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可免的事已臻成熟-3

關燈
也有的一邊笑罵,一邊打着牌。

    停車的時候,站上候車的人群的喧嚷又和車内的嘈雜彙合在一起。

    這麼多人的言談笑語聲達到了海上風暴那種震耳欲聾的地步。

    也正像航行在海上一樣,中途遊泊的時候會突然出現不可思議的片刻的甯靜。

    這時,可以聽到人們在站台上沿着列車匆匆走過的腳步聲,有人趕到行李車附近并且發生了争吵,不時還從遠處傳來送行的人幾句斷續的話,雞的輕聲啼叫,其中摻雜着車站小花園裡樹木的籁籁響動聲。

     這時,就像是一封在途中拍發的電報,或者又像是從梅留澤耶沃給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帶來的問候,一縷熟悉的香氣從窗外飄來。

    它有時悄悄地在你身邊的什麼地方變得十分濃郁,有時又似乎是從田野和花圃裡的鮮花達不到的高處降落下來。

     因為擁擠,醫生無法走近窗前。

    但他無須用眼去看,在想象中就見到了這些樹木。

    它們大概就生長在附近,安詳地向車頂伸出落滿風塵的枝條,濃密的葉子宛如一幅天幕,點綴着許多晶亮的眨眼的小星。

     這景象一路上不斷重現。

    到處是喧嚷的人群,到處是開着花的搬樹。

     這股無所不在的香氣似乎趕過向北方行駛的列車,又像是乘車的人所到之處都會聽到的那種有根有據的傳聞,不胫而走地散布到各個大小車站和道口的守望點。

     夜裡到了蘇希尼奇,一個老式打扮的殷勤的搬運工帶着醫生走過一條沒有燈火的路,從後倒把他送上了一列剛剛到達而行車表上找不到車次的列車的二等車廂。

     搬運工用乘務員的鑰匙勉強打開了後側的車門,把醫生的東西放到門裡那一小塊可以站人的地方,正準備和立刻要把行李推下去的列車員抵擋一番的時候,後者似乎對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發了善心,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列有特殊任務而不為人知的客車,行駛的速度相當快,短暫停車時還設置了警戒。

    車廂裡幾乎是空蕩蕩的。

     日瓦戈進去的那間包房,被小桌上一支滴着油的蠟燭光照得很亮,從稍稍放下一點的窗口吹來的風,使燭焰不住地晃動。

     蠟燭的主人是包房裡唯一的一位乘客。

    他是個淡黃頭發的年輕人,從修長的雙臂和兩腿來看,身材肯定很高。

    他那四肢的關節似乎相當松散、靈活,仿佛是一件折疊物品的沒有連結牢靠的部件。

    這位青年靠窗坐在沙發長椅上,随便地向後仰靠着,一看到日瓦戈走了進來,客氣地欠了欠身,由半躺的姿勢改成較為雅觀的端坐。

     在他所坐的長椅下面有一堆毛茸茸的碎布之類的東西。

    這堆東西的一頭突然動了起來,從長椅下面急匆匆地爬出來一條耷拉耳朵的獵狗。

    它圍着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腳下又聞又看,然後就在包房裡從這一頭到那一頭跑來跑去,幾隻爪子靈活地伸來伸去,正像它那位兩腿交換着疊起又放下的高個子的主人一樣。

    不久,它就聽從主人的吩咐急忙鑽到椅子底下,又變成了先前那種像一團拖布的模樣。

     這時,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才看到包房裡的衣鈎上挂着一杆裝在套子裡的雙筒獵槍,一條皮革的子彈帶和緊緊地塞滿了禽鳥的狩獵網袋。

     這青年原來是個獵人。

     他非常健談,臉上帶着親切的微笑,急不可待地同醫生攀談起來,說話時,兩隻眼睛始終緊緊地盯着醫生的嘴。

     這個青年人有一副不中聽的高嗓子,每當說話的聲音達到最高點後,便又降下來變成帶點金屬味道的假嗓音。

    還有另一種怪現象:他雖然完全是個俄國人,可是唯獨把“y”這個元音說得很古怪,發出的音軟化得像是法語的“11”,又像是德語裡的變元音“u”。

    除此之外,這個發不準的“y”對他來說也比較困難,要費很大的力氣,尖聲尖氣地才能說出來,比其他的音都要高。

    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幾乎就使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吃了~驚: “昨天彎(晚)上我就打到了一些亞(鴨)子。

    ” “這是怎麼回事?”日瓦戈心裡在想,“好像在什麼書裡看到過,有這個印象。

    作為一個醫生,我應該知道,隻不過,一時想不起來。

    大概是大腦方面的某種原因,造成語音上的缺陷。

    不過,這種啤叫似的聲音太可笑了,讓人無法嚴肅地對待。

    簡直不可能和他談下去,最好還是爬到鋪上去躺躺吧。

    ” 醫生果然就這樣做了。

    他在上鋪安頓好以後,年輕人就問是不是把蠟燭吹滅,木然也許會影響他休息。

    醫生感謝地表示同意。

    這位同車的旅伴把蠟燭熄掉,周圍變得一片漆黑。

     車窗開了一半。

     “要不要給您關立窗子?”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問道,“您不怕小偷嗎?” 同伴沒有回答。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又大聲問了一次,那人還是毫無反應。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于是劃着了一根火柴,想看看這位同伴是怎麼回事,也許從包房裡出去了,或者更有可能是已經睡着了。

     然而都不是,那人睜大眼睛依舊坐在原地,微笑地看着從上面俯下身來的醫生。

     火柴熄滅了,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又點燃了一支,就着它的光亮第三次重複了一遍所要問的話。

     “随您的便吧,”獵手毫不遲疑地回答說,“我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人偷。

    不過最好還是不必關窗。

    有點悶。

    ” “真沒料到!”日瓦戈心裡思忖着。

    “看來是個怪人,隻能在有亮光的時候講話。

    你看他現在的發音多清楚,一點錯誤也沒有了!莫名其妙!” 由于過去這一個星期發生的種種事件、臨行前心情的波動以及收拾行裝和淩晨就上了車,醫生覺得全身好像散了架一樣。

    他以為立刻就會沉入夢鄉,于是讓身體躺得更舒适一些。

    然而事與願違。

    過度的疲勞驅走了睡意,等到他睡着的時候,已經天将破曉。

     在這之前的漫長時間裡,無論在他腦際一幕幕湧現的種種思緒多麼紛繁雜亂,實際上隻是構成兩個時分時合、糾纏不開的圓周。

     一個圓周的内容是對東尼娜、家庭和過去的生活的思念,想的是那充滿詩情、虔誠而聖潔的日子。

    醫生對這種生活感到驚喜,切盼它能完整無缺地保存下來,如今在這夜間飛馳的列車上,急不可耐地想要重新投入闊别兩年的它的懷抱。

     對革命的忠誠信念和贊賞也在這個圓周之内。

    這裡所說的革命,指的是中産階級所接受的革命,同時也是一九O五年那些對布洛克無限崇拜的青年學生所賦予的含義。

     這個親切而又熟悉的圈子當中,也包括戰前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四年間在俄羅斯的思想界、藝術界以及整個俄國和日瓦戈本人命運中出現的那些新的征象和預兆。

     戰後情不由己地想要重新捕捉這股潮流,為了求得它的再現和延續,思鄉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強烈。

     第二個圓周也有着某種新的思念,然而卻是異樣的,同時又是那樣美妙!但這并非自己所熟悉的推陳而出的新意,卻是一種本能的、由現實所決定而又像大地震動那樣來得突然。

     戰争、流血、恐懼以及它帶來的家園淪喪和斯文掃地,這就是新的因素。

    戰争的考驗以及從中獲得的精明的生活本領,也是這種新的成分。

    戰争把他帶到的這些邊遠小城鎮和接觸的那些人,同樣是新鮮的。

    革命也是新的因素,當然不是一九O五年前不久大學裡談論的那種理想化的革命,而是現在這種誕生于戰争之中并且帶着血腥氣的士兵們的革命。

    它在善于駕禦這種自發力量的布爾什維克的指引之下,把一切都不放在眼裡。

     護士安季波娃同樣也是這個圈子裡的新内容,天知道戰争會把她和她那具有神秘色彩的生活抛向何方,但她與人與事無争,幾乎對自己的痛苦從不表露,她那沉默盡管令人不解,然而卻又如此強勁有力。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竭力不去愛她,正像他竭力去愛所有的人,更不用說去愛自己的家庭和親人了。

     火車正在全速前進。

    從放下的車窗迎面吹來的風掀亂了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鬓發。

    夜間停車的各個小站,重複着日間同樣的景象,嘈雜的人群伴随着籁籁作響的柞樹。

     偶爾從黑夜的深處向車站傳來磷餅的馬車聲。

    這時,人們的話語、車輪的響動和樹木的沙沙聲便交織在一起了。

     在這樣的時刻,究竟是什麼迫使夜間的樹影婆婆舞動和相互點頭緻意,究竟它們彼此之間通過夢中沉甸甸的葉子低聲傾訴些什麼,都變得可以理解了。

    這原來就是在上面的卧鋪輾轉反側的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所思考的,是關于越來越廣泛地席卷整個俄國的信息,是關于革命及其面臨的不祥而艱難的時刻,關于這場革命可能取得的偉大結局。

     第二天,醫生醒得很晚。

    已經是十二點鐘了。

    “侯爵,侯爵!”同車的旅伴壓低了聲音在招呼他那條不住翻身的狗。

    使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感到奇怪的是,包房裡依舊是他和那個獵手兩個人,路上沒有第三者上車。

    途經的車站名稱,都是從小時候起就熟悉的。

    列車已經穿過了卡盧加省,正在向莫斯科省駛去。

     在帶有戰前的那種設備的洗臉間裡完成了旅途中的激洗以後,醫生回到包房接受了這位頗使人感興趣的旅伴提供的早餐。

    現在,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才能更好地對他端詳一番。

     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出奇地喜歡講話而且好動。

    他之喜好講話主要還不是為了交談和溝通思想,而是在舌頭動作和吐字發聲本身。

    他邊說邊像坐在彈簧上一樣全身上下颠動着,無理由地哈哈大笑,同時由于感到滿足而飛快地搓動雙手,如果覺得這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就用兩個手掌敲打膝頭,笑得流出眼淚。

     談話的内容是從昨天見到的那些怪事開始的。

    這位邂逅相逢的夥伴講話之颠三倒四,實在令人吃驚。

    他一會兒滔滔不絕地做着誰也不曾要求的自我介紹,一會兒又毫不在意地提出一連串無需回答的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