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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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桂子不勝悲,江介年華憶昔時。

     天目山來孤鳳歇,海門潮去六龍移。

     賈充誤世終無策,庾信哀時尚有詞。

     莫向中原誇絕景,西湖遺恨是西施。

     這一首詩,是張志遠所作。

    隻為宋朝南渡以後,紹興、淳熙年間息兵罷戰,君相自謂太平,縱情佚樂,士大夫賞玩湖山,無複恢複中原之志,所以末一聯詩說道:“莫向中原誇絕景,西湖遺恨是西施。

    ”那時西湖有三秋桂子,十裡荷香,青山四圍,中涵綠水,金碧樓台相間,說不盡許多景緻。

    蘇東坡學士有詩雲:“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因此君臣耽山水之樂:忘社稷之憂,恰如吳宮被西施迷惑一般。

     當初,吳王夫差寵幸一個妃子,名曰西施,日逐在百花洲、錦帆泾、姑蘇台,流連玩賞。

    其時有個佞臣伯嚭,逢君之惡,勸他窮奢極欲,誅戮忠臣,以緻越兵來襲,國破身亡。

     今日宋朝南渡之後,雖然夷勢猖獗,中原人心不忘趙氏,尚可乘機恢複。

    也隻為聽用了幾個奸臣,盤荒懈惰,以緻于亡。

     那幾個奸臣?秦桧,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

    秦桧居相位一十九年,力主和議,殺害嶽飛,解散張、韓、劉諸将兵柄。

     韓侂胄居相位一十四年,陷害了趙汝愚丞相,罷黜道學諸臣,輕開邊釁,辱國殃民。

    史彌遠在相位二十六年,謀害了濟王竑,專任憸壬以居台谏,一時正人君子貶斥殆荊那時蒙古盛強,天變屢見,宋朝事勢已去了七八了。

    也是天數當盡,又生出個賈似道來。

    他在相位一十五年,專一蒙蔽朝廷,偷安肆樂;後來雖貶官黜爵,死于木綿庵,不救亡國之禍。

    有詩為證:奸邪自古誤人多,無奈君王輕信何。

     朝論若分忠佞字,太平玉燭永調和。

     話說南宋甯宗皇帝嘉定年間,浙江台州一個官人,姓賈名涉,因往臨安府聽選,一主一仆,行至錢塘,地名叫做鳳口裡。

    行路饑渴,偶來一個村家歇腳,打個中火。

    那人家竹籬茅舍,甚是荒涼。

    賈涉叫聲:“有人麼?”隻見蘆簾開處,走個婦人出來。

    那婦人生得何如:面如滿月,發若烏雲。

    薄施脂粉,盡有容顔。

     不學妖娆,自然豐韻。

    鮮眸玉腕,生成福相端嚴;裙布钗荊,任是村妝希罕。

    分明美玉藏頑石,一似明珠墜塹淵。

    随他呆子也消魂,況是客邊情易動。

     那婦人見了賈涉,不慌不忙,深深道個萬福。

    賈涉看那婦人是個福相,心下躊躇道:“吾今壯年無子,若得此婦為妾,心滿意足矣!”便對婦人說道:“下官往京候選,順路過此,欲求一飯,未審小娘子肯為炊爂否?自當奉謝。

    ”那婦人答道:“奴家職在中饋,炊爂當然;況是尊官榮顧,敢不遵命!但丈夫不在,休嫌怠慢。

    ”賈涉見他應對敏捷,愈加歡喜。

    那婦人進去不多時,捧兩碗熟豆湯出來,說道:“村中乏茶,将就救渴。

    ”少停,又擺出主仆兩個的飯米。

    賈涉自帶得有牛脯、幹菜之類,取出嘎飯。

    那婦人又将大磁壺盛着滾湯,放在卓上,道:“尊官淨口。

    ” 賈涉見他殷勤,便問道:“小娘子尊姓,為何獨居在此?” 那婦人道:“奴家胡氏,丈夫叫做王小四,因連年種田折本,家貧無奈,要同奴家去投靠一個财主過活。

    奴家立誓不從,丈夫拗奴不過,隻得在左近人家趁工度日,奴家獨自守屋。

    ”賈涉道:“下官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未知可否?”那婦人道:“但說不妨。

    ”賈涉道:“下官頗通相術,似小娘子這般才貌,決不是下賤之婦。

    你今屈身随着個村農,豈不耽誤終身?況你丈夫家道艱難,顧不得小娘子體面。

    下官壯年無子,正欲覓一側室,小娘子若肯相從,情願多将金帛贈與賢夫,别謀婚娶,可不兩便?”那婦人道:“丈夫也曾幾番要賣妾身,是妾不肯。

    既尊官有意見憐,待丈夫歸時,尊官自與他說,妾不敢擅許。

    ”說猶未了,隻見那婦人指着門外道:“丈夫回也。

    ” 隻見王小四戴一頂破頭巾,披一件舊白布衫,吃得半醉,闖進門來。

     賈涉便起身道:“下官是往京聽選的,偶借此中火,甚是攪擾。

    ”王小四答道:“不妨事。

    ”便對胡氏說道:“主人家少個針線娘,我見你平日好手針線,對他說了,他要你去教導他女娘生活,先送我兩貫足錢。

    這遍要你依我去去。

    ”胡氏半倚着蘆簾内外,答道:“後生家臉皮,羞答答地,怎到人家去趁飯?不去,不去。

    ”王小四發個喉急,便道:“你不去時,我沒處尋飯養你。

    ”賈涉見他說話湊巧,便詐推解手,卻分付家童将言語勾搭他道:“大伯,你花枝般娘子,怎舍得他往别人家去?”王小四說:“小哥,你不曉得我窮漢家事體。

    一日不識羞,三日不忍餓。

    卻比不得大戶人家,吃安閑茶飯。

    似此喬模喬樣,委的我家住不了。

    ”家童道:“假如有個大戶人家,肯出錢鈔,讨你這位小娘子去,你舍得麼?”王小四道:“有甚舍不得!”家童道:“隻我家相公要讨一房側室,你若情願時,我撺掇多把幾貫錢鈔與你。

    ”王小四應允。

    家童将言語回覆了賈涉。

    賈涉便教家童與王小四講就四十兩銀子身價。

    王小四在村中央個教授來,寫了賣妻文契,落了十字花押。

    一面将銀子兌過,王小四收了銀子,賈涉收了契書。

    王小四還隻怕婆娘不肯,甜言勸谕,誰知那婦人與賈涉先有意了。

    也是天配姻緣,自然情投意合。

     當晚,賈涉主仆二人就在王小四家歇了。

    王小四也打鋪在外間相伴,婦人自在裡面鋪上獨宿。

    明早賈涉起身,催婦人梳洗完了,吃了早飯,央王小四在村中另顧個生口,馱那婦人一路往臨安去。

    有詩為證:夫妻配偶是前緣,千裡紅繩暗自牽。

     況是榮華封兩國,村農豈得伴終年? 賈涉領了胡氏住在臨安寓所,約有半年,谒選得九江萬年縣丞,迎接了孺人唐氏,一同到任。

    原來唐氏為人妒悍,賈涉平昔有個懼内的毛病;今日唐氏見丈夫娶了小老婆,不勝之怒,日逐在家淘氣。

    又聞胡氏有了三個月身孕,思想道:“丈夫向來無子,若小賤人生子,必然寵用,那時我就争他不過了。

    我就是養得出孩兒,也讓他做哥哥,日後要被他欺侮。

     不如及早除了禍根方妙。

    ”乃尋個事故,将胡氏毒打一頓,剝去衣衫,貶他在使婢隊裡,一般燒茶煮飯,掃地揩台,鋪床疊被。

    又禁住丈夫不許與他睡。

    每日尋事打罵,要想堕落他的身孕。

    賈涉滿肚子惡氣,無可奈何。

     一日,縣宰陳履常請賈涉次酒。

    賈涉與陳履常是同府人,平素通家往來,相處得極好的。

    陳履常請得賈涉到衙,飲酒中間,見他容顔不悅,叩其緣故。

    賈涉抵諱不得,将家中妻子妒妾事情,細細告訴了一遍。

    又道:“賈門宗嗣,全賴此婦。

     不知堂尊有何妙策,可以保全此妾?倘日後育得一男,實為萬幸,賈氏祖宗也當銜恩于地下。

    ” 陳履常想了一會,便道:“要保全卻也容易,隻怕足下舍不得他離身。

    ”賈涉道:“左右如今也不容相近,咫尺天涯一般,有甚舍不得處?”陳履常附耳低言:“若要保全身孕,隻除如此如此。

    ”乃取紅帛花一朵,悄悄遞與賈涉,教他把與胡氏為暗記。

    這個計策,就在這朵花上,後來便見。

    有詩為證:吃醋撚酸從古有,覆宗絕嗣甘出醜。

     紅花定計有堂尊,巧婦怎出男子手? 忽一日,陳縣宰打聽得丞廳請醫,雲是唐孺人有微恙。

    待其病痊,乃備了四盒茶果之類,教奶奶到丞廳問安。

    唐孺人留之寬坐。

    整備小飯相款,諸婢羅侍在側。

    說話中間,奶奶道:“貴廳有許多女使伏侍,且是伶俐。

    寒舍苦于無人,要一個會答應的也沒有,甚不方便。

    急切沒尋得,若借得一個小娘子與寒舍相幫幾時,等讨得個替力的來,即便送還何如?” 唐氏道:“通家怎說個‘借’字?隻怕粗婢不中用。

    奶奶看得如意,但憑選擇,即當奉贈。

    ” 奶奶稱謝了。

    看那諸婢中間,有一個生得齊整,鬓邊正插着這朵紅帛花,心知是胡氏。

    便指定了他,說道:“借得此位小娘子甚好。

    ”唐氏正在吃醋,巴不得送他遠遠離身,卻得此句言語,正合其意,加添縣宰之勢,丞廳怎敢不從?料道丈夫也難埋怨。

    連聲答應道:“這小婢姓胡,在我家也不多時,奶奶既中意時,即今便教他跟随奶奶去。

    ”當時席散,奶奶告别。

    胡氏拜了唐氏四拜,收拾随身衣服,跟了奶奶轎子,到縣衙去迄。

    唐氏方才對賈涉說知賈涉故意歎惜。

    正是: 算得通時做得兇,将他瞞在鼓當中。

     縣衙此去方安穩,絕勝存孤趙氏宮。

     胡氏到了縣衙,奶奶将情節細說,另打掃個房鋪與他安息。

    光陰似箭,不覺十月滿足,到八月初八日,胡氏腹痛,産下一個孩兒。

    奶奶隻說他婢所生,不使丞廳知道。

    那時賈涉适在他郡去檢校一件公事,到九月方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