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帶雕像房子的對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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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去吧,我的寶貝。

    咱們砍伐很多木柴,一個禮拜燒的劈柴夠勤儉持家的主婦燒一年的。

     “再次請你原諒我。

    原諒我脫口說出的慌亂的話。

    我多希望跟你說話不帶這種可笑的激昂腔調。

    不過我們确實别無選擇了。

    你怎麼形容都行,死亡确實在敲咱們的門。

    但所剩不多的日子還掌握在我們手中。

    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安排它們,把它們用在告别生命上,用在我們分手前最後的團聚上。

    我們同我們所珍惜的一切告别,同我們習已為常的概念告别,同我們如何幻想生活、良心又如何教導我們的一切告别,我們同希望告别,我們互相告别。

    我們再互相說一遍我們夜裡說過的那些悄悄話,偉大而輕微的話,宛如太平洋這個名稱。

    你并非平白無故地站在我生命的盡頭,在戰争和起義的天空下,我隐蔽的、禁忌的天使,在你童年和平天空下,你同樣會在我生命的開端站起來。

     “那天夜裡,你還是高年級的中學生呢,穿着咖啡色的制服,昏暗中站在旅館的隔闆後面,同現在完全一樣,同樣美得令人窒息。

     “此後在我一生中,我曾嘗試确定你那時照亮我心中的迷人的光芒并準确說出它的名稱,那種漸漸暗淡的光芒,漸漸消逝的音響,它們從那時起便擴散到我的全部生活中,并成為洞察世間一切的鑰匙。

     “當你穿着學生制服像影子一樣從旅館深處的黑暗中顯露出來的時候,我,一個對你一無所知的男孩子,立即被你強烈的痛苦所感染,并明白:這個嬌小虛弱的女孩像充了電一般充滿世界上可能有的一切女性美,真是美得無以複加了。

    如果走近她,或用手指碰她一下,火花就會照亮房間,或者當場電死,或者一生帶着愛慕的渴望和悲傷的電波。

    我心裡充滿迷誤的眼淚,内心在閃爍,在哭泣,我那時非常可憐自己,一個男孩子,更可憐你,一個女孩子。

    我的全部身心感到驚奇并且問道:如果愛并且消耗電流是如此痛苦,那麼作為女人,充當電流并激起愛情必将更為痛苦。

     “好了,我終于都說出來了。

    不說出來會發瘋的。

    而我整天想的就是這些話。

    ” 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和衣躺在床邊,她不大舒服。

    她錯編起身子,蒙了一塊頭巾。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坐在床旁邊的椅子上,輕輕地說,常常停頓半天。

    有時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用手掌托着下巴,微微撐起身子,張大嘴望着尤裡·安德烈耶維奇。

    有時她緊緊靠在他肩膀上,不知不覺流出了眼淚,輕輕地、幸福地哭泣。

    最後她把身子探出床邊,快活地低聲說: “尤羅奇卡!尤羅奇卡!你多聰明啊!你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猜到了。

    尤羅奇卡,你是我的堡壘,還是我的避難所和支柱,讓上帝原諒我的亵讀行為吧。

    嗅,我多麼幸福!咱們去吧,去吧,我親愛的。

    到了那兒,我告訴你我擔心的一件事。

    ” 他估計她要向他暗示她可能懷孕了,但多半是假的,于是說道: “我知道了。

    ” 一個灰暗的冬天早上,他們離開了尤裡亞金。

    這天不是休息日。

    人們各自上街辦事。

    路上時常碰見熟人。

    在凹凸木子的十字街口配水所的周圍,排了一長串家裡沒有水井的居民,把水桶和扁擔放在一邊,挨個打水。

    醫生勒住向前沖的煙黃色的維亞特卡種馬,這匹馬是他們向桑傑維亞托夫借的。

    他小心翼翼地駕着馬繞過圍在一起等着打水的主婦們。

    雪橇飛馳起來,從挑水人灑了水又結上冰的陡峭的石闆路上斜滑下去,沖到人行道上,雪橇的跨杠撞在路燈和石柱上。

     他們飛速地趕過在街上走的桑傑維亞托夫,沒回頭看他是否認出他們和自己的馬來,是否追着他們喊什麼。

    他們在另一個地方繞過科馬羅夫斯基,也沒同他打招呼,不過順便确定他還在尤裡亞金。

     格拉菲拉·通采娃從人行道對面朝他們喊道: “都說你們昨天就走了。

    以後還能相信誰的話呢?拉土豆來啦?”她做手勢表示聽不見他們的答話,便向他們揮手告别。

     為了西瑪,他們試着把雪橇停在小山坡上,但這是個很不容易停雪橇的地方。

    即便不在小山坡上停下來,也得拉緊組繩勒住飛馳的馬。

    西瑪從上到下裹了兩三條披巾,因此她的體形看上去像一段僵硬的圓木頭。

    她邁着兩條凍得發僵的腿,走到停在石闆路當中的雪橇跟前,同他們告别,祝他們平安到達。

     “您回來的時候,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咱們得好好談談。

    ” 他們終于駛出了尤裡亞金。

    盡管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冬天曾走過這條路,但他記得的多半是夏天的樣子,現在已經認不出來了。

     他們把裝糧食的口袋和其他行李塞進雪橇前頭的幹草堆裡,并用繩子系牢。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駕馭雪橇,他一會兒像當地人那樣跪在寬大的雪橇闆上,一會兒側身坐在雪橇幫上,把穿着桑傑維亞托夫的氈靴的腿垂在外面。

     過了中午,離日落還早,但在冬天,人容易受騙,仿佛一天馬上就過完了。

    這時,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狠命地抽起馬來。

    它像箭似的向前飛馳。

    雪橇在一條起伏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猶如大海中的一隻小舟。

    卡佳和拉拉穿着使她們動彈不得的皮襖。

    雪橇經過斜坡和坑窪時,她們驚叫着,笑得肚子疼,從雪橇的這邊滾到那邊,像兩隻笨重的麻袋似的理進幹草堆裡。

    有時醫生故意同她們開玩笑,把一側的滑木馳到雪坡上,讓雪橇側翻過來,毫無傷害地把拉拉和卡佳翻到雪地裡。

    等到雪橇沖出好幾步遠之後,他才勒住馬,把雪橇端正過來,架在兩根滑木上。

    拉拉和卡佳罵了他一頓,抖掉身上的雪,上了雪橇,又氣又笑。

     “我指給你們看遊擊隊劫持我的地方。

    ”等他們離開城市相當遠了之後,醫生答應她們道。

    但他沒有做到,因為冬天樹木一片光秃,周圍的死寂和空蕩改變了面貌,當初的地點認不出來了。

    “就是那兒”他很快地叫道,誤把豎立在田野裡的“莫羅與韋欽金公司”廣告牌當成他被抓走的樹林裡的第二個路标了。

    當他們飛馳過仍然豎立在薩卡瑪岔道口密林裡的第二個路标時竟沒認出來,因為栅欄上凝聚了一層耀眼的冰霜,給樹林隔出一條銀黑色的細絲。

    他們沒有發現路标。

     天黑以前雪橇飛馳進入瓦雷金諾,停在日瓦戈一家住過的房子前,因為它是大道上的第一所住宅,離米庫利欽的住宅最近。

    他們像強盜似的沖進屋子,因為天馬上就要黑了。

    屋裡已經很黑。

    被毀壞一半的住宅和令人厭惡的東西,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匆忙中沒看清。

    一部分熟悉的家具還完好無損。

    在荒無人迹的瓦雷金諾,沒有人能把開頭的破壞完成到底。

    家中的日常用品他一件也沒發現。

    家庭離開的時候他不在場,所以木知道他們帶走了什麼,留下了什麼。

    這時拉拉說話了: “趕快收拾吧。

    天馬上就黑了。

    沒時間通想啦。

    如果我們在這兒住下,就得把馬牽進倉庫,糧食搬進過道,吼住這間屋子。

    但我不贊成住在這兒。

    這一點我們已經談得夠多的了。

    你,因而還有我,都會感到難堪。

    這是你們先前的卧室吧?不是,是兒童間。

    你兒子的小床。

    卡佳嫌小了點。

    對面的窗戶沒壞,牆和頂棚都沒裂開。

    此外,爐子好極了,我上次來的時候就非常贊賞。

    你要是堅持我們仍然住在這兒,盡管我反對,那我就脫掉皮襖馬上幹活了。

    頭一件事就是生爐子。

    燒呀,燒呀。

    頭一個晝夜白天黑夜都得燒。

    你怎麼啦,親愛的,你怎麼什麼話也不說呀!” “等一下。

    沒什麼。

    請原諒我。

    不,你聽我說。

    咱們還是去看看米庫利欽的房子吧。

    ” 于是,他們又向前駛去。

     米庫利欽的住宅上了挂鎖,是從木門上的吊環裡穿過去的。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砸了半天,想把鎖砸下來,最後還是連同木頭上的螺絲釘一起拔了下來。

    同剛才一樣,他們又急忙闖了進去,沒脫衣服,穿着大衣、氈靴,戴着帽子直入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