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雅與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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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dquo的&ldquo雞鹜&rdquo,指的就是李狗子了,因笑道:&ldquo我們既然來叨擾了,幹脆就請賞飯吧。

    叨擾了之後,我們各人都還有點私事。

    &rdquo李狗子回轉頭來向範國發道:&ldquo範先生,有勞你去指點他們,把席擺好。

    &rdquo範主任站起來笑道:&ldquo早已預備好了,就請入席吧。

    &rdquo李狗子站起來,兩手虛卷了卷袖頭子,笑着抱了拳頭拱了兩拱道:&ldquo就在隔壁屋子裡。

    請請請。

    &rdquo大家站起身來,将區家父子讓到隔壁。

     那裡也是像這邊的客室那樣的長方大屋子,四面挂了些字畫,正中一張大圓桌子,蒙了雪白的桌布,四周擺下了賽銀的杯碟,和銀子包頭的烏木筷子,四個冷葷盆子,上面用細瓷碗蓋子蓋了。

    桌子下方四隻大小酒瓶子,一列的擺好。

    瓶子上都是外國字的商标。

     老太爺笑道:&ldquo都是外國酒,了不得。

    &rdquo李狗子兩手互搓着,表示他躊躇滿志的樣子,笑道:&ldquo這些酒,有的是用過的,有的是沒有用的,兩瓶白蘭地,兩瓶威士忌,是朋友帶來的。

    &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我們喝點花雕好了,不必這樣客氣。

    &rdquo李狗子笑道:&ldquo有好酒不請老師,還留着款待哪一個呢?你老人家還是喝點白蘭地吧。

    &rdquo說着,拿起隻白蘭地酒瓶子,拔開了瓶塞,就上座的一個酒杯子裡斟下去。

    一面點着頭笑道:&ldquo老師,請上面坐。

    &rdquo 老先生看那瓶子,還是滿滿的,因道:&ldquo那裡還有開了封的,你又何必再開一瓶?這樣會走了香氣,喝酒的人就是這樣愛惜酒。

    &rdquo李狗子道:&ldquo雖然是這樣說,但請老師用開過封的酒,那就太不成敬意了。

    &rdquo老先生聽他一再說到&ldquo老師&rdquo,覺得不能不略加申辯,否則人家将加以疑心,幾十年的老教育家,怎麼會教出這個胸無點墨的李狗子來呢。

    便笑道:&ldquo李經理,你是越來越客氣了,你還是以&lsquo老先生&rsquo相稱吧。

    &rdquo 李狗子放下酒瓶子,兩手一抱拳,笑道:&ldquo其實我應當叫&lsquo太老師&rsquo才對,因為我已經和大先生商量好了,請他教我的書。

    再說,在南京的時候,附近的鄰居哪個不叫你老人家一聲&lsquo區老師&rsquo,所以我們這樣叫法,倒不是胡亂高攀,請老師上坐。

    &rdquo老太爺向這位易伯同主任笑道:&ldquo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rdquo 亞英在一邊看到,覺得自家父親有點過于拘執,便擠向他父親身邊低聲笑道:&ldquo恭敬不如從命。

    &rdquo老太爺對他這一說,不知道是指着坐首席而言,還是作老師而言呢。

    因此沒有答複。

    那易主任卻從中插了嘴道:&ldquo老先生既是老教育家,當然講個&lsquo有教無類&rsquo①,敝經理這番誠意,老先生是卻之不恭的。

    &rdquo區老太爺覺得&ldquo有教無類&rdquo這四個字,又有些嘲笑主人,這個問題,頗不便再往下讨論,因拱了拱手笑道:&ldquo有僭了。

    &rdquo屈大德兩手垂着亂點頭道:&ldquo好,好,大勢定矣,大家可以坐下了。

    &rdquo亞雄兄弟也都覺得再不能給予主人以難堪了,便傍了父親左右坐下。

    ①有教無類:見《論語·衛靈公》章,意思是說,不分貴賤種類,一律可教。

     範國發坐在李狗子旁邊,彎曲了身子,滿臉帶了笑容道:經理還是喝花雕嗎?我已經預備了三斤,叫廚房裡燙上。

    &rdquo李狗子笑道:&ldquo我當然陪區老師喝白蘭地。

    &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論到吸紙煙,我還不一定愛國。

    若是喝酒,無論山東高粱,山西汾酒,貴州茅台,以緻紹興花雕,我都覺得與我有緣。

    &rdquo李狗子不覺拍掌笑道:&ldquo好極了!好極了!在吃喝上我總是提倡國貨的。

    &rdquo亞英笑道:&ldquo這話也不見得。

    李經理每日也在大餐館和咖啡館裡進進出出,怎能說你不喜歡舶來品?&rdquo李狗子笑道:&ldquo這是今天商界的一種時髦玩意,你不這樣幹,人家說你不開眼,那有什麼法子呢。

    我吃西餐,哪一回也沒有吃飽過,十回吃西餐,九回吃的是口味不對,有一次口味對了,上一盤子,隻夠我吃兩三口的。

    上五道菜,也隻夠我吃十五口。

    你說吃面包,至多他們和你預備兩片,你看我這樣一個大個子,吃十來口菜,兩片面包,就能弄飽肚皮嗎?&rdquo于是全席人都被他引得大笑起來,便是在屋子裡的兩個茶房,也都笑嘻嘻地站着。

     大家在這歡笑聲中,揭開了菜碗蓋,開始吃喝。

    那位易伯同主任,見這位不識字的經理,一定稱區老先生為&ldquo老師&rdquo,便也現着這有三分搬取救兵的意思。

    老先生究竟是不是大學教授,中學校長,這還不容易判斷,至于這位區大先生那滿身寒酸的樣子,料着就是一位老公事的公務員,老公事未必是文學家,可是書總念得不少。

    經理說已經和他有約,要請他教國文,他微笑不言,并沒有否認。

    假使這事成功了,經理自不會一讀書就能認識好多字,可是他有了這樣一個正式老師,許多文字方面的事,都有了個顧問,就不能像已往那樣可以挾制他了。

    心裡雖有這樣一個不愉快感想,便覺得自己的神色不能自如,因此心裡更轉了一個念頭:果然如此,那會給這位洞明世事的老先生看小了的。

    因之故意的裝出毫不介意的樣子,時時露出笑容來。

     當自己面前那杯白蘭地,已經三巡之後,易伯同便将那隻賽銀杯子,向首席舉了一舉,笑道:&ldquo盡杯子裡這些,奉敬老先生喝完,我再拿國貨相陪。

    &rdquo區老太爺道:&ldquo好,我們都改喝花雕吧。

    &rdquo易伯同回轉手來向站在身後的茶房招了兩招手,笑道:&ldquo把大杯子拿來。

    &rdquo茶房随了這話,捧着一疊敞口大杯子到桌上。

    老太爺拿過了一個杯子,是要看看它的容量。

    那位範國發主任,也拿起一隻杯子來用五個指頭抓住杯子沿,翻過杯子底,将頭偏到右邊看看,然後又偏回到左邊看看,笑道:&ldquo老先生,你看這個杯子的胎子多麼細,有多麼白,這藍色花紋是雲鈎子吧?最難的是每個鈎子畫得都一樣粗細,這是康熙瓷杯子,底上有字記着年号的。

    這杯子的年月大概有五百年了。

    &rdquo 那位屈大德主任表示他深知曆史,點了頭道:&ldquo有了五百多年了。

    康熙是清朝最初一個皇帝,外國人都喜歡康熙瓷,現在的東洋瓷,中看不中吃。

    &rdquo易伯同聽他兩人讨論杯子年代,隻是微笑,就接着嘴道:&ldquo你這個講法,怎樣解釋?&rdquo屈大德道:&ldquo東洋貨無論什麼,都不經用,瓷器也是這樣。

    &rdquo範國發道:&ldquo我有一個朋友從外國來,說他們把我們畫龍的菜盤,用木架子嵌着挂在壁上當陳列品,你看我們中國瓷多麼吃香。

    &rdquo易伯同笑道:&ldquo那倒是奇談。

    &rdquo亞雄望了他笑道:&ldquo這倒是真事,甚至他們把我們打破了的瓷瓶,鋸去半邊,嵌在牆上。

    這從賞鑒東方的藝術一點來說,這個辦法也不算為奇。

    &rdquo範國發見亞雄附和其說,十分高興,因道:&ldquo我在上海的時候,就親眼看到一批外國人,拿我們的彩花飯碗當畫帖用,描摹那上面的山水,就是一層,西洋的顔料發光發得太厲害,沒有我們瓷器上畫得那種顔色,古色古香。

    &rdquo屈大德笑道:&ldquo對了,譬如我們的綢緞,顔色都很大氣,西洋綢料,就是太亮了。

    外國人所以也很喜歡中國綢衣服,團花綢緞,他們更喜歡。

    隻是印八卦的,他們隻覺奇怪,不懂這裡面精微奧妙。

    本來中國人有幾個懂陰陽八卦,有道是前朝軍師諸葛亮,後朝軍師劉伯溫。

    &rdquo 範國發已放下了杯子,茶房正提了一大壺花雕來在各人面前杯子裡斟着,這已斟到他面前那個杯子裡。

    他就笑道:&ldquo真的,一個人要看通了《易經》,能畫陰陽八卦,那就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也能夠奇門遁甲。

    會遁甲的,借着這杯子裡一杯酒,就會借着水遁,立刻無影無蹤。

    &rdquo屈大德不覺唉了一聲道:&ldquo現在若有個會奇門遁甲的人,就好了。

    不說諸葛亮,就是有個劉伯溫,抗戰也早已勝利結束。

    劉伯溫呼風喚雨的本事,不下于諸葛亮,隻是比不上姜子牙罷了。

    &rdquo 區老太爺聽他兩人說話,真覺得有些不堪入耳,可是看他們穿得西裝筆挺,三十上下年紀,臉腮剔的胡樁子也沒有,頭上烏黑的頭發,也梳得溜光。

    心裡也就想着,在人的衣冠上,實在是看不出人的知識上下來的。

    他心裡想着,臉上不免發出一陣陣的微笑,手裡扶了斟滿着黃酒的杯子,待拿不拿。

     這時茶房已把所有的杯子都斟滿了,那易伯同主任已看出老先生讨厭這兩位主任讨論陰陽八卦,笑道:&ldquo此夕隻可談風月,來,老先生我們浮一大白。

    &rdquo說着舉起杯子來,在杯口上對老先生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