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黃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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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客廳,見宏業夫婦、西門太太、二奶奶,全在座。

    西門太太很高興地向他笑道:&ldquo我們走得熱鬧得很,所有在座的人都坐了這架飛機走,這實在是難得的事。

    &rdquo西門德倒有些茫然,看看林氏夫婦,臉上帶了幾分笑容,彼此相望着,看那情形倒像是真的,宏業起身讓他同坐了,因笑道:&ldquo這完全是五爺的力量。

    事情有這樣湊巧,定了這架飛機走的人,有三個人退票,改為下班飛機走。

    這三個座位,就讓給我們了。

    二奶奶覺得這件事十分合意,高興之餘,特意在家裡請客。

    &rdquo溫五爺笑道:&ldquo不能算是她請客,應該算是我餞行吧。

    另外呢,我有點小事相求。

    &rdquo他坐在西門德和亞英斜對面,很快地将眼光對兩人掃射了一下。

    亞英心裡立刻就跳動了一下。

    心想他不要當面提到黃青萍吧。

    溫五爺笑道:&ldquo也并不是十分困難的事,就是我太太到了香港,容易忘了重慶,假如一個月内我不能去的話,希望各位催她早點回來。

    &rdquo西門太太笑道:&ldquo一個月的限期太短了,我希望留着二奶奶過了轟炸季再回來。

    五爺若是離不開太太的話,那就應該自向香港去伴駕。

    你要知道,太太在香港看報,看到重慶天天有空襲的時候,她也是很不放心的。

    &rdquo溫五爺笑道:&ldquo在重慶的人,難道就不挂念香港的人嗎?&rdquo西門太太笑道:&ldquo五爺就是這樣愛替别人發愁,為什麼我們家在重慶的人,這樣放不下心去!萬一有點風聲,幾個鐘點的航程,不會坐了飛機走嗎?五爺若是為了怕香港有事,不敢去陪太太,那就&hellip&hellip那就&hellip&hellip&rdquo她說到這裡,不肯下結語,嘻嘻地笑了一笑。

     二奶奶手上端了一隻茶杯,臉上帶着微笑,隻是喝茶。

    她穿着一件墨綠色的呢袍子,周圍滾着大紅緞子沿邊,頭發長長的,黑黑的,挽了個如意髻,耳邊微微的兩個薄蟬翼,斜插了一枝水紅梅花,臉上薄施着脂粉,極端的帶着徐娘美。

    亞英這就聯帶的想着,這樣漂亮的太太,溫五爺放着她單獨的到香港去,這有點不近情理。

    二奶奶也就這樣坦然地走着,這也未免太任性一點。

    可是看看二奶奶的态度毫無顧忌,架起一隻右腿在左腿上,将一隻平底白緞子繡花便鞋,輕輕兒地颠動着。

    溫五爺看看二奶奶就笑道:&ldquo不必是我,我看天下的男子全是一樣吧?誰肯和太太分開來住着,人生自然是太太至上,可是沒有事業,就無法養得起太太,事業把我捆住在重慶,我也就沒有法子不住下去。

    &rdquo二奶奶放下杯子站了起來笑道:&ldquo雖然輿論在制裁着你,可是我并沒有說你什麼。

    你是為了事業要留在重慶,我也不是為了好玩去香港。

    &rdquo溫五爺點了點頭笑道:&ldquo對對對,大家都餓了,去吃飯吧。

    &rdquo于是大家魚貫的走入餐廳。

    西門太太特别高興,和滿桌的人鬧酒。

    這頓飯吃下來,又熬了一壺普洱茶,品茗閑談,到了晚上十一點鐘方才散席。

     亞英原來想今晚上去找老三談話,帶了三分酒意,就不能再去了。

    他回李家一宿好睡,次晨九點鐘去會着亞傑,把自己的意思對他說了。

    亞傑道:&ldquo我倒不知道你們這樣快,這幾天美日談判的形勢很緊張,我倒主張你看兩天風色。

    &rdquo亞英一擺頭道:&ldquo到了現在,根本無考量之餘地了,就是香港大炮在響,我也要去。

    &rdquo亞傑道:&ldquo你告訴了大哥沒有?&rdquo亞英笑道:&ldquo他那種脾氣,比父親還要固執一些,以不告訴他為妙,可以省了許多口舌。

    我想臨行的時候,和他通一個電話吧。

    &rdquo 亞傑望了二哥,歎着一口無聲的氣,看看表已十點多鐘,也不能和他多辯,立刻奔上汽車站。

    到了鄉下已是下午三點鐘。

    他知道老太爺照例是坐茶館下棋的,且不回家,先走向茶館來。

    區老太爺躺在布睡椅上,架上老花眼鏡,正捧了一本英文雜志在看。

    他一回頭看到亞傑,問道:&ldquo你今天怎麼有工夫回來?我聽說,這些時候有汽車的人,正在搶運東西。

    &rdquo亞傑道:&ldquo這種情形差不多過去了。

    原來大家猜着怕是太平洋會發生戰事,向裡面搶運貨物,現在大家麻木下來了,又恢複了正常的狀态。

    &rdquo老太爺将眼鏡取下,揣入衣袋裡,卻把這本雜志伸到他面前道:&ldquo這就是香港來的一本美國雜志,人家都說,日本人已把炸藥的引線拿在手上了。

    那就是說日本人愛什麼時候把戰争爆發,就是什麼時候爆發。

    &rdquo亞傑接過雜志來一看,因道:&ldquo這是上個月的雜志呢。

    &rdquo老太爺道:&ldquo坐下來喝碗茶吧,為什麼這樣匆忙,臨時起意下鄉的嗎?&rdquo 亞傑聽聽父親的口氣,正是和亞英的趣味相反,覺得這消息還是慢慢說出來的好,幺師泡了一碗茶送在茶幾上,他端起來喝了一口道:&ldquo各人的觀察不同,有些人認為日本人外強中幹,他不敢和英美真打起來的,所以有些人願意到香港、上海去的,還是繼續地去。

    &rdquo老先生淡笑了一聲道:&ldquo自然是有,蒼蠅還不是照常到刀口上去舔血吃嗎?&rdquo亞傑心想這話音嚴重得很,在茶館裡把父親說僵了不大好,于是默然地坐了一會才道:&ldquo爸爸,我們回去談吧,有幾句話回去和母親一同商量。

    &rdquo說時,他臉上帶了一點微微的笑意。

    老先生道:&ldquo哦,這兩天你看到朱小姐嗎?這孩子大體說得過去。

    &rdquo亞傑道:&ldquo看到的,但并沒有說什麼。

    &rdquo老太爺微笑道:&ldquo我和你回去再說,家庭就是這樣一個半新不舊的家庭。

    &rdquo亞傑聽父親這話,一直是誤會着,也不好立刻給予他一個更正。

     老太爺會了茶帳,起身向家裡走。

    亞傑跟在後面經過平原上一條人行路的時候,父子說着閑話,老先生問道:&ldquo你二哥到香港去的那個計劃,已經取消了嗎?&rdquo亞傑道:&ldquo我正為此事而來。

    &rdquo老先生道:&ldquo怎麼樣,他不肯接受勸告?&rdquo亞傑道:&ldquo他們男女一行六個人,定好了明天的飛機走。

    &rdquo老太爺突然地回轉身來,站着望了他道:&ldquo什麼!他們明天就要走了?亞英怕回來我會攔着,他所以讓你回來代為通知。

    &rdquo亞傑道:&ldquo那倒不是,他這兩天忙着在各處湊齊款子,分不開身來。

    &rdquo老先生道:&ldquo現在幾點鐘了?大概進城的班車沒有了吧?&rdquo亞傑道:&ldquo爸爸要和亞英談談的話,明天一早進城也來得及,到香港的飛機,照例是晚上起飛的。

    &rdquo老先生歎了口氣,并不再說什麼,緩緩地走回家去。

     到了家裡,亞傑一談這事,全家人都不贊成,覺得這樣走實在是太突然。

    亞傑雖不同意亞英的舉動,可是這已不能挽回的,說多了也是徒然,因此隻是默然。

    次日早起,同着亞男和老太爺一路進城,預備和亞英面談,可是碰巧了這天公路局貼出布告來,今天因酒精沒有運到,暫不售票,等酒精運到再臨時決定。

    于是三人商量一遍,隻好趕上前面大站,坐馬車走。

    殊不知馬車也為了沒有汽車,擁擠的了不得。

    等了兩小時之久還挨不到他們。

    于是又改了走一截路,坐一截路的人力車,耽誤再耽誤,到了重慶市區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

     亞傑陪着父親先在小茶館裡休息休息,卻讓亞男到溫公館裡去打聽,看走的人是否在那裡齊集。

    不到半小時亞男匆匆地來了,她首先道:&ldquo我們徑直到飛機場去吧,他們已經走了。

    我們早到十分鐘就看見了他們,他們原是在溫公館集齊的。

    &rdquo老太爺道:&ldquo飛機不是晚上起飛的嗎?&rdquo亞傑道:&ldquo到香港的飛機要經過一大截淪陷區,航空公司看情形,随時有變化的。

    &rdquo老先生隻說了一聲&ldquo走吧&rdquo,就由茶座上站起身來,大家奔向珊瑚壩飛機場。

    連坐車帶走路到了飛機場時,又是一小時以後了。

    大家先到那席篷候機室,卻是空洞洞的沒有人。

    一個茶房由旁邊迎了出來道:&ldquo飛機快要起飛了,客人都上了飛機了。

    &rdquo老先生向亞傑苦笑道:&ldquo你看,到哪裡都趕不上。

    &rdquo亞傑道:&ldquo大概起飛還有一下,你不看送客的人都還在飛機旁邊環繞着。

    &rdquo他說着,就是首先一個向飛機跑道上走去,大家自也不能停住。

    那一架民航機,這時正打開了艙門,在一旁架着梯子,送客的人都圍了飛機站着。

    區老太爺走向前時,亞雄由人叢中走了出來道:&ldquo爸爸還由鄉下趕了來,他們都已上飛機了。

    我和亞英也隻說了幾句話。

    &rdquo 西門德這時由機艙門裡伸出半截身子來點着頭,第二個窗戶裡露着亞英的面孔,他正是一起身作個敬禮的樣子,看他那面色似乎有點感動,分明是感到老父親自己由鄉下來送别,實在是老人家的慈愛可感,臉上就透出了幾分尴尬的情形。

    可是區老先生隻一轉眼,見飛機艙門已經合上了,圍着飛機的送客者紛紛向後退走。

    老先生和他三個兒女,也隻好向後退。

    飛機前的螺旋槳向大家開始搖着手,好像是說&ldquo别了别了&rdquo。

    本來由重慶去香港算不得什麼離别,隻是這次老先生對于第二個兒子的走,有一百個勉強在内;偏是老遠的趕來飛機場,又沒有說到半句話,實在是心裡留下了個大疙瘩,眼望着飛機在螺旋槳的響聲裡,向前奔跑,離地飛上了空中,全場送客的人都昂起頭來向空中看。

     亞男卻牽了牽老先生的衣襟,低聲道:&ldquo溫先生和你打招呼呢。

    &rdquo老先生一回頭見個穿灰鼠皮袍的人,揭起了頭上的呢帽,料着這是鼎鼎大名的溫五爺了。

    便迎向前拱拱手道:&ldquo一向久仰,孩子們又常在府上打攪,隻是無緣拜會。

    &rdquo溫五爺笑道:&ldquo我曾屢次托二小姐向老先生緻意的。

    老先生的清高品格,我是敬仰的,不是都來送人,還不知道何日會面。

    令郎都是幹才。

    &rdquo老先生微微歎了口氣道:&ldquo他們這些作風,也全非兄弟的本意。

    &rdquo溫五爺笑道:&ldquo香港也無所謂,你老先生可以放心。

    &rdquo 機場上自也不便多說什麼,大家微微一笑,再擡頭看那飛機時,已經飛向很遠的長空上成了個小黑點了。

    溫五爺笑道:&ldquo該回去了,我坡上有車子,老先生到哪裡,兄弟可以恭送一程。

    &rdquo區老太爺到了這個時候,倒有點怅怅不知所之,便笑着道:&ldquo我上坡就到了,改天再來奉看。

    &rdquo五爺自也不勉強,上了坡各自分手。

    亞男問道:&ldquo爸爸說上坡就到了,不知道到哪裡去?&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這是我順口推托之辭罷了,實在的,我還不知道今天在哪裡落腳,幹脆我爺兒倆去住旅館,我也不打算去打攪哪一個。

    我在城裡打算住兩三天,看看許多好久沒有見面的朋友。

    &rdquo亞雄兄弟們都知道父親有一種不可言宣的情緒,留着他在城裡玩幾天,讓他心裡舒适一下也好。

    亞傑是跑五金生意的人,這些消費的地方絕對有辦法,于是在高等旅館裡,找好兩間房間,大房間安頓父親,小房間安頓妹妹。

    晚上留亞雄在一處吃了一頓小館子,又看了一場話劇。

     老太爺在城裡混了兩天要下鄉了,帶着亞男在街上閑溜,打算買點應用東西。

    才出旅館大門,忽然看到背朝旅舍兩個報童,夾了一小卷報紙在脅下,手裡高舉一張,口裡狂喊着:&ldquo号外,号外!美國、英國和日本宣戰!&rdquo街上的人,成群的跟着那報童叫買号外。

     亞男奔了過去,買了一張,忙着看。

    老太爺迎着她問道:&ldquo什麼消息?&rdquo亞男道:&ldq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