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蘇知縣羅衫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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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多言語了,鄭夫人下允,隻是啼哭。

    朱婆道:“奶奶既立意不順從,何不就船中尋個自盡?今日到此,那裡有地孔鑽去?”鄭夫人哭道:“媽媽,不是奴家貪生俯死,隻為有九十月身孕在身,若死了不打緊,我丈夫就絕後了。

    ”朱婆道:“奶奶,你就生下兒女來,誰客你存留?者身又是婦道家,做不得程嬰扡日,也是枉然。

    ”徐用聽到這句話,一腳把房門踢開,吓得鄭夫人動不附體,連朱婆也都慌了。

    徐用道:“不要忙,我是來救你的。

    我哥哥已醉,乘此機會,送你出後門去逃命,異日相會,須記的下幹我徐用之事。

    ”鄭夫人叩頭稱謝。

    朱婆因說了半日,也十分可憐鄭夫人,情厄與他作伴逃走,徐用身邊取出十兩銀子,付與朱婆做盤纏,引二人出後門,又送了他出了大街,矚付“小心在意”,說罷,自去了。

    好似:捶碎五寵飛彩風,掣開金鎖走蚊龍。

     單說朱婆與鄭夫人尋思黑夜無路投奔,信步而行,隻揀僻靜處走去,顧不得鞋弓步窄,約行十五六裡,蘇奶奶心中着忙,到也下怕腳痛,那朱婆卻走不動了。

    沒奈何,彼此相扶,又捱了十餘裡,天還未明。

    朱婆原有個氣急的症候,走了許多路,發喘起來,道:“奶奶,不是老身有始無終,其實寸步難移,恐怕反拖累奶奶。

    且喜天色微明,奶奶前去,好尋個安身之處。

    老身在此處途路還熟,下消挂念。

    ”鄭夫人道:“奴家患難之際,隻得相拟了,隻是媽媽遇着他人,休得漏了奴家消息!”朱婆道:”奶奶尊便,老身不誤你的事/鄭夫人才口得身,朱婆歎口氣想道/沒處安身,索性做個幹淨好人。

    ”望着路旁有口義并,将一雙舊鞋脫下,投井而死。

    鄭夫人眼中流淚,隻得前行。

     又行了十裡,共三十餘裡之程,漸覺腹痛難忍。

    此時天色将明,望見路傍有一茅庵,其門尚閉。

    鄭夫人叩門,意欲借庵中暫歇。

    庵内答應開門。

    鄭夫人擡頭看見,驚上加驚,想道:”我來惜了!原來是僧人,聞得南邊和尚們最不學好,躲了強盜,又撞了和尚,卻不晦氣。

    千兀萬兀,左右一死,且進門觀其動靜。

    ”那憎人看見鄭夫人豐姿服色,不像個以下之人,甚相敬重,請入淨室間訊。

    叙話起來,方知是尼憎。

    鄭夫人方才心定,将黃天蕩遏盜之事,叙了一遍。

    那老尼姑道:”奶奶暫住幾日不妨,卻不敢久留,恐怕強人訪知,彼此有損……”說猶未畢,鄭夫人但痛,一陣緊一陣。

    老尼年逾五十,也是半路出家的,曉得些道兒,間道:“奶奶這痛陣,到像要分娩一般?”鄭夫人道:“實不相瞞,奴家懷九個月孕,因昨夜走急了路,肚疼,隻怕是分娩了。

    ”老尼道:”奶奶莫怪我說,這裡是佛地,不可污穢。

    奶奶可在别處去,不敢相留。

    鄂夫人眼中流淚,哀告道:“師父,慈悲為本,這十方地面不留,教奴家更投何處?想是蘇門前世業重,今日遭此冤劫,不如死休!”老尼心慈道:“也罷,庵後有個廁屋,奶奶若沒處去,權在那廁屋裡住下,等生産過了,進庵未遲。

    ”鄭夫人出于無奈,隻得捧着腹肚,走到庵後廁屋裡去。

    雖則廁屋,喜得下是個露坑,到還幹淨。

    鄭夫人到了屋内,一連幾陣緊痛,産下一個孩兒。

    老尼聽得小兒啼哭之聲,忙走來看,說道:“奶奶且喜平安。

    隻是一件,母子不能井留。

    若留下小的,我與你托人撫養,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時,把那小官人棄了。

    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禍事。

    ” 壞夫人左思右量,兩下難舍,便道:“我有道理。

    ”将自己貼肉穿的一件羅衫脫下,包裹了孩兒,拔下金鋇一股,插在孩兒胸前,對天拜告道:“夫主蘇雲,倘若下該絕後,願天可憐,遣個好人收養此兒。

    ”祝罷,将孩兒遞與老尼,央他放在十字路口。

    老尼念聲“阿彌陀佛”,接了孩兒,走去約莫半裡之遙,地名大柳村,撇于柳樹之下。

    分明路側重逢棄,疑是空桑再産伊。

    老尼轉來,回複了鄭夫人,鄭夫人一愉幾死。

    老尼勸解,自不必說。

    老尼淨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經,送湯送水價看觑鄭夫人。

    鄭夫人将随身管洱手鍘,盡數解下,送與老尼為陪堂之費。

    等待滿月,進庵做下道姑,拜佛看經。

    過了數月,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當塗縣慈湖老庵中潛住,更不出門,下在話下。

     卻說塗能醉了,匠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

    衆人見主人酒醉,先已各散去訖。

    徐能醒來,想起蘇奶奶之事,走進房看時,卻是個空房,連朱婆也不見了。

    叫丫攫間時,一個個目睜口呆,對答不出。

    看後門大開,情知走了,雖然不知去向,也少不得追趕。

    料他不走南路,必走北路,望僻靜處,一直追來。

    也是天使其依/一徑走那蘇奶奶的舊路,到義井跟頭,看見一雙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舊鞋,認得是朱婆的。

    疑猜道/難道他特地奔出去,到于此地,舍得性命/巴着井欄一望,黑洞洞地,不要管他,再趕一程。

    又行十餘裡,已到大柳村前,上無蹤迹。

    正欲回身,隻聽得小孩子嬰響,走上一步看時,鄧大柳樹之下一個小孩兒,且是牛得端正,懷間有金包一股,正下知什麼人撇下的。

    心中暗想/我徐能年近四十,尚無子息,這不是皇天有眼,賜與我為嗣廣輕輕抱在懷裡,那孩兒就不哭了。

    徐能心下十分之喜,也不想追趕,抱了孩子就回。

    到得家中,想姚大的老婆,新育一個女兒,未兒·且死了,正好接奶。

    把召蔔股鉸子,就做賞錢,賞了那婆娘,教他好生喂乳,“長大之時,我自看顧你。

    ”有詩為證。

     插下薔荷有刺藤,養成乳虎自傷生。

     幾人不識天公巧,種就殃苗侍長成。

     話分兩頭。

    再說蘇知縣被強賊抑入黃天蕩中,自古道:“死生有命”,若是命不該活,一千個也休了,隻為蘇知縣後來還有造化,在水中半沉半浮,直污到向水閘邊。

    恰好有個徽州客船,泊于閘口。

    客人陶公夜半正起來撒溺,覺得船底下有物,叫水手将篙摘起,卻是一個人,渾身捆縛,心中駭異,不知是死的活的?正欲椎去水中、有這等異事;那蘇知縣在水中浸了半夜,還下曾兀,開口道:“救命!救命!”陶公見是活的,慌忙解開繩索,将姜湯灌醒,間其緣故。

    蘇知縣備細告訴,被山東王尚書船家所劫,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

    陶公是本分生理之人,聽得說要與山東正尚書家打官司,隻恐連累,有懊悔之意。

    蘇知具看見顔色變了,怕不相容,便改口道/如今盤費一空,文憑又失,此身無所着落,倘有安身之處,再作道理。

    ”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說,你若要去告理,在下不好管得閑事:若隻要十安身之處,敝村有個市學,倘肯相就,權莊幾時,”蘇知縣道。

    “多謝!多謝/陶公取些幹衣服,教蘇知縣換了,帶回家中。

    這村名雖喚做三家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有兒女上學,卻是陽公做領袖,分派各家輪流供給,在家教學,下放他出門。

    看官牢記着,那蘇知縣自在村中教學,正是:未司社稷民人事,權作之乎者也師。

     卻說蘇老夫人在家思念兒子蘇雲,對次子蘇雨道:“你哥哥為官,一去三年,杏無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親往蘭溪任所,讨個音耗回來,以慰我懸懸之望。

    ”蘇雨領命,收拾包裹,陸路短盤,水路搭船,下則一月,來到蘭溪。

    那蘇雨是樸實莊家,下知委曲,一徑走到縣裡。

    值知縣退衙,來私宅門口敲門。

    守門皂隸急忙攔住,間是甚麼人。

    蘇而道:“我是知縣老爺親屬,你快通報,”皂隸道,”大爺好利害,既是親屬,可通個名姓,小人好傳雲闆。

    ”蘇雨道:“我是蘇爺的嫡親兄弟,特地從啄州家鄉而來。

    ”皂隸兜臉打一陣,罵道/見鬼,大爺自姓高,是江西人,牛頭下對馬嘴!”正說間,後堂又有幾個閑蕩的公人聽得了,走來帶興,罵道:“那裡來這光棍,打他出去就是。

    ”蘇雨再三分辨,那個聽他。

    正在那裡七張八嘴,東扯西拽,驚動了衙内的高知縣,開私宅出來,問甚緣由。

     蘇雨聽說大爺出衙,睜眼看時,卻不是哥哥,已自心慌,隻得下跪享道:“小人是北直隸汀州蘇雨,有親兄蘇雲,于三年前,選本縣知縣,到任以後,杏無音信。

    老母在家懸望,特命小人不遠千裡,來到此間,何期遇了恩相。

    恩相既在此榮任,必知家兄前任下落。

    ”高知縣慌忙扶起,與他作揖,看坐,說道/你令兄向來不曾到任,吏部隻道病故了,又将此缺補與下官。

    既是府上都沒消息,不是巨舟,定是遭寇了。

    若是中途病亡,豈無一人回籍什蘇雨聽得嬰将起來道:“老母之中懸念,隻望你衣錦還鄉,誰知死得不明下白,教我如何回召老母1”高知縣旁觀,未免同袍之情,甚不過意,寬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煩惱。

    且在敝治寬住一兩個月,待下官差人四處打聽令兄消息,回府未遲。

    一應路費,都在下官身上/便分付門子,于庫房取書儀十兩,送與蘇雨為程敬,着一名皂隸送蘇二爺千城隍廟居住。

    蘇雨雖承高公美意,心下痛苦;晝夜啼哭,住了半月,忽感一病,服藥不愈,嗚呼哀哉。

    未得兄弟生逢,又見娘兒死别。

    高知縣買棺親往殡殓,停樞于廟中,分付道士,小心看視。

    下在話下。

     再說徐能,自抱那小孩兒回來,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養為己子。

    俗語道:“隻愁不養,下愁不長。

    ”那孩子長成六歲,聰明出衆,取名徐繼祖,上學攻書。

    十三歲經書精通,遊庫補反。

    十五歲上登科,起身會試。

    從汀州經過,走得乏了,下馬歇腳。

    見一老婆婆,面如秋葉,發若銀絲,自提一個磁瓶向井頭汲水。

    徐繼祖上前與婆婆作揖,求一匝清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