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窮則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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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陣喧嘩，把樓上的西門博士也驚動了。
他由屋子裡罵出來道：&ldquo一百次坐轎子，就有一百次争吵着轎價，什麼樣子？今天我非&hellip&hellip&rdquo随了這話，他伸出頭來看了一看，隻見另外有兩個女賓陪伴了太太回來，便不曾把話說完，吓得将頭向裡一縮。
西門太太隻當沒有聽到他的言語，口裡喊着：&ldquo張太太，李太太，請随我來。
&rdquo樓梯闆擂鼓也似一陣響着上了樓去。
亞男由屋子裡趕出來，卻向這三位婦女的後影，呆看了一陣。
雖然看不到這兩位婦女是什麼臉子，卻見他們穿着花綢旗袍，短短的罩着淡黃或橘紅的羊毛線短大衣，紅綠色的高跟皮鞋，在光腿下越發引人注意。
頭發燙着麻花絞兒，腦後披着七八绺，這便是新自上海流竄入内地的裝束。
每人手上都有個朱紅皮包，上面鑲着白銅邊，雪亮打人眼睛。
亞男等他們全上去了，然後冷笑一聲道：&ldquo這就是抗戰時代的婦女！&rdquo亞英道：&ldquo我真不解她們也是這樣晝夜忙着，不知忙的是些什麼！她們自己瞎忙不要緊，你知道要遺誤别人多少事！假如不是她們這裡面的分子，晚上也要活動，我們就不會受到這種損失。
&rdquo區老太爺皺了眉頭，揮着旱煙袋道：&ldquo這話無讨論的必要了。
現在最要緊的，是各人檢點着自己現在最需要補充的是什麼？&rdquo亞英聽到老太爺這個提議，并不感到什麼煩惱，也沒有答複，卻昂起頭來，張口哈哈大笑。
老太爺口銜煙袋，望了他，倒有些莫名其妙。
亞傑道：&ldquo不是我說話率直，事到如今，是個勸告的機會，我不能不說。
我覺得二哥就是好講虛面子，以至于有許多事，都不能去做。
若說到虛面子，那套被偷的西服作祟最大。
于今沒有了這套漂亮的西服，走到馬路上，根本不像個有錢或體面人，反正是不行了，有許多不肯幹的事，如今不能不幹。
譬如說，你先前穿那套漂亮西服，要你在街上擺個香煙攤子，那就不大相稱。
以現在穿的這身衣服而論，倒無所謂，作小生意的人，盡管有比你穿得還好點的。
&rdquo亞英道：&ldquo真教我去擺紙煙攤子？&rdquo亞傑道：&ldquo譬方如此說，最好你是犧牲身份。
論這身份，并賣不了多少錢一斤。
&rdquo亞英低頭坐着，好久沒有作聲，最後也突然把兩隻破鞋穿起來，一挺身子就出去了。
區老太爺連叫了幾聲，他也沒有答應。
亞傑道：&ldquo他急了，少不得到朋友那裡去想法子，随他去吧。
我們還得繼續奮鬥。
米是有了，早飯菜還沒有，我去買菜吧！&rdquo說着，由廚房裡拿出個空籃子來。
老太爺道：&ldquo買菜你有錢？&rdquo亞傑在衣袋裡摸了一摸，抽出空手來，沒有作聲。
老太爺到屋子裡去，取出幾張鈔票來，交給區老太太道：&ldquo這是前天留下來買煙葉子的錢。
&rdquo老太太道：&ldquo你的煙葉子，昨天就快完了，你不買煙？&rdquo老太爺道：&ldquo還吸什麼旱煙？我戒了吧！吸煙也當不了一頓飯。
亞傑，拿這個去買菜！&rdquo亞傑轉身走着道：&ldquo我不忍&hellip&hellip&rdquo隻說了這三個字，嗓子就硬了，眼圈兒紅了。
老太太道：&ldquo你不把菜錢拿去嗎？&rdquo亞傑道：&ldquo可憐老太爺什麼嗜好沒有了，吸袋葉子煙的錢，作兒女的也不忍分了他的？他是六十多歲的人了！&rdquo他一手揉着眼睛，低了頭走出去。
老太太本無所謂，被第三個兒子這兩句話說過，她想到這位老伴侶，作了一生的牛馬，作&ldquo等因奉此&rdquo的老秘書，作每天改百十本卷子的國文教員，所有心血換來的錢，都作了這群兒女的教養費。
抗戰以來，索性把故鄉破屋數椽，薄田數畝，一齊都丢了，不願他兒女去受敵人的蹂躏，全家入川，他終于是為兒女吃苦。
他要連葉子煙，都不能抽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她比任何人要同情這位老伴侶。
站着呆呆一想，心裡一陣酸楚，益發抛沙般落下淚來。
區老太爺當然明白區老太太是為了什麼哭，便向她連連搖頭。
亞雄由屋裡出來，向父母搖着手道：&ldquo好了，這件事不用再提了，丢了、破了、壞了的東西，回頭也不用回頭去看。
要不，全家懊喪得半死不活，那偷衣服的賊，他也未必能把衣服給你送了回來。
&rdquo這兩句話，倒是老兩口子聽得進的，各自垂了頭坐在堂屋椅子上，默然不語。
就在這時，手杖打得樓梯啪啪有聲，西門博士走了下來。
到了堂屋裡，向外面叫道：&ldquo老王，你們三個人都來！&rdquo三個轎夫由旁邊廚房裡走出。
西門德道：&ldquo我現在境況不好，玩不起轎班了。
算算你們日期，差一個禮拜才滿月。
但我也照一個月的工錢給你們。
我也不說你們占了便宜，省了一個禮拜的夥食，那錢也很可觀。
&rdquo說着在衣袋取出一疊鈔票，分散着三個人的工錢。
然後昂頭長歎了一口氣，在身後椅子上坐着，兩手抱了那根手杖在懷裡，默然不語。
那三個轎夫拿着錢在天井裡唧唧咕咕，合了一陣帳。
西門德道：&ldquo扣除你們所預支的，還給了這些錢，少給了嗎？&rdquo轎夫老王道：&ldquo錢是對頭的。
今天歇工，我們不一定就找到活路，夥食墊不起，我們情願擡滿這一個禮拜。
&rdquo西門德站在堂屋中間，抱了拳頭向他一拱手，笑道：&ldquo三位仁兄，對不住，從今天早上起，我不去擡轎人家坐，所以我也不要你們擡我。
我不到月，發給你們一個月工資，目的就是在省這一個禮拜的夥食。
你們不走，我必得天天坐了轎子去找人。
想了一晚上的計劃，都要推翻，哪裡辦得到！&rdquo說着隻是抱拳。
轎夫見沒有希望了，隻好垂頭喪氣走去。
西門德又坐下去，隻是搖頭。
區老太爺看到，便禁不住問道：&ldquo怎麼？博士突然改變辦法，把轎夫開消了！&rdquo西門德道：&ldquo實說，這是受到你們的影響。
我看到你們為了這個&lsquo米&rsquo字，晝夜在想辦法。
我家裡倒養着三個能吃的大肚漢，這一相形之下，我未免太不知道艱苦了。
&rdquo區老太爺道：&ldquo博士走不動路，坐轎子是為了工作，那也不能說是浪費。
&rdquo西門德道：&ldquo我坐轎子到處跑，也無非是把轎子擡人。
我坐轎子得來的錢，恐怕不足養活擡我的轎夫。
我為什麼不把他們辭了？自今以後，我不要人家擡我，我也不去擡人。
&rdquo區老太爺道：&ldquo博士又在說氣話。
&rdquo西門德道：&ldquo說什麼氣話？那是事實。
我們念過兩句書，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就需要有力的壯漢來擡。
同時，那無知識也無力氣、但有權而又有錢的人，又需要我們知識分子去擡。
我們借人的腳，作我們的腳，别人就借我們的腦筋，作他的腦筋。
我看起來，我們還不如轎夫。
轎夫隻用杠子轎子擡着我們，我們擡人，看人的顔色作事，順着人家口氣說話，老實說一句，就混的是兩個拍馬錢。
難道念書的人，他會不知道拍馬是可恥的事？無如自己要花錢，另外還有人找着你要錢花，内外是雙重的牛馬！&rdquo西門德越說越氣憤，嗓音随着格外提高了。
忽然樓欄幹邊有人接了嘴道：&ldquo雙重的牛馬！你煩厭了，不會不做嗎？&rdquo那正是西門太太的聲音。
西門德将手杖在地面上用力頓着，叫道：&ldquo我是不做了！我弄得這種狼狽，全是受你的連累。
&rdquo西門太太道
他由屋子裡罵出來道：&ldquo一百次坐轎子，就有一百次争吵着轎價，什麼樣子？今天我非&hellip&hellip&rdquo随了這話，他伸出頭來看了一看，隻見另外有兩個女賓陪伴了太太回來，便不曾把話說完，吓得将頭向裡一縮。
西門太太隻當沒有聽到他的言語，口裡喊着：&ldquo張太太，李太太，請随我來。
&rdquo樓梯闆擂鼓也似一陣響着上了樓去。
亞男由屋子裡趕出來，卻向這三位婦女的後影，呆看了一陣。
雖然看不到這兩位婦女是什麼臉子，卻見他們穿着花綢旗袍，短短的罩着淡黃或橘紅的羊毛線短大衣，紅綠色的高跟皮鞋，在光腿下越發引人注意。
頭發燙着麻花絞兒，腦後披着七八绺，這便是新自上海流竄入内地的裝束。
每人手上都有個朱紅皮包，上面鑲着白銅邊，雪亮打人眼睛。
亞男等他們全上去了，然後冷笑一聲道：&ldquo這就是抗戰時代的婦女！&rdquo亞英道：&ldquo我真不解她們也是這樣晝夜忙着，不知忙的是些什麼！她們自己瞎忙不要緊，你知道要遺誤别人多少事！假如不是她們這裡面的分子，晚上也要活動，我們就不會受到這種損失。
&rdquo區老太爺皺了眉頭，揮着旱煙袋道：&ldquo這話無讨論的必要了。
現在最要緊的，是各人檢點着自己現在最需要補充的是什麼？&rdquo亞英聽到老太爺這個提議，并不感到什麼煩惱，也沒有答複，卻昂起頭來，張口哈哈大笑。
老太爺口銜煙袋，望了他，倒有些莫名其妙。
亞傑道：&ldquo不是我說話率直，事到如今，是個勸告的機會，我不能不說。
我覺得二哥就是好講虛面子，以至于有許多事，都不能去做。
若說到虛面子，那套被偷的西服作祟最大。
于今沒有了這套漂亮的西服，走到馬路上，根本不像個有錢或體面人，反正是不行了，有許多不肯幹的事，如今不能不幹。
譬如說，你先前穿那套漂亮西服，要你在街上擺個香煙攤子，那就不大相稱。
以現在穿的這身衣服而論，倒無所謂，作小生意的人，盡管有比你穿得還好點的。
&rdquo亞英道：&ldquo真教我去擺紙煙攤子？&rdquo亞傑道：&ldquo譬方如此說，最好你是犧牲身份。
論這身份，并賣不了多少錢一斤。
&rdquo亞英低頭坐着，好久沒有作聲，最後也突然把兩隻破鞋穿起來，一挺身子就出去了。
區老太爺連叫了幾聲，他也沒有答應。
亞傑道：&ldquo他急了，少不得到朋友那裡去想法子，随他去吧。
我們還得繼續奮鬥。
米是有了，早飯菜還沒有，我去買菜吧！&rdquo說着，由廚房裡拿出個空籃子來。
老太爺道：&ldquo買菜你有錢？&rdquo亞傑在衣袋裡摸了一摸，抽出空手來，沒有作聲。
老太爺到屋子裡去，取出幾張鈔票來，交給區老太太道：&ldquo這是前天留下來買煙葉子的錢。
&rdquo老太太道：&ldquo你的煙葉子，昨天就快完了，你不買煙？&rdquo老太爺道：&ldquo還吸什麼旱煙？我戒了吧！吸煙也當不了一頓飯。
亞傑，拿這個去買菜！&rdquo亞傑轉身走着道：&ldquo我不忍&hellip&hellip&rdquo隻說了這三個字，嗓子就硬了，眼圈兒紅了。
老太太道：&ldquo你不把菜錢拿去嗎？&rdquo亞傑道：&ldquo可憐老太爺什麼嗜好沒有了，吸袋葉子煙的錢，作兒女的也不忍分了他的？他是六十多歲的人了！&rdquo他一手揉着眼睛，低了頭走出去。
老太太本無所謂，被第三個兒子這兩句話說過，她想到這位老伴侶，作了一生的牛馬，作&ldquo等因奉此&rdquo的老秘書，作每天改百十本卷子的國文教員，所有心血換來的錢，都作了這群兒女的教養費。
抗戰以來，索性把故鄉破屋數椽，薄田數畝，一齊都丢了，不願他兒女去受敵人的蹂躏，全家入川，他終于是為兒女吃苦。
他要連葉子煙，都不能抽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她比任何人要同情這位老伴侶。
站着呆呆一想，心裡一陣酸楚，益發抛沙般落下淚來。
區老太爺當然明白區老太太是為了什麼哭，便向她連連搖頭。
亞雄由屋裡出來，向父母搖着手道：&ldquo好了，這件事不用再提了，丢了、破了、壞了的東西，回頭也不用回頭去看。
要不，全家懊喪得半死不活，那偷衣服的賊，他也未必能把衣服給你送了回來。
&rdquo這兩句話，倒是老兩口子聽得進的，各自垂了頭坐在堂屋椅子上，默然不語。
就在這時，手杖打得樓梯啪啪有聲，西門博士走了下來。
到了堂屋裡，向外面叫道：&ldquo老王，你們三個人都來！&rdquo三個轎夫由旁邊廚房裡走出。
西門德道：&ldquo我現在境況不好，玩不起轎班了。
算算你們日期，差一個禮拜才滿月。
但我也照一個月的工錢給你們。
我也不說你們占了便宜，省了一個禮拜的夥食，那錢也很可觀。
&rdquo說着在衣袋取出一疊鈔票，分散着三個人的工錢。
然後昂頭長歎了一口氣，在身後椅子上坐着，兩手抱了那根手杖在懷裡，默然不語。
那三個轎夫拿着錢在天井裡唧唧咕咕，合了一陣帳。
西門德道：&ldquo扣除你們所預支的，還給了這些錢，少給了嗎？&rdquo轎夫老王道：&ldquo錢是對頭的。
今天歇工，我們不一定就找到活路，夥食墊不起，我們情願擡滿這一個禮拜。
&rdquo西門德站在堂屋中間，抱了拳頭向他一拱手，笑道：&ldquo三位仁兄，對不住，從今天早上起，我不去擡轎人家坐，所以我也不要你們擡我。
我不到月，發給你們一個月工資，目的就是在省這一個禮拜的夥食。
你們不走，我必得天天坐了轎子去找人。
想了一晚上的計劃，都要推翻，哪裡辦得到！&rdquo說着隻是抱拳。
轎夫見沒有希望了，隻好垂頭喪氣走去。
西門德又坐下去，隻是搖頭。
區老太爺看到，便禁不住問道：&ldquo怎麼？博士突然改變辦法，把轎夫開消了！&rdquo西門德道：&ldquo實說，這是受到你們的影響。
我看到你們為了這個&lsquo米&rsquo字，晝夜在想辦法。
我家裡倒養着三個能吃的大肚漢，這一相形之下，我未免太不知道艱苦了。
&rdquo區老太爺道：&ldquo博士走不動路，坐轎子是為了工作，那也不能說是浪費。
&rdquo西門德道：&ldquo我坐轎子到處跑，也無非是把轎子擡人。
我坐轎子得來的錢，恐怕不足養活擡我的轎夫。
我為什麼不把他們辭了？自今以後，我不要人家擡我，我也不去擡人。
&rdquo區老太爺道：&ldquo博士又在說氣話。
&rdquo西門德道：&ldquo說什麼氣話？那是事實。
我們念過兩句書，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就需要有力的壯漢來擡。
同時，那無知識也無力氣、但有權而又有錢的人，又需要我們知識分子去擡。
我們借人的腳，作我們的腳，别人就借我們的腦筋，作他的腦筋。
我看起來，我們還不如轎夫。
轎夫隻用杠子轎子擡着我們，我們擡人，看人的顔色作事，順着人家口氣說話，老實說一句，就混的是兩個拍馬錢。
難道念書的人，他會不知道拍馬是可恥的事？無如自己要花錢，另外還有人找着你要錢花，内外是雙重的牛馬！&rdquo西門德越說越氣憤，嗓音随着格外提高了。
忽然樓欄幹邊有人接了嘴道：&ldquo雙重的牛馬！你煩厭了，不會不做嗎？&rdquo那正是西門太太的聲音。
西門德将手杖在地面上用力頓着，叫道：&ldquo我是不做了！我弄得這種狼狽，全是受你的連累。
&rdquo西門太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