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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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處罰的工人記錄簿往賬房走去。

    開始發薪了。

    在車站、修配廠、機務段、貨棧和管理處那幾幢木頭房子中間,是一長條望不到頭的空地。

    來領工錢的列車員、扳道工、鉗工和他們的助手,還有停車場的那些清掃女工,在這塊空地上排了長長的一隊。

     市鎮的冬天已經來臨,這是可以感覺到的。

    空氣中散發着踩爛的械樹葉子的氣味,還有機車煤煙的焦臭和車站食堂的地下室裡剛剛烤出爐的熱面包的香味。

    列車駛來駛去,一會地編組,一會兒拆開,有人不住地搖晃着卷起或者打開的信号旗。

    巡守員的喇叭、挂車員的哨音和機車粗重的汽笛聲,很協調地融合在一起,白色的煙柱仿佛順着沒有盡頭的梯子向天空上升。

    機車已經停在那裡升火待發,灼熱的蒸汽炙烤着寒冷的冬雲。

     沿着路基的一側,擔任段長職務的交通工程師富夫雷金和本站的養路工長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安季波夫,前後踱來踱去。

    安季波夫對養護工作已經厭煩了,不住地抱怨給他運來換軌的材料質量不合格,比如說,鋼的韌性不夠,鐵軌經受不住撓曲和破裂的試驗。

    安季波夫估計,如果一受凍,就會斷裂。

    管理處對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的質問漠然置之。

    這裡頭可能有人撈到了油水。

     富夫雷金穿的是一件外出時穿的皮大衣,敞着扣子,裡面是一套新的嘩叽制服。

    他小心翼翼地在路基上邁着腳步,一邊欣賞着上衣前襟的招縫、筆挺的褲線和皮鞋的美觀式樣。

     對安季波夫的話,他隻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

    富夫雷金想的是自己的事,每分鐘都要掏出表來看,似乎急于要去什麼地方。

     “木錯,很對,老爺子,”他不緊不慢地打斷了安季波夫的話,“不過這隻是在某一個地方的正線上,或者是哪一段車次多的區間。

    可是請你想一想,你已經到手的是什麼?有備用線,有停車線,萬不得已的時候還可以空車編組,調用窄軌機車。

    怎麼,還不滿意!是不是發瘋了!其實問題并不在于鐵軌,換上木頭的也沒關系!” 富夫雷金又看了一次表,合上表蓋,然後就向遠處張望。

    一輛長途輕便馬車正從那個方向朝鐵路這邊駛來。

    這時,大路的轉彎處又出現了一輛四輪馬車,這才是富夫雷金自己家的那輛,妻子坐車來接他。

    車夫在路基跟前才使馬停住,兩手仍然扯緊經繩,一邊不停地用女人似的尖嗓子險喝着,好像保姆對待淘氣的孩子。

    拉車的馬像是有點怕鐵路。

    車廂角落裡一位漂亮的太太随便地倚在靠枕上。

     “好啦,老兄,下次再談吧,”段長說着擺了一下手,“現在顧不上考慮你說的這些道理。

    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事呢。

    ”夫婦兩個坐車離開了。

     過了三四個小時,已經接近黃昏。

    路旁的田野裡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出現了先前沒見到的一雙人影,不時回頭張望,一邊快步向遠處走去。

    這兩個人是安季波夫和季韋爾辛。

     “走快點,”季韋爾辛說,“我倒不是怕偵探跟蹤。

    這個會開得拖拖拉拉,肯定快結束了。

    他們從地窖一出來就會趕上咱們。

    我可不願見他們。

    都這麼推來推去,又何必多此一舉。

    當初成立什麼委員會啦,練習射擊啦,鑽地洞啦,看來都是白費!你倒是真不錯,還支持尼古拉耶夫街上的那個廢物!” “我的達裡啞得了傷寒病,得把她送進醫院。

    隻要還沒住上院,我什麼都聽不進去。

    ” “聽說今天發工錢,順路去一趟賬房。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敢說,今天要不是開支的日子,我就會朝你們這幫家夥牌上一口唾沫,緊接着一分鐘也不多等,就結束這吵鬧的局面。

    ” “那我倒要聽聽,你有什麼法子?” “沒什麼新奇的,到鍋爐房把汽笛一拉,就算大功告成了。

    ” 兩個人分了手,各走各的路。

     季韋爾辛走的是去城裡的路。

    迎面不斷遇到從賬房領錢回來的人。

    人很多。

    季韋爾辛估計,車站區域内他幾乎不欠任何人的賬。

     天色暗了下來。

    在空曠的廣場上,賬房旁邊的燈光下聚了一些沒上班的工人。

    廣場的人口停着富夫雷金的馬車。

    富夫雷金娜坐在車裡,還是先前的那個姿勢,似乎從早晨起就不曾下過車。

    她在等着到賬房去取錢的丈夫。

     驟然間下起了濕潤的雨夾雪。

    車夫從座位上下來,支起皮車篷。

    他用一隻腳撐住車廂的後幫,用力扯動篷架的橫梁。

    坐在車裡的富夫雷金娜卻在觀賞在賬房的燈光輝映下閃爍飄過的、裹着無數銀白色小珠子的水氣。

    她那一眨也不眨的眼睛向聚在一起的工人頭上投去一瞥,帶着期望的神色,如果有必要,這目光似乎可以像透過霧氣或寒霜一樣,洞穿這人群。

     季韋爾辛無意中看到了她的神色,覺得非常厭惡。

    他沒有朝富夫雷金娜鞠躬問好就退到一旁,決定過一會兒再去領錢,免得在賬房見到她丈夫。

    他往前走了走,來到燈光較暗的修配廠這邊。

    從這裡可以看到黑暗中通向機務段去的許多支線的彎道。

     “季韋爾辛!庫普裡克!”暗處有好幾個聲音朝他喊道。

    修配廠前邊站了一群人。

    廠房裡有誰在叫喊,夾雜着一個孩子的哭聲。

    “基普裡揚·薩韋利耶維奇,替孩子說說情吧。

    ”人堆裡有個女人這麼說。

     老工長彼得·胡多列耶夫又照老習慣在打他那個受氣包——小學徒尤蘇普卡。

     胡多列耶夫原先并不這麼折磨徒弟,不是酒鬼,手也不重。

    從前有個時候,莫斯科市郊工場作坊區的買賣人和神甫家裡的姑娘們,見到這個儀表堂堂的有手藝的工人都要偷偷看上幾眼。

    季韋爾辛的母親當時還剛剛從教區學校畢業,拒絕了他的求婚,後來就嫁給了他的同伴、機車修理工薩韋利·尼基季奇·季韋爾辛。

     薩韋利·尼基季奇慘死以後(在一八八八年一次轟動一時的撞車事故中被活活燒死),在她守寡的第六個年頭上,彼得·彼得羅維奇再次向她求婚,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又拒絕了他。

    從此,胡多列耶夫喝上了酒,開始胡鬧,固執地認為他之所以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是整個世界的過錯,一心要同整個世界算賬。

     尤蘇普卡是季韋爾辛住的那個院子的看門人吉馬澤特金的兒子。

    在廠子裡,李韋爾辛總是護着這個孩子,這也讓胡多列耶夫對他不大滿意。

     “你是怎麼用锉刀的,你這個笨蛋!”胡多列耶夫吼着,抓住尤蘇普卡的頭發往後拖,使勁打他的脖梗兒。

    “鑄工件能這麼拆嗎?我問你,是不是成心糟踏我的活兒?你這個斜眼鬼!” “哎喲,我下次不敢了,大爺!哎喲,我下次不敢了。

    啊,疼啊!” “告訴他一千遍了,架子要往前推,擰緊螺栓,可是他根本不聽。

    差一點斷了大軸,這個狗娘養的。

    ” “大爺,主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