葉窗依然關得嚴實,黑色凸棱牆上的爬藤被風吹得此起彼伏。

    那就是“達麗娅之館”——這個黑暗館的“核心”。

     ……我突然停下腳步。

     因為透過細雨聲和草木的搖曳聲,我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那似乎是金屬摩擦的聲響。

    這個聲音來自哪裡? 我環顧四周,想找出聲響的來源。

    很快,我的視線轉移到左首方向,那個常綠灌木叢—那不是黃楊、桃葉珊瑚,好像是紫杉、沉香樹——的對面。

    是那對面嗎?難道是從那個小建築裡傳出來的? 小路在前方緩緩地,拐到左邊,似乎一直通向西館,那裡肯定有通往常綠灌木叢對面的岔路。

     我加快步伐。

    風雨似乎也合着腳步節奏,變得猛烈起來,草木的搖曳聲也比方才大,我走得更快了。

     果然不出所料,小路拐過去後,分成三股。

    往右走是西館,往前走是南館,而左邊的路則通向那個小建築。

     那到底是什麼建築? 方才,透過二樓窗戶發現那個建築時就産生了這樣的疑問,現在同樣的問題又萦繞在我的腦海中;剛才傳入耳中的異響難道是那一個建築的小門開關的聲音? 突然,前方的岔路上出現一個漆黑的身影。

    頓時,我停下腳步,差點叫起來。

     到底是什麼人?那人看上去很奇怪,渾身裹着拖拖拉拉的黑色鬥篷,頭上圍着頭巾,似乎擋雨用的。

    那肯定是人,但除了能看出其身材不高外,根本就看不出體格和相貌。

    不要說年齡了,就連性别也分不出來。

    之所以覺得那人身材不高,是因為其彎着腰,但一也不像蛭山那樣駝背。

     那人拖着黑色衣邊,慢慢地朝南館走去。

    我目不斜視地看着那人,也不知道那人是否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覺得那人似乎停頓一下,回過頭,瞥了一眼,但或許那是我的錯覺。

    不管怎樣—— 我覺得從形态、動作上看,那人就像是一個“活影子”。

    一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看到了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的東西。

     就在“活影子”的後背将要從我的視線中消失的時候,一陣大風呼嘯着從我頭上刮過,将我從某種魔咒中解脫出來。

     “活影子”雙手拎着一個帶把手的、像黑箱子一般的東西。

    那裡面有什麼?算了,還是先弄清楚那個人到底是誰。

    那人肯定住在宅子裡。

    那人究竟是浦登家族的成員呢,還是一個傭人呢?至少從他的步伐上看,不像是一個孩子……我猶豫了一下——是否要轉身回去——然而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

    我膽戰心驚地注意着四周,朝“活影子”剛剛出來的那條路走去。

     那個建築周圍的植物還是紫杉。

    紫杉是常綠樹,長成後高達20米,在西洋式庭院中,經常被人修剪成幾何造型或者是動物圖案。

    也許往昔,這裡的紫杉就是被那樣修剪的。

     當我在二樓看到這個建築時,第一印象就是“似乎是從地下蹿出來的黑岩石”,事實上,這是用石頭堆積起來的四方形建築,說它是小房子都不恰當,惟一比較相稱的叫法就是“祠堂”。

     其正面大門緊閉着。

    那是一扇黑色的雙開鐵門,門表面刻着奇妙的圖案——左右門扉上各有幾條象征人肋骨的曲線,還有兩條蛇纏繞着。

     “骨頭和蛇……”我小聲嘟哝着,輕輕握住門把手。

     門沒有上鎖,一用勁就開了。

    與此同時,傳來吱嘎聲響,與剛才聽到的完全一樣。

     沒錯,剛才那個一身黑的怪人在開關這扇門。

    我碰巧聽見了。

     ——裡面非常黑。

     沒有采光的窗戶,也沒有照明開關,至少我在入口附近沒有看到。

    地上和外牆一樣,也鋪着黑色的石頭,天花闆低矮,如同儲藏室一般。

     借助從入口處照進來的光線,我心驚肉跳地打量着四周。

     整個空間很狹小,可以鋪四個榻榻米左右,最多也隻能鋪六個榻榻米。

    沒有任何家具。

     我定睛一看,發現在内裡還有一扇門。

    我朝那裡走去,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拖過去一樣。

     那也是一扇黑鐵門,和入口處一樣,但不是左右對開,而且在其上方還開着一個長方形的小窗戶。

    窗戶上有粗粗的鐵棍子,讓人很自然地将其與監獄的囚禁室、精神病醫院的病房聯系在一起。

     門上有一把結實的彈子鎖,和十角塔入口處挂着的彈子鎖一模一樣。

    我摸索着,握住門把手。

    冰涼,還有一點濕氣。

    我用勁擰一下,門紋絲不動。

     我将臉湊到那個帶着鐵棍子的窗戶邊,屏息看着裡面。

    空無一人。

    但是—— 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凝神一看,發現對面似乎有階梯。

    地上開着一個四方形的大洞,黑色的石階梯延伸下去…… ……地下? 我不禁顫抖一下,脖子周圍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下面有房間,那階梯就是通向那裡的。

    但下面而究竟有什麼東西呢? 我感到從鐵窗棂對面,似乎有空氣流出,不像是風。

    那種流動的感覺很微妙。

    與此同時,一陣氣味撲鼻而來,有點潮濕、腐臭。

    總之不是讓人心情舒暢的氣味。

     這臭味是從階梯下飄散過來的嗎?如果那樣,下面究竟有什麼東西呢?誰在下面呢? 剛才那個怪人就是來到這裡,去了門裡面嗎?他沿着那個階梯,下去了嗎?到底…… 越過鐵棍子的窗戶,我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消失在地下黑暗中的黑色階梯。

    我預感那裡将有可怕的東西飛出,不禁心跳加快。

    就在那時—— 耳中傳來很細微的聲響。

    那似乎是人的聲音,是微弱的呻吟聲,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沒錯,這聲音是從那階梯下傳出的…… ……也許那隻是自己的幻覺,那不過是屋外的聲響。

    但當時我已經無法保持冷靜了。

    迅速湧上心頭的恐識感将我的好奇心、沖動都趕到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