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可免的事已臻成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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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車讓出來的。

    别發愁,醫生同志,一定把你的病人送走。

    ” “哦,我說的不是這個!我隻是問什麼地方辦入院就診的證明。

    不過如果還有馬車的話…··精原諒,您是不是加利烏林·奧西普·吉馬澤特金諾維奇中尉的母親?我和他一起在前線服過役。

    ” 女工全身一抖,臉色變得煞白。

    她抓住醫生的一隻手,說道: “剛]到外面去,到院子裡談。

    ” 剛剛邁出門檻,她就開了口: “小聲點,上帝保佑别讓人聽見。

    别坑害我。

    尤蘇普卡不走正道。

    你自己說說,尤蘇普卡是什麼人?他原本是學徒出身,有手藝。

    尤蘇普卡應該明白,普通老百姓現在的日子好多了,這是瞎子都能看清的事,用不着多說。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也許你還沒什麼,可是尤蘇普卡是有罪的,上帝也饒不了他。

    尤蘇普卡的父親當了兵,給打死了,連個完整屍首都沒留下。

    ” 她已經講不下去了,擺着手等待心情平靜下來,然後又接着說: “走吧,現在就去找馬車。

    我知道你是誰了。

    他在這兒呆過兩天,都說了。

    他說,你認識拉拉·吉沙洛娃。

    那是個好姑娘。

    記得過去常到我們這兒來。

    誰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難道說先生們也能你反對我、我反對你?尤蘇普卡真作孽。

    走吧,咱們要車去。

    傑明哪同志一定會給的。

    你知道傑明娜同志是誰嗎?就是奧莉妞·傑明娜.在拉拉·吉沙洛娃媽媽的作坊裡打過工的,也是從這兒出去的,就是這個院子。

    走吧。

    ” 天已經全黑了,夜色籠罩着周圍的一切。

    隻有傑明娜手電筒的那一小圈光亮在五步開外的一個個小雪堆上跳躍移動,不僅不能給走路的人照亮,反而更讓人摸不準方向。

    四周是漆黑的夜色,那座房屋已經落在身後。

    當她還是個小女孩子的時候,住在那裡的許多人就知道她。

    聽人家說,她後來的丈夫安季波夫也是在那兒從一個小孩子長大成人的。

     傑明娜用一種寬容、戲弄的口氣對他說: “再往下走您當真不用手電能走到家嗎?啊?要不我把電筒給您,醫生同志。

    是的,那時我們都還是小女孩呢,我真的迷戀過她,愛得忘乎所以。

    她們家有個縫紉作坊,我是她們那兒的徒工。

    今年我還見到過她。

    她到我這裡來過,是中途路過莫斯科的。

    我跟她說,你真傻,還要到哪兒去呀?留下來吧,我們住在一起,再給你找個工作。

    都白說!她不樂意。

    這是她自己的事。

    她嫁給帕什卡是憑着理智,可不是順從自己的心意,從那以後就變得喜怒無常。

    她到底還是走啦。

    ” “您對她是怎麼想的?” “小心,這裡很滑。

    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在門前倒髒水,可是絲毫不起作用。

    我對她是怎麼想的?我能想什麼?有什麼可想的。

    沒有時間。

    我就是這麼活着。

    我沒敢告訴她,她那當軍人的弟弟,好像是給處決了。

    至于她母親,也就是我先前的老闆娘,我還是要幫助的,給她幫點忙。

    好啦,我到了,再見。

    ” 他們于是分了手。

    傑明娜的電筒的亮光掃到一條窄小的石砌樓梯,接着往前照亮了逐級向上的肮髒剝蝕的牆壁,把黑暗留給了醫生。

    右邊是凱旋花園路,左邊是篷車花園路。

    在遠處漆黑的雪地上,這兩條夾在石砌樓房當中的街道已經不像是通常意義的路面,倒仿佛是烏拉爾或西伯利亞人迹罕至的密林裡的兩條林間小道。

     家裡是又明亮、又溫暖。

     “怎麼這麼晚?”安東甯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問了一句,不等他回答就接着說: “你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怪事,出奇得無法解釋。

    我忘了跟你說。

    昨天爸爸把鬧鐘弄壞了,懊喪到了極點。

    家裡就剩這一個了。

    他翻來覆去地修,怎麼也修不好。

    街角上的修表匠開口就要三磅面包,真是從來沒聽說過的價錢。

    該怎麼辦呢?爸爸簡直絕望了。

    可是突然之間,你想想看,就在一小時以前,清脆震耳的鈴聲響了!拿過來一看,它又走起來了!” “這是敲響了我要得傷寒病的鐘聲。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開玩笑地說,接着就給家裡人講了那位女病人和座鐘的事。

     不過,他是在這以後又過了很久才得傷寒病的。

    在這中間,日瓦戈一家的困窘達到了頂點。

    他們缺吃少穿,身體也快垮了。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找到了那位曾被他救過的遭了搶劫的黨員。

    那人盡其所能為醫生做了一切。

    但是,内戰開始了。

    他的這位庇護人經常出差在外。

    而且,這個人根據自己的信念認為當時的種種困難是很自然的,但絕不對人說他也在挨餓。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也試着去找過住在特維爾城門附近的那位來辦員。

    但是,近幾個月來此人蹤迹沓然,關于他那位病愈的妻子也得不到一點消息。

    那棟房子裡的住戶也完全變了。

    傑明娜上了前線,想找管房子的加利烏林娜也沒有找到。

     有一次他得到了按官價配給的劈柴,要從溫達夫斯基車站拉回來。

    沿着一眼望不到頭的梅山斯卡亞大街,他一路走着伴送車夫和那匹拖運這筆意外财富的劣馬。

    醫生突然間覺得梅山斯卡亞大街變得不是原來的樣子,自己的身體也跌跌撞撞,兩腿支持不住。

    他知道這下子完了,事情糟了——傷寒病發作。

    車夫把這個倒下去的人救了起來。

    醫生已經不記得是怎麼勉勉強強把他放到劈柴堆上拉回家去的。

     整整兩個星期他斷斷續續地處在塘妄狀态中。

    在幻覺中,他看到東尼啞把兩條大街擺到書桌上,左邊是篷車花園路,右邊是凱旋花園路,然後把他那盞溫熱的桔黃色台燈朝它們跟前推了推。

    于是街上就變得明亮了,可以工作了,他就寫作起來。

     他寫得興味正濃,而且十分順手,内容都是一向想寫并且早該寫成的東西,隻不過從來沒有能做到,但現在卻一航而就。

    隻是偶爾有個男孩子來打擾他,那孩子長着兩隻窄小的吉爾吉斯人似的眼睛,穿了一件在西伯利亞或者烏拉爾常見的那種兩面帶毛的鹿皮襖。

     完全沒錯地,這個男孩子就是他的死神,或者簡單說就是他的死亡。

    不過,這孩子還幫助他寫詩,怎麼能是死神呢?莫非從死亡當中還能得到好處,死亡還能有助于人? 他的詩寫的不是複活,也不是收殓入棺,而是在這兩者之間流過的時光。

    他寫的詩題為《失措》。

     他一直想寫出,在那三天當中,一陣掌生了蛆蟲的黑色泥土的風暴如何從天而降,沖擊着不朽的愛的化身,一塊塊、一團團地甩過去,就像是飛湧跳躍着的潮水把海岸埋葬在自己身下。

    整整三天,這黑色泥土的風暴咆哮着,沖擊着,又怎樣退去。

     随之而來的是兩行有韻腳的詩句: 接觸是歡悅的, 醒來也是必須。

     樂于接觸的是地獄,是衰變,是解體,是死亡,但和它們一起樂于接觸的還有春天,還有悔恨失足的女人,也還有生命。

    而且,醒來也是必須的。

    應該蘇醒并且站立起來。

    應該複活。

     他開始逐漸好起來。

    最初好像還有些癡呆,他還找不到事物之間的聯系,一切都随意放過,什麼都不記得,對什麼也不感到奇怪。

    妻子給他吃的是抹了黃油的白面包,喝的是加糖的茶,還有咖啡。

    他忘記了這些東西現在是不可能得到的,像對待一首詩歌和一篇童話那樣欣賞可口的美食,似乎在康複期是理所當然的享受。

    但是剛剛開始恢複意識,他就問妻子: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些?” “都是你的格蘭尼亞。

    ” “哪個格蘭尼亞?” “格蘭尼亞·日瓦戈。

    ” “格蘭尼亞·日瓦戈?” “不錯,就是在鄂木斯克的你的弟弟葉夫格拉夫。

    你的異母兄弟。

    你昏迷不醒的時候,他總是來看我們。

    ” “穿了一件鹿皮襖?” “對,對。

    這麼說,你在昏迷當中看到了?我聽說,他在什麼地方的一幢房子裡的樓梯上遇見過你,他說過。

    他也認出了是你,本想自我介紹一下,可是你讓他覺得非常可怕!他很崇拜你,到了迷戀的程度。

    是他不知從什麼地方搞來的這些東西!大米、葡萄幹、白糖。

    他已經回自己家去了,還讓我們也去。

    真是個讓人猜不透的怪人。

    我覺得他似乎和當權的人有些瓜葛。

    他說,應該離開大城市到别的随便什麼地方去,銷聲匿迹地呆上一兩年。

    我和他商量過克呂格爾家那地方怎麼樣。

    他極力推薦。

    因為那裡可以種菜園子,附近就是森林。

    決不能就這麼像綿羊一樣窩窩囊囊地坐以待斃。

    ” 就在這一年的四月,日瓦戈全家出發去遙遠的西伯利亞,到尤裡亞金市附近原先的領地瓦雷金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