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另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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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小時以前,這屋子裡那一番歡娛的空氣,完全沒有了。

    西門德躺在沙發上,吸着他得來的真呂宋煙,那最後一盒中的一支,因為和錢尚富蔺慕如這些人斷了來往,這飛機上飛來的外貨,就不容易到手了。

    他太太怔怔地坐在一邊,回想到這一個月來的設計,都成了幻想,心裡那一種不快,實在也沒有法子可以形容。

    這時,她隻是把兩手抄在懷裡,看着西門德發呆。

    屋子裡沉寂極了,沉寂得落一根針到樓闆上,都可以聽到。

    那寫字台上放的一架小鐘,吱咯吱咯搖撼着擺針響,每一聲都很清楚,仿佛象征着彼此心房的跳蕩。

    西門太太想拿話去問她丈夫,又怕碰釘子,幾次要開口,都默然而息。

     後來還是那劉嫂高高興興地進來了,問道:&ldquo菜都好了,宵夜不宵夜?&rdquo西門太太站起來問西門德道:&ldquo吃飯吧?&rdquo西門德将雪茄取出來,放在煙灰碟上,頭一偏道:&ldquo我還要喝酒!&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今天下午,你喝了酒,直睡到燈亮,你才醒過來,怎麼你又要喝酒?&rdquo西門德道:&ldquo下午我就是為着心裡煩,才喝足了那頓酒,如今心裡更煩,我就更要喝酒了。

    &rdquo西門太太正還想問他話,隻是笑了一笑。

    西門德沉重地說了一聲道:&ldquo拿酒來!&rdquo她一扭頭走出了他這間名為書房而實是接洽生意的帳房,嘴裡唧咕着道:&ldquo你向我發什麼威風,我不是大資本家,我也不是大銀行家&hellip&hellip&rdquo西門德不等她說完,大喝一聲道:&ldquo你還說呢!還不是受了你的累嗎?你一看到我手上經過現鈔或支票,好像那就是我自己的一樣,逼着要買這個,要買那個,逼得我不能不把錢扯着用,以緻在人家面前失了信用。

    好了,現在你不想到香港去玩一趟了,也不想收買金子了!&rdquo這一頓話說得西門太太啞口無言,再也不敢說什麼了。

     當然,紅燒肉和清炖雞還未吃完,那劉嫂又并不知道主人翁的環境達到了一個新階段,卻還是像平常一樣,總要弄兩樣主人可口的下飯菜,這時,又做了紅燒鲫魚和炒牛肉絲,正好吃酒。

    西門德坐在燈下,把剩下的半小瓶茅台酒喝了個精光。

    酒喝一半的時候,太太來吃飯了,他也未加理會,喝得腦袋昏沉沉的,便去睡覺。

     劉嫂來收碗的時候,笑向西門太太道:&ldquo今晚上先生吃了這麼多酒。

    &rdquo西門太太和劉嫂卻還賓主相得,有事也肯和她說兩句,這便低聲笑道:&ldquo先生有氣,你們作事小心一點吧。

    明天不要買許多小菜了。

    先生和人家合股作的生意,已經退股了,我們像住在重慶一樣,又要等先生另想法子了。

    一天吃幾十塊錢的菜,哪裡吃得起?&rdquo劉嫂道:&ldquo明天買多少錢菜呢?&rdquo西門太太想了一想道:&ldquo日子自然要慢慢改變過去,一下子怎樣變得了?你買二十塊錢菜吧。

    &rdquo劉嫂道:&ldquo二十塊錢買到啥子東西喲?三個轎夫吃粗菜,一頓也要吃兩三塊錢。

    &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這三個轎夫,一月要用千是千,他們這樣吃得。

    這轎子真是坐不起!&rdquo劉嫂笑道:&ldquo一個月千是千,一年萬是萬,他們還說先生轎子太太①。

    錢掙得太少哩!&rdquo西門太太冷笑道:&ldquo他們少高興吧!&rdquo說畢,扭身進屋子去了。

    ①太太:川語,太重的意思。

     劉嫂收着菜飯碗向樓下廚房裡端去。

    那三個轎夫這時都聚合在廚房裡。

    轎夫的班頭何有才,坐在一條闆凳上,擡起一隻穿了草鞋的赤腳,手抱了膝蓋,在那裡唱川戲&ldquo潘金蓮戲叔&rdquo,扭了頭,憋着嗓子說白。

    另外兩個轎夫站在案闆邊剝花生吃。

    西門家另一個新來的女仆潘嫂,二十多歲年紀,頭發梳得長長的,披在腦後,穿了件新藍布大褂,大襟下掖了一條紅布手巾,手扶了進出的門站着聽何有才唱川戲。

    何有才一扭兩扭,扭到她面前,尖了嗓子道:&ldquo有個打虎的武松。

    &rdquo潘嫂兩手将他一推,笑罵道:&ldquo砍腦殼的,你調戲我!&rdquo那何有才不留神被她推得向後一坐,坐在洗菜的大瓦盆裡,盆破了,流了滿地的水。

    他湮了半截身子站起來,水漬淋漓的向下流着。

    另外兩個轎夫老吳和老劉,都拍了手哈哈大笑。

    老吳道:&ldquo硬是要得!二天(川語,将來也)潘嫂也知道我們是好人。

    &rdquo 這時劉嫂收了飯菜碗進來,看到這樣子,放下了家具闆着臉道:&ldquo你們硬是鬧得不成話,這樣高興的飯,你們還好吃幾天啰?&rdquo那何有才雖是弄了這一身水,他并不恨潘嫂,還向她點了頭笑道:&ldquo好嗎!要得嗎!我總要報仇。

    &rdquo他說着走出廚房換衣服去了。

    這裡的老吳最是眼尖手快,看到端來的飯菜,魚和肉,都剩了大半碗,立刻左手端過肉碗,右手兩個指頭鉗了一大塊半瘦半肥的肉塞進嘴裡。

    劉嫂道:&ldquo這碗肉,還要留到明天吃的,你們就拿去吃了。

    &rdquo老吳抽了一隻筷子在手,向案闆上敲着了一響,問了她道:&ldquo你那樣巴結主人家做啥子?先生沒有說把菜留下來,太太也沒有說把菜留下來,就是你說要留下來。

    先生一筆生意,要賺七八十萬,買肉買魚,買魚翅海參,也花不了他一角角元寶邊。

    &rdquo他說着,左手端起一隻酒碗,喝了一口酒,右手将筷子在碗裡夾了一塊大肉,向嘴裡一塞。

     劉嫂道:&ldquo太太朗格沒有說?你們把菜吃了,天天是我們挨說。

    &rdquo這時,何有才也為了要搶剩下的魚肉,早換了幹淨衣服,複到廚房裡來,他倒不端菜碗,拿了一隻盛菜的大海碗,裝了一大碗白米飯,站到放菜碗的桌邊,扶起收下來未洗的西門太太那隻銀筷子,就拖了一條紅燒鲫魚放在飯頭上。

    劉嫂看了,不由得冷笑。

    潘嫂也來盛飯,圍着桌子吃,望了何有才道:&ldquo你着飯碗,比飯館子裡帽兒頭還要高。

    (四川飯攤買飯,須堆如塔狀,名帽兒頭)現在吃個帽兒頭要兩塊多。

    你這碗飯帶那條魚要值五六塊錢。

    &rdquo何有才吃一口魚,然後扒着飯,向她道:&ldquo吃了你的?你心痛!我們拿肩膀當人家的大路,河這岸擡到河那岸(渝俗,謂江為河),為啥子不吃?老實說,我們吃先生,先生一頓吃他主人家幾百塊幾千塊,大家都是一樣。

    &rdquo 劉嫂道:&ldquo先生不得是和你一樣(不得是,不能也)。

    &rdquo老劉早有了幾分酒意,他也在拿空碗盛飯,便插嘴道:&ldquo朗格不是一樣嗎?我們擡轎,主人家叫我們擡十裡,我們不能擡九裡九。

    先生和那經理董事長辦事,人家叫他走十趟,他不敢跑九趟九。

    說起來,都是人擡人,不過我們擡在肩膀上,他沒有擡在肩膀上。

    隻有今天這一趟轎子誤了事,先生到公館裡去,我們躲在坡子底下王家屋裡打娃娃兒牌&hellip&hellip&rdquo他正說得高興,連今日誤了事情的原因也不打自招了。

     廚房窗戶外面早有人接着喝了一聲道:&ldquo你這些混蛋,我們每天大魚大肉養你,你倒在背後罵我們。

    你把主人家比着擡轎的和你一樣。

    &rdquo大家聽了一怔,正是西門太太窗戶外面聽着多時了。

    她今晚上一肚子壓抑之氣,正無處發洩,家裡這三個轎夫,是可以痛快責罵,不用顧慮的。

    她随着話走了進來,指着老劉臉上道:&ldquo你放了轎子不擡,去打娃娃兒牌,你還說是隻耽誤這一趟。

    我們不要你擡轎了,這一百塊錢一鬥的米,煮了白飯給你吃。

    &rdquo西門太太這一頓大罵,三個轎夫和兩個女仆都圍了桌子站住,低頭吃飯。

     西門太太走向前伸頭一看,見桌上的葷素菜和自己吃飯一般的陳列着,向劉嫂道:&ldquo今天晚上那碗紅燒肉和鲫魚,我們都沒有怎樣動筷子,為什麼你都拿出來吃?&rdquo劉嫂道:&ldquo我還沒有放到桌子上,别個就搶了去吃,我說了一句要留着的,别個就說我巴結主人。

    &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主人家的東西,也不是偷來搶來的,就應該有你們這樣糟蹋嗎?你們做了許多壞事,我都沒有說,你們越來越不像話了。

    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