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另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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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願拿六七百塊錢和他合夥作生意,他出力,我出錢,挑着漁洞溪的出産,到疏建村去賣,價錢由我定,要比市價便宜一點。

    他和我一樣,也是失業的下江人,并無家室。

    我勸他既是立志出來奮鬥,一定要做點成績給人看,人生在世,單說母親懷胎十個月,也不容易,為什麼要自殺?他受了我這種鼓勵,就努力起來,我們每日天不亮就跑一趟漁洞溪。

    他挑着油,我背着零貨,在下午兩點鐘以前,就回到疏建村去。

    他有一樣長處,那村子裡幾百戶人家,他認識一半。

    我們以便宜兩角或三角錢一斤的傾銷辦法,打動了主婦。

    一擔油到村就銷盡。

    半個月下來,我們租了一間小茅草屋,買了兩口缸,盛着油或白糖。

    這樣,兩天可以跑三趟漁洞溪,不必貨到了挨家去送,這可以說是我們有點懶了。

    不想懶出了賺錢之法,我們缸裡不自覺地囤了三百多斤油,每斤油比最初收入的時候,要多漲兩元一斤。

    于是隻一個月,我們的本錢,變成了一千多。

    這位仁兄,又舊病複發,開始賭錢,我勸了幾次不聽,請了幾個生意人作中,分了一半錢給他,我們拆夥。

    他很不過意,和我在村中各主婦面前代湊了一千元的信用備款。

    我利用這錢,買了一匹馬,代我馱運貨物,又将貨物在下江人的小店裡寄售,付給他們一些扣頭。

    于是我騰出了這條身子,終日裡牽了這匹馬趕場,而且出來的時候,我可以騎着馬走,所以實際上每次趕場,我隻走一半的路。

    ――大哥,你看我不比你這守規矩的公務員強的多嗎?你在什麼時候上小館子吃飯,要過炒豬肝,又要過鲫魚燒豆腐? 兄弟兩人說話時,幺師将酒菜拿來,亞英斟着酒提起筷子來就吃菜。

    亞雄道:&ldquo你可知道我們家被炸的?&rdquo亞英道:&ldquo原來不曉得,後來我到城裡悄悄探望了一次,見大家住在小客店裡,都還平安,我一橫心,沒有回去。

    現在你既能抽身出來看我,想是家庭已經安頓好了,你帶幾個錢回去用吧。

    我自己是不回去的。

    &rdquo亞雄道:&ldquo有人借五百塊錢給我們疏散,又有人在鄉下讓了兩間房子給我們住,暫時可無問題。

    我是請了五天的假出來的,我倒不忙回去,我要看看你作生意是怎樣賺錢的。

    &rdquo 亞英笑道:&ldquo這沒有神秘。

    &rdquo亞雄道:&ldquo沒有神秘,你為什麼改姓王了?&rdquo亞英笑道:&ldquo果然,這件事我還忘記告訴你。

    我初來作生意的時候,總怕會失敗得不能見人,所以預先改了姓名叫作王福生,讓他特别庸俗一點,免得丢姓區的臉!&rdquo亞雄連喝了幾杯酒,已是提起他終年不易發生的一次酒興,這時端着杯子在手,沉吟了一會兒道:&ldquo徹底的把生活改變一下,我也贊成。

    我告訴你一個消息,西門博士也發了财了,就因為他肯放棄博士的身份,去作一個高等跑街。

    可是我們老太爺就不然,西門德介紹了他一座家庭館,一個月有三四百元的束脩,他嫌主人家是市儈,辭了不幹,這樣跟時代思潮别扭,我們焉有不窮之理?&rdquo亞英将兩杯酒斟得滿滿的,端起杯子來向亞雄一舉道:&ldquo喝!我們亡羊補牢,猶為未晚。

    也好,你跟着我到鄉場上去過兩天,讓你也好換一換環境。

    &rdquo 兩個人吃喝完畢。

    亞英正待取錢來會帳,幺師走過來笑道:&ldquo王老闆,你的帳已由那邊桌上一位先生代付了。

    &rdquo說着伸手向店裡屋角裡一指。

    亞雄看時,見有一個黑胖的中年人,穿着挺括的西裝,站了起來向這裡連連招了幾下手。

    亞雄看時,卻有些不認識。

    那人了解着他的意思,已經笑嘻嘻地走向前來,點頭笑道:&ldquo區兄,不認識我了,我是在南京的鄰居褚子升。

    &rdquo還是亞英先想起來了,哪裡是鄰居,是巷子口開熟水竈帶賣燒餅的店老闆。

    當年他挽卷了青布短褂的袖子,站在老虎竈邊,拿了大鐵瓢給人家舀水,褂子鈕扣常是老三配着老二,誰會想到今日之下,他穿得這樣漂亮,便笑道:&ldquo是褚老闆,怎會在這地方遇見?&rdquo褚子升向那邊桌子上指了道:&ldquo我們有幾個朋友,在這裡不遠的地方,經營了一家小工廠,現在房子已經蓋好,快要開工了。

    今天約了幾個人過來看看,本來就要向二位打招呼,因看到賢昆仲兩個也像是久别重逢的樣子,談得很起勁,所以沒有上前打攪。

    &rdquo亞雄聽他說話是一口純粹的蘇北音,同時看到他西裝背心的口袋上垂着金表鍊,扣着自來水筆,說話也曉得引用&ldquo賢昆仲&rdquo這個名詞,顯然不是賣熟水時代的褚老闆了,便笑道:&ldquo褚先生,還認得我們這老鄰居,隻是我們怎好無故叨擾呢?&rdquo褚子升伸手拍了亞雄的肩膀兩下,笑道:&ldquo這太談不上叨擾兩個字了,府上住在城裡什麼地方?我要過去拜訪老太爺。

    我就住在這裡。

    &rdquo說着在身上掏出一疊名片,向他兄弟兩人一個遞了一張。

    因道:&ldquo二位若有工夫,可以到我辦事處去坐坐。

    &rdquo 亞英将名片拿到手上,先不必看那個頭銜,隻是這紙張乃是斜紋二百磅,依着眼前的市價,這名片本身就當值一元到兩元一張,豈是平常人所能用的?便告訴了他住址,約了以後再會。

    褚老闆還怕區氏兄弟是敷衍語,一再叮囑,要到辦事處去坐坐,他要作個小東,直等二人肯定的答應了,他才回到那邊桌子上去。

    亞英雖坦然自若,亞雄卻透着難為情。

    兄弟兩人悄悄地走出了小飯店,将地上放的兩隻布口袋,運上了馬背,亞雄頭也不回,就往前面走。

     亞英趕着馬跟上來,笑道:&ldquo大哥,你有一點兒不好意思嗎?&rdquo亞雄道:&ldquo你看,人家一個賣熟水的,西裝革履,胸垂金表鍊,我們枉讀一二十年書,還是來賣力氣,早知如此,浪費這讀書的光陰,幹什麼!&rdquo亞英笑道:&ldquo也許你是公務員,怕失了官體,有這麼一種見解。

    我覺得他未嘗不難為情,一個人陡然換了身份,總有點不合适似的。

    其實要想到我們是怎樣窮了,他是怎樣闊了,恐怕隻有他不好意思見人。

    我自己也就這樣想着,将來我有了錢,穿得整整齊齊回重慶,我怎樣把發财的經過去告訴人呢?&rdquo說着正要踏着坡子上山,那馬馱着兩袋子冬筍上坡,比較吃力、遲緩,亞英就用兩手去推着馬屁股。

    亞雄看了哈哈大笑道:對了,你告訴人就是這樣發财的吧?亞英笑道:&ldquo這就是發财的一個訣竅,我們叫牛馬和我們出力,别人叫人類和它出力,其理一也。

    這馬若是會說話時,它在我背後,一定會宣傳我奴役着它,所以我憑着良心,買點好料給它吃。

    &rdquo亞雄道:&ldquo你說這話,教我作兄長的慚愧。

    我不如你這匹馬!&rdquo說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亞英倒怕他大哥真的誤會了,便一路陪同他說笑着。

     兩人到了亞英賣貨的那個鄉場上,馬蹄踏着石闆小路,啪啪有聲,不免驚動了路旁疏散來的小公館。

    有的主婦們由門裡搶出來,昂着頭問道:王老闆販買着什麼來了?亞英走着答應了一聲&ldquo冬筍&rdquo,前後左右的人家就有好幾個主婦喊着拿來看看。

    亞英向亞雄望了笑道:&ldquo你看見嗎?生意就是這樣的作法。

    &rdquo在他這說話的時候,那主婦們又都喊着&ldquo拿來看,拿來看&rdquo。

    有兩個腳快的主婦,索性跑到路上來,将他人和馬一齊攔着。

    同時又有人拿了秤和籃子,勒逼了亞英就在路口上發賣。

    他笑嘻嘻地應付着這些主顧。

    有一個主婦選擇着冬筍向她帶來的籃子裡放着,笑問道:&ldquo冬筍漲了多少錢一斤?&rdquo亞英笑道:&ldquo老主顧,不漲價就是。

    &rdquo所有的主婦聽了這話,都表示滿意,不到半小時就秤了幾十斤去,大卷的鈔票向亞英手裡塞着。

     亞英再趕了馬向前走,笑向亞雄道:&ldquo你看,怎麼不掙錢?盡管有人吃不起白菜,把冬筍當豆渣吃的,還大有人在。

    本來我今天販來的冬筍,比上次販來的要便宜二成。

    他們這些太太們,根本不打聽跌價了多少,倒問我漲價了多少。

    &rdquo亞雄道:&ldquo你若守着商人道德的話,你就該便宜些賣給他們。

    &rdquo亞英道:&ldquo你以為在這裡賣冬筍的,就是我一個嗎?我單獨賣便宜了,人家會叫我滾蛋的。

    &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