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黃鶴

關燈
o日本四面八方都在動手,一邊在偷襲珍珠港,一面在進攻新加坡。

    &rdquo老太爺道:&ldquo香港怎麼樣?我看我看。

    &rdquo說着,在她手上,把号外扯了過來。

    可是等着号外拿到手上的時候,他才想起沒有帶眼鏡,便把号外依然交到她手上道:&ldquo你念給我聽吧,香港怎麼樣?&rdquo亞男道:&ldquo這上面的消息,說得很簡單,隻是說日本飛機已在香港開始轟炸了。

    我們分途去打聽消息吧。

    我到溫公館去看看,五爺有一位太太在香港,他總不能不想點法子。

    隻是博士夫婦,恐怕要淪陷在香港了。

    &rdquo老太爺聽到這裡,突然重聲道:&ldquo西門太太,真禍水也!&rdquo亞男看到父親有生氣的樣子,笑道:&ldquo這回大家上香港,還是我家二姐和溫家二奶奶的罪過。

    她們總是說香港好,把這位神經病勾引動了。

    &rdquo區老太爺道:&ldquo這一班隻講享解放權利,而不盡解放義務的女人,反正都是禍水,發牢騷也是無用,我贊成你到溫家去打聽打聽。

    &rdquo 亞男走了,老太爺也不想再回屋子裡去休息,就分頭去看朋友。

    當然大家見面都是談到日本和英美開火這件事。

    談起香港、上海,都說活該,我們在後方這樣受苦,在香港、上海的人還過着快活日子,不到後方來,這次應該讓他們受一點罪了。

    這樣老太爺倒不好逢人告訴苦衷,晚間回到旅館,亞雄、亞傑、亞男同開着一個家庭談話會,都認為亞英為人很機警,應該有辦法保護自己的安全。

    亞男的報告卻相當樂觀,據溫五爺表示,二奶奶在香港人地很熟,航空公司也有熟人,也許可以擠上飛機飛了出來。

    他估計着今晚上可以得一個電報。

     次日早上,區老太爺就到溫公館去探訪溫五爺,那時不過八點半鐘,他竟是在書房裡看報了。

    可見他是老早就起來了的,也許一宿都沒睡。

    他聽說區老先生來訪,迎到院子裡來,搶上前兩步握着他的手道:&ldquo歡迎,歡迎!&rdquo老太爺道:&ldquo我來得太早了,不打攪五爺嗎?&rdquo溫五爺将客引到客廳裡,笑道:&ldquo實不相瞞,彼此都有同感。

    老先生你當然知道我所謂有同感的是哪一件事了。

    &rdquo說着,主客相對各苦笑了一下。

    老太爺道:&ldquo論說呢,這事也并非意外。

    &rdquo溫五爺将雪茄在煙灰碟上輕輕敲着灰道:&ldquo這算什麼意外,簡直是在意中。

    不過我這位太太個性甚強,她既要走,我也沒有法子。

    &rdquo老太爺道:&ldquo現在渝港電訊還通嗎?&rdquo他沉吟着道;&ldquo電訊雖說是通,可是我并沒有收到一個字的電報。

    至于發出去的呢,是否收到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想她或者會自行設法坐了飛機回來。

    據我所知,我們内地有飛機去搶運人出來。

    她當然不夠被搶運的資格,可是中國一切,都是人事問題,她也許和被搶運的人熟識,聯帶的被搶運了出來。

    今天我四處打着朋友的電話,去探聽飛機到重慶的消息。

    隻要飛機有确實消息,我就到飛機場上去等着,接不着自己的人,香港來的人總是接得着的。

    在這些人口裡我看可以得着一些準确的情形。

    &rdquo老太爺道:&ldquo那很好,我就敬候着五爺的消息吧。

    不過五爺是公忙的人,我在什麼地方打聽為宜呢?&rdquo五爺笑道:&ldquo什麼地方都可以,家裡、銀行裡、公司裡,你随便向哪處打電話都可以。

    &rdquo他說着話時,把雪茄煙深深地吸了兩口,似乎又已引起他滿腹的愁緒。

    老太爺自己也是坐立不安,既向五爺問不着什麼消息,也不願多坐,告别了溫五爺,複回到旅館裡來。

     亞男老遠的就迎接着,搶了問道:&ldquo爸爸,消息怎麼樣?香港打得不算厲害嗎?&rdquo老太爺也沒作聲,坐到椅子上搖了兩搖頭,吟着兩句詩:&ldquo&lsquo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rsquo悠悠者,我心也。

    &rdquo亞男道:&ldquo我知道爸爸是放心不下的,媽在鄉下得着這消息,更會急得了不得。

    我想我先回去吧。

    &rdquo老太爺拿出衣袋裡的雪茄和火柴,擦了火默然地吸着煙,又站起身來,背着手在屋子裡來回地踱着步子。

    最後坐下來歎口氣道:&ldquo&lsquo自作孽,不可活&rsquo,随他去。

    我們明天下午回鄉。

    溫五爺既約着和我通消息,我應當在明早上給他一個電話。

    &rdquo 父女二人默然相對的坐了半小時,亞傑卻匆匆地走了進來,臉上紅紅的出着汗,他脅下夾着一個大皮包,裡面是盛着包鼓鼓的。

    老太爺問道:&ldquo看你這樣子,你又是在外面忙着和老闆作生意吧。

    &rdquo亞傑放下皮包兩手掌搓了兩搓,似乎有點躊躇的樣子,然後帶了笑容道:&ldquo我給爸爸一個報告,爸爸一定不贊成的,可是我又不能不說。

    我們那經理十分的敏感,他說太平洋戰事一起,五金西藥的來源要完全仰賴緬甸了。

    在這種情形下,仰光的東西一定要漲價,我打算立刻動身到仰光去搶運一些東西進來。

    &rdquo老太爺淡笑一聲。

    亞傑道:&ldquo他走的還是真急,打算明天和我一路走,到仰光去總還是平安的一條路,爸爸可以放心。

    &rdquo老太爺且不答複這話,反向他問道:&ldquo大概你們貴經理有這種意思,你們第一天把貨辦好了。

    第二天開車回國,第三天日本人就向仰光進攻,然後你們這一車貨,是斷絕路線前的最後一車,這貨運到中國大後方來,就利市十倍了。

    &rdquo亞傑靠了屋子正中桌子站着,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裡默然地站着,将他的皮鞋尖不住的打着地闆。

     老太爺昂起頭來歎了口氣道:&ldquo我很遺憾我所見之不廣。

    從前我說,一個人不能弄政治,這玩意到了利害沖突點是六親不認的。

    現在看起來,經商的人也未嘗不是這樣。

    在可以賺錢的時候,也是六親不認。

    你想,在亞英失陷香港的時候,我且不說你為了手足之情,就是一個普通朋友吧,也不該這樣漠不關心。

    &rdquo亞傑道:&ldquo我當然為了他着急。

    但是我既不能駕飛機把他接出來,一切着急也是徒然。

    行裡的經理,要我和他一路走,我的職務是開車跑路,我沒有法子可以說不去。

    至于說仰光會出問題,那或者不會是最短期内的事。

    &rdquo老太爺點點頭道:&ldquo我不過白說一聲,你要走盡管走,留你在重慶你也不能替我分憂。

    &rdquo 亞男将茶幾上的茶壺斟了兩杯茶,将一杯茶交給父親,又将一杯茶交給哥哥,因笑道:&ldquo新泡的好茶,喝一杯慢慢地談吧。

    &rdquo亞傑端了一杯茶坐在旁邊椅子上沉吟着道:&ldquo我不去也可以的,不過要把五金行裡的事辭了。

    &rdquo老太爺喝完了那杯茶,又擦着火繼續的吸煙,搖了頭道:&ldquo那不必,我說的是一個道德問題,事實上,留你在重慶并無用處。

    今天哪家影院的片子好,亞男找一份報來,看看影院廣告。

    &rdquo亞男覺得父親這是個反常,但也隻得找了日報來,挑了兩家好一點的電影。

    午飯前,去看一場。

    午飯後,又看一場。

    這大半天,亞傑都是陪着的。

     電影院裡下午散場出來,老太爺微笑道:&ldquo你不必跟着我了,你明天動身,今天應該去料理料理你的事了。

    &rdquo亞傑道,&ldquo爸爸晚上什麼時候回旅館呢?&rdquo老太爺道:&ldquo晚上我還想去看一場京戲,再樂上幾小時。

    明天就下鄉了。

    &rdquo亞傑跟随着走了一截路,才悄悄地說了一句道:&ldquo我明天一大早來吧。

    &rdquo老太爺道:&ldquo你忙呢,就不必來了。

    &rdquo亞傑在父親身後向妹妹丢了一個眼色,然後走去。

    老太爺聽到他腳步走遠了,卻又轉身招招手把他叫了回來道:&ldquo你明天早上能來一趟也好,我今晚上一定要給溫五爺打個電話,把香港情形探問個究竟。

    你能得着一點準确消息,在路上不便放心一點嗎?&rdquo說時,他把朦胧的老眼,對挺立在面前的這位青年從頭到腳都看了一下。

    亞傑答應着一定來。

    老太爺道:&ldquo你去吧,路上應用的東西預備得充足一點,我今晚上不到哪裡去了。

    &rdquo說畢,他把那蒼老的聲音連連地咳嗽了幾聲,然後手摸了兩下短胡樁子,微微擺了幾下頭向旅館而去。

    走不到幾步路,身後有輛汽車悠然地走過來,在人行道邊停住,車開了門,卻是溫五爺走出車來。

    他道:&ldquo老先生,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明天一早有飛機自韶關來,應該有人可接了。

    說不定内人就坐那飛機來。

    &rdquo老太爺問道:&ldquo有電報來了嗎?&rdquo溫五爺道:&ldquo直接電報并沒有,間接的得着一個電訊,讓我明天一大早去飛機場接人。

    我所得的這個間接的消息,是比較的可靠的,或者就是我們那位剛飛去的太太又飛回來了。

    如其不然,人家也就不必打我這個招呼了。

    這樣,我相信就可以給老先生一點好消息了。

    &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我那個孩子,他也沒有那樣大造化,可以坐接人的飛機回來!能得着他一點消息就很滿意了。

    明天降落的地方,是不是珊瑚壩呢?&rdquo溫五爺點頭道:&ldquo準是珊瑚壩,誰能回來,誰不能回來,那很難說。

    今天就有人由香港帶兩隻狗來呢。

    人的造化還不如狗嗎?老先生等消息吧。

    &rdquo因為這是大街頭上說話,到這裡為止,溫五爺上車去了。

     老太爺沒有得着他一個結論,是到飛機場去接二奶奶呢,還是在旅館裡等消息呢?和亞男一商量,她道:&ldquo還是到飛機場去接一接吧。

    我們在旅館裡,人家怎好和我們通消息呢?&rdquo這一晚父女兩人在旅館裡都不曾好睡。

     次日老太爺起來,恰好是雲稀霧散,黃黃的太陽,照到屋脊上,他匆匆地漱洗着,亞男已走進房來了,笑道:&ldquo我們去飛機場吧,人事是不可料的,也許二哥他有法子坐了飛機回來的。

    &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孩子話,重慶缺少他這麼一個人,要用飛機把他由香港搶回來?不過飛機場我是願意去的,接不着熟人,站在一邊聽聽飛機上下來的人說話,也有準确的消息。

    &rdquo亞男是比父親還急,她把老人的帽子、手杖,都拿在手上,站在房門口等着。

    老太爺擦幹了臉,接過手杖、帽子,就一道出門到南紀門外江岸。

    俯看江心珊瑚壩上,正停有一架銀色的民航機,由飛機上下來的和歡迎的人,步行的,坐着轎子的,正牽着一條長線,由兩三百級的江岸上來。

     于是二人沒有下去,就在江岸石欄杆邊等着,亞男眼睛明亮,扯了父親一下低聲道:&ldquo爸爸,躲開吧,躲開吧。

    &rdquo老太爺見她說得這樣急,就和她避到側面一家豆漿店裡去。

    低聲問道:&ldquo你看到誰了?&rdquo亞男沒作聲,把嘴向外一努。

    老太爺看時,江岸停着十幾輛接人的小轎車,溫五爺正扶着一位摩登女郎,走上一輛流線型的淺藍色汽車。

    那女郎穿着海勃絨大衣,夾着銀色皮包,一張鵝蛋臉,她擡起一隻帶鑽石戒指的嫩手撫摸鬓發,她年紀很輕,并不是二奶奶,而正是自己未婚的第二兒媳黃青萍小姐。

    兒子沒回來,這個已失的兒媳卻回來了。

    他不免怔了一怔。

    但是這時間很短,青萍上車了,溫五爺也上車了,立刻喇叭嗚一響,很快地在店面前街上掠過。

    就在這一掠時,還可以看到她那張粉紅色的面孔,轉動着靈活的眼珠,向迎接的溫五爺笑嘻嘻地說話。

     接人的車子都去了,老太爺并不喝豆漿,站在江岸石欄杆邊,望望南岸高山外的青天,又望望滾滾不息的一江冬水。

    亞男走過來道:&ldquo用些早點,我們回去吧。

    爸爸,還等什麼?&rdquo老太爺道:&ldquo我不等什麼,人這樣的來,人又那樣的去,這就是重慶這一群牛馬,白玷辱了這抗戰司令台畔一片江山。

    &rdquo說畢,長長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