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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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聲傳 自五胡亂華,一馬化龍,而京口一隅,蔚為南朝重鎮。

    所謂“北府酒可飲兵可用”者是也。

    金行代謝,寄奴挺生。

    内讧既清,戎車遂駕。

    陳師廣固,慕容就擒。

    因壘長安,姚泓面縛。

    于以正猾夏之誅,雪陸沈之恥,光祖宗之玄靈,振大漢之天聲。

    于铄武功,猗欤休哉!蓋自琅邪南渡以來,祖逖桓溫所未有也。

    昔無忌異代,漢高怊怅于夷門。

    端木問仁,尼父咨嗟于微管。

    雄風雖逝,芳躅未淹。

    誦稼軒尋常巷陌之詞,冠帶遺民,有餘慕焉。

    顧或謂奇奴醉心禅讓之業,倉皇南返,委秦地于赫連。

    恢複中原之烈,唾手棄之,故毀譽猶半。

    千載而下,漢厄重罹。

    士不帝秦,人思覆楚。

    乃有天水王孫,丹徒布衣,承祖宗之餘烈,鐘江山之間氣,慨焉欲挽天地而澄清之栉風沐雨。

    有志于救民,黃屋左纛。

    無心于嬰網,視寄奴。

    楚社方夷,宋台早建,公私之判,乎遠矣!顧虜焰方張,義旗屢仆。

    出師未捷,赍志長埋。

    管樂有才,關張無命。

    白魚遲躍,黃鳥先歌。

    甯非羲軒之不幸,而華夏之大哀乎!四海雖遙,百世雖遠,悲歌慷慨之士,猶将憑吊前人,慕義無窮,而況誼托同盟身慚後死者哉!去病之石,未勒于燕然。

    有道之碑,遽征夫玄壤。

    江村六月,朔風夜号。

    鬼雄有靈,庶幾相餘。

    淚濕俞糜,魂填溟渤。

    後有來者,請視斯傳。

    傳曰:君諱聲,字伯先,姓趙氏,丹徒之大港人也。

    父為鄉老,有聞于闾裡。

    君生而有大志,龍行虎步,瞻視非常。

    既負奇慧,複擅神力。

    慕義若渴,疾惡如仇。

    大港固有虜吏,一日捕市人置獄。

    其母泣請于君父,父逡巡未應,而君已入獄破械,挾囚出矣。

    時年甫十四,一市皆驚,吏亦無如何也。

    少負神童之目,九齡應試,邑令欲畀以冠軍。

    君顧弗肯循繩墨,作字大小錯出,縱橫溢尺幅乃已。

    稍長成,諸生複舉拔萃科,才名藉甚。

    會科舉廢,入江南陸師學堂。

    既卒業,任新軍标統焉。

    自滿州盜中國二百數十年,胤祯弘曆,屢以文字興大獄。

    士無敢言種族者,民益懵然,忘仇事虜。

    太平天國坐是敗,談者猶寇洪王,帝愛親勿悟也。

    孫逸仙建義惠州,響應未衆。

    逾歲而《蘇報》倡道于滬渎,昌言夷夏之防。

    鄒容諸子相繼起,著書立說。

    民族風潮,始一日遍東南數省。

    君自肄業陸師時,已隐然自任匡複之重矣。

    既掌兵柄,意氣益發舒。

    嘗率部下谒明孝陵,猝詢其衆曰:“若曹亦識此為大明太祖高皇帝陵寝乎?”衆有知有不知,則雜然應。

    君慷慨大言:“高皇逐胡元,奠漢族,功業降重,無與比倫。

    至聖安而複亡于虜,閩浙滇黔亦繼陷。

    地下有靈,弗來享矣。

    吾曹亡國民,其何以報前皇?”衆皆失聲痛哭,複雜然和曰:“唯主将令是從。

    ”君喜,撫循之益力。

    語騷聞于虜江督,将中君以危法。

    顧事無左證,第罷其職,所部兵士,夙歸向君。

    臨别贈言,淚盈盈承睫也。

    君既不得志于江南,則北走津沽,從皖人吳樾遊。

    吳之将刺虜酋端方也,君實與其謀,多所擘劃。

    謀定,吳促君南行。

    君贻詩告别,吳答以書曰:“每誦君詩,不覺心酸淚落。

    豈某之傷懷後事,而出以兒女之情乎?抑詩意之感人深也。

    ”複謂某為其易,君為其難,蓋以槔嬰杵臼之誼相勖雲。

    及副車誤中,吳以身殉。

    君益指天劃地,誓有所為。

    遂入粵,複□新軍标統。

    會廉州以抗稅樹幟,土人劉恩裕為之魁。

    四方志士,多羼入其軍。

    勢稍稍張,虜粵督命君率師禦之。

    君既抵境,密遣部下通聲氣。

    顧劉起草澤,無足共事,虜将郭人漳與君同行,又時掣其肘。

    君怒,謀誅之,弗克,知事未可為。

    遂馳告諸志士,使他去。

    而劉黨亦分道離散,廉事遂定。

    君設宴廉之南門外海角亭,招諸将校痛飲,酒酣即席賦詩,有“八百健兒多踴躍,自慚不是嶽家軍”句。

    蓋君以所志弗就,徒為虜馳驅,不能無所怏怏也。

    顧郭人漳已冒其勳受虜上賞矣。

    君既班師旋廣州,虜粵督張人駿亦器其能,将畀以重任。

    而端方自江南密電戒張,謂君才堪大用顧志弗可測。

    母養虎肘腋,緻自贻患。

    張獲電,遽削君兵權,使為陸軍小學監督。

    未一月,複降督練公所提調。

    君知無望于内,遂請歸吳,一省其家。

    複走香港,謀大舉焉。

    香港密迩兩粵,又為虜政令所弗及。

    亡命之士,多麇聚于是。

    既獲君來,鹹大歡忭。

    君以粵新軍多己舊部,且與滿吏不相中,謀借其力,以覆廣州。

    一日度庾嶺而北,中原可圖也。

    因屬其事于皖人倪映典,而己為之謀主。

    顧事終弗集,映典殉焉。

    虜吏知謀出于君,懸五萬金購其元。

    偵騎四出,卒無所獲,威名愈振。

    初揚州熊成基者,在江南時曾隸君麾下,受其陶鑄。

    及虜酋載┟那拉母子相繼暴斃,熊遂起兵于安慶。

    事敗走海外,謀刺載濤于哈爾濱,機洩死之。

    君素未以國士期熊,聞耗歎息曰:“昔在金陵,賢豪輻辏,若熊者,殊碌碌不足道。

    孺子今日,乃能先我成名耶?”會汪精衛黃理君北入虜窟,刺攝政載澧。

    複不得當,且被囚。

    君益發憤,遂奔走南洋群島,遍訪其豪傑。

    備軍實,購器械,期年而後有成。

    将以紀元四千六百九年辛亥夏四月,潛師襲廣州,推黃克強為總司令,率同志先期入粵,而君與胡漢民駐港備後勁。

    于是吳楚閩粵滇桂洛蜀皖贛越十一國之士,相繼來會,論者鹹謂中興有日矣。

    會粵人溫生才新自南洋歸,狙擊虜将軍孚琦,殪之。

    廣州大震戒嚴,而虜之詞人,有廁身吾黨者,複漏師焉。

    虜兩廣總督張鳴岐,水師提督李準,益擁兵自衛,且下令大索。

    黨人知謀洩,有議解散為後圖者。

    克強持不可,謂:“網羅已布,散無所之。

    戰亦亡,不戰亦亡。

    不如先發,事縱弗成,猶足以謝天下而激後起也。

    ”衆曰諾。

    三月二十九日,遂攻虜督署。

    入之,張鳴岐倉皇洞垣如狗窦遁。

    義師既失張而李準兵複大至乃巷戰,人自為鬥,無不以一當百,殺傷相當。

    顧衆寡弗敵,卒敗北。

    石經武、宋玉琳、石慶寬、喻倍倫、姚國梁、秦炳、王明、韋雲卿、羅節軍、周華、勞肇明、李芬林、常拔、杜钰興、黃養臯、李晚、王鶴明、李文楷、馬呂、羅坤、李子奎、李文甫、林修明、饒輔廷、李群、陳文坡、陳文有、嚴确廷、黎開、龐雄、羅聯、羅裕光、梁緯、徐明、林文、方聲洞、林覺民、林尹民、陳與{焱木}、陳可鈞、陳更新、馮敬、劉元棟、吳适、劉六湖、郭炎利、郭增興、郭钿官、郭天财、翁長祥、陳孝文、陳大發、林茂增、王文達、曾顯虞、金鼎、周團生、吳順利、丁細弟、柯刁為、劉枕玉、陳志、徐哂西、封來冕、阮德山、華金元、林華嵩、周增、林清華、劉爐、陳文、李仲、陳保榮、李自恩、林榮平、張作遊、陳作新、吳炎妹、林七妹輩百餘人,先後死之。

    獨克強等數人得脫,間道走香港。

    初,君與克強約,師期既定,即親入粵。

    會二十六日,某女士自粵渡港,謂機械已漏,事且弗諧。

    君因留港俟之,而不虞衆之驟發也。

    既得密電,知有二十九日之舉,即倉卒就道舟行,晦日晨始抵廣州,則事已大去,黨人盡死。

    遂複回港,感憤成疾,廢寝忘饋。

    醫者謂癰生于腸,請割治。

    君急于離港,弗允,顧病益甚。

    黨人送之入病院,施刀割。

    而遷延日久體弱癰成,亦已無及矣。

    君初病,神志猶清。

    既施割治,翌晨咯黑血,遂昏愦,時狂呼曰:“黃帝來诏!”或曰:“嶽武穆來晤!”四月二十日,竟卒,年三十有九。

    克強諸人,殡之于港。

    顔其碑曰“天香閣主人之墓”。

     柳棄疾曰:得臣猶在,晉憂未艾。

    伍員不來,楚其旰食。

    人才之關系于國運,豈不重哉?廣州義師雖敗,識者謂克強有天幸得脫,而君又健在。

    左提右挈,卷土重來,天下事未可知也。

    虜廷以君再蹶再起,事敗而名愈張,忌之益甚。

    複疑其伏處大港,缇騎絡繹,鄉裡騷然。

    豈知君不死于沙場,不死于柴市,而遂奄忽牖下乎?北征葛相,遽痛隕星。

    南渡宗侯,空呼渡河。

    天其終不欲漢族中興耶,何奪我伯先之速也?嗚呼痛哉!君嘗為友人書聯,出句用“汲古得修绠”。

    友曰:“偶句其蕩胸生層雲乎?”君曰:“吾不作頭巾語”,乃大書“交情脫寶刀”五字。

    書法奇崛,下钤一私印,則“天水王孫”也。

    時作小詩,尤饒奇氣,舒卷雲霓,吞吐海嶽。

    蓋嶽鄂王石翼王之倫,豈章句小儒,所能夢見哉。

    飲酒可數鬥許,醉後有力如虎。

    其自粵反吳也,僚友為置祖筵。

    既醉,則漫罵其座人。

    伸足蹴垣,深入者數寸,力拔之出,血涔涔不顧。

    既抵滬渎,與餘邂逅于酒家,介丹陽林懿均而訂交焉。

    終席無一語及國事,明日即别去。

    然餘觀君眉宇間,英氣咄咄逼人。

    雖微林君言,亦知其非當世第二流矣。

    聞君首途時,遇豪強為不義者,奮拳毆之,至垂斃,幾文網,益想望其為人。

    自君走海外,複遭名捕。

    萍蓬蹤迹,不複可親。

    去歲九月,君客遊槟榔之嶼,始屬蜀友雷昭性輾轉存問。

    洎餘裁書叩起居,而君已他往矣。

    今年三月初,複以書來,詞曰:“别來三載,想思無已。

    偶于近刻,得見詩文。

    吟誦至再,如對故人。

    茲有請者,弟自出亡以來,未敢少自放棄。

    近極意經營,所事在指顧間。

    惟阿堵物尚虧一篑,就力所到,已窮羅掘。

    焦思欲燃,若因是掣阻。

    殆不止王敦笑人。

    昔公瑾用兵,子敬指以贈。

    江鄉先哲,高義如許。

    矧用急難,遙呼将伯。

    千鈞一發,尤甚前人。

    見信望即于數日内,籌措至少兩千圓,電彙香港,以供急用。

    萬勿見卻。

    他時握手中原,必有以謝君也。

    ”餘既得書,而力未能報。

    乃賦詩一章以告罪,有“此情或者皇穹諒,忍死猶堪睹凱旋”句。

    蓋自憐虮虱下才,謬廁同盟之末。

    既不能如終軍之請纓,複不能如蔔式之輸财。

    内疚神明,外慚良友。

    幸而日月重光,冠裳再造。

    專車之骨,獲免于塗山。

    羊裘之足,得加于文叔。

    甯非大幸!讵料平陵一蹶,蒿裡再歌。

    地坼天崩,山枯海竭。

    君子猿鶴,既反袂于黃花,賢者龍蛇,忍招魂于朱鳥,天實為之,謂之何哉!然而人心未死,來者難誣。

    沈書眢井,終開大明之天。

    抉目胥門,會見勾吳之沼。

    西台臯羽,尚有餘哀。

    南國夷吾,讵無佳傳。

    爰以祈死之範文,勉為執簡之南史。

    君真諸葛,大名垂宇宙之間。

    我愧尼山,絕筆繼春秋而後。

    (柳亞子稿) ◎趙聲轶事一 趙聲,江蘇丹徒縣人,初字韻譜。

    少年聰穎,十一歲便能振筆成文,所讀四子五經諸書,三數遍便能默誦通過,鄉塾中早有神童之譽。

    所從諸師,無一不奇其才之敏慧。

    年十三,進為庠士。

    越四五年,又舉為拔貢。

    為人沉默寡言,素具大志。

    性笃純樸,郁怒不溢諸言表。

    所著八股,有八銘諸名家為胎色,筆力沉雄,措詞古雅,其聲調如鴻鹄落琴心。

    會江建霞督學其邦,誦其文而異之,緻選為拔貢,以禮延座,大為賞識,遂割所蓄珍品以饋贈。

    其餘詩詞歌賦,多仿古作,不以時派之班香宋豔為美色。

    友人前從吳來粵,曾誦其是歲進庠經古賦作,題為《鹦鹉洲吊彌衡》,惜未目其全豹,而尚耳其全音。

    至今憶之,猶覺一種咽泣蒼涼之古調,寫其當日憑吊之悲聲。

    真是淚灑胥門,汨羅江水,聲聲激楚,尚宛刺吾耳鼓也。

    其生平最喜賦詩,後吟之,多是感激時事。

    曾記其少年賦《專諸刺王僚》五言古絕一首雲:暮色冷江楓,橫秋劍氣虹。

     灰魚樽俎上,鐵血灑吳宮。

     讀之,其筆力遒勁,如沉鴻矯矯,不絕餘音。

    詩性如此,而可知其為人矣。

    後甲午中東戰敗,北洋艦隊,覆沒不起。

    兵連禍結之際,化幹戈為玉帛。

    趙聞之,悲憤不勝,一室撫膺,閉門飲泣,方悟制藝所誤。

    遂把十年前窗中嘔心瀝血之筆墨,毅然束置高閣。

    父兄師長見其淡于功名,異而問之。

    趙答曰:“制藝小道,困煞心思,不足以立國。

    朝廷不久必當廢,以今日藩籬盡撤之中國,讀書者非從聲光電化、理學機器、制造工藝、練兵興學、出洋遊曆、考察政治,以歸溥國人,不能複富強也。

    ”迨戊戌政變,庚子聯軍入京,兩宮蒙塵駕返後,竟中肯微言。

    諸父兄師長方服其見。

    趙則已赴東瀛,肄業于早稻田大學法科矣。

    三年學成歸國,著書甚夥。

    卷卷帙帙,皆新學之譚。

    洋洋數十萬言,不須思索。

    搦筆疾書,鋒極犀利,振振有聲,如蠶蟲桑葉。

    考其所著,類多實業專科叢書。

    今刊流吳越各坊間,如龍門之價,一時士林,有紙貴洛陽之重也。

    其留東時,暑假至東京遊曆,信步于青草淺町之間,見有古屋三楹。

    前臨綠水,後枕青山,紙窗蕉影,風景清絕。

    屋後有菜圃,地拓三弓,青青掩映。

    趙晉谒,與主人周旋,方知主者是闆倉重矩,世為幕府,今隐居于此。

    及仰額讀其堂上所懸之扁曰“咬菜軒”,署款乃野間三竹所書也。

    書為隸法,釘頭鼠尾,筆力蒼古。

    言次重矩問趙曰:“今君負笈千裡,跋涉風濤,留學數年。

    然後返國,可預為君異日賀也。

    惟鄙人久厭仕途,淡然利祿。

    舉世代幕府,流至鄙人之手,一旦而厭棄之。

    故不便與君暢談當世事。

    今因大雅枉臨,敢乞代書二語。

    君肯為我署名乎?”趙曰:“鄙人書法,奈非精筆。

    如不嫌魯拙,請不妨研墨濡筆賜教。

    ”重矩颔之。

    須臾備晉,重矩先自出稿二語,乃先人自為寫志者雲:“前身蘇武歸來日,一瞬居諸十九年。

    ”趙讀之,即為代書,下署自款。

    筆力健勁,為重矩所贊賞,惟所書二語,則茫不知其何所旨。

    重矩乃從容而解曰:“鄙人七世祖,名大寺公信,曾仕光明帝為大夫。

    因谏帝夜宴嗜酒,忤帝怒,帝欲擘劍斬之。

    幸當時,諸卿間免。

    公信遂罷官,徙居朝鮮,一意韬晦者十九年。

    今乞君書而附梓,懸諸座右,以為先大夫自題寫志之紀念也。

    ”趙領解,不禁太息谘嗟,相與談話一番而别。

    此事由搜羅趙君當日留學所記之殘稿,特編附記為轶事。

    及畢業返國,時直隸總督袁世凱宮保,開辦天津北洋陸軍學堂,參仿外國陸軍制度,聘日人竹松井三郎為教操長。

    趙留日時,曾與竹松井三郎相善。

    及聞其就聘至,趙往晉谒。

    寒暄後,竹松井三郎問曰:“君畢業返貴國後,正當興學時機,曾否就聘?”趙曰:“延聘者,雖踵門而至,我皆善辭焉。

    ”問曰:“何也?”趙曰:“吾志非鴻鹄乃鵬鹗矣,所恨志力不足。

    吾之志力不足者,非真志力不足也,乃自己學力不足故爾。

    苟學力足,則挾有專門科學,娴精利器,何患無位哉?以我前留學貴國,畢業于普通,不足以适遂吾願。

    今何幸君駕就聘,欲再專科陸軍兵學,北面修弟子禮。

    今來為此,君肯為我訓乎?”竹松井三郎曰:“善。

    ”趙曰:“蒙君循循善誘,當勵志勤修,以遂吾志。

    ”于是就肄業于北洋陸軍學堂。

    未幾,同學漸噪其名。

    前所著各實業科學書,暢銷日廣。

    從此趙聲之名大震。

    津中名士及賢士大夫,多往訪之。

    凡與論國事者,聽其言論侃侃,頓開茅塞,如鐵之铮铮然。

    座中諸客,驚為雞群之鶴。

    其一種議論風生,淋漓痛快,令人感激流涕,無不目其為識時之俊傑也。

    其家僅中資,有謂其為世家子,有謂其父為商界中人,悉未調查其家世。

    中有同學範毅生者,與其知愛最深。

    範乃河間府人,亦邑中名士。

    少年進庠,家貧苦學。

    當日開辦陸軍學堂,肄業者衣食被具,皆堂中備給,無須費用。

    袁宮保以仿外洋優待學生之例而例之,故範得應選入堂肄業,而家貧無以餘用,趙知之,常解囊津助。

    每逢休息日,偕範外出,到酒樓,必姿情大嚼。

    醉後攜手于長林豐草間,呼吸空氣,興盡而返。

    範每受其口腹之惠,屢言沒齒難忘。

    趙一笑置之,後訂為昆仲。

    越明年春,開學未幾,範染病返河間,不意一病不起。

    趙聞耗,急趨河間,抵範家,揮淚奠辍。

    而又憐其家貧,出資營葬,複憐其母老妻寒,子幼女稚,一種家庭凄楚之悲,酸入胸臆,不堪寓目。

    欲恤之,而身中苦無餘資。

    迨返堂後,頓出一法。

    星夜代拟募恤噩音書,向同學中之資富者陳言慷慨,勸令樂助。

    遂捐集恤金至二百餘元,最厚助者,為教操長竹松井三郎首助百金。

    趙又自助數十金,傾囊倒箧,尚不敷此數。

    繼而尋典春衣,以備助款。

    翌日親攜此款趨河間,抵範家,出以恤其老母寡妻。

    其母妻二人,拜而受之,請趙留姓名籍貫,為異日卸環圖報。

    趙曰:“施恩莫望報,望報莫施恩,斯古語也。

    吾與令郎範公同學,先為莫逆,後結昆仲。

    吾素知其家貧,凡有所需,吾不時少助之。

    吾目令郎之才,為骅骝,為良骥,欲異日同展大志。

    今不幸昊天不吊,降此鞠兇,折我手足,實為我腸斷之悲也。

    今具此區區恤款略盡,通财之義,何須挂齒?其中首助百金者,是本堂教操長,日人竹松井三郎。

    吾昔留學東瀛,與相最善,故為我樂助。

    其次均同學集腋成裘,斯非我趙某一人之金也。

    願老人家,善為蓄養,愛寡媳,教孫兒,無須着着圖報。

    ”當時範之老母寡妻,即上前答謝磕頭,趙則手足失措,推卻不能。

    言罷,拜辭而去。

    自此河間範氏宗族,皆感其義,又耳其名焉。

    無何駒光荏苒,日月如梭,已屆畢業。

    數年之成績,列為一等第四之積分。

    教操長竹松井三郎,告辭返國。

    趙與二三同學,設祖餞于堂中。

    及竹松井三郎晉谒袁宮保辭行,瀕行之際,力薦趙為陸軍小學教員。

    袁諾之,耳趙素有才,遂聘之。

    會朝廷初建立憲之議,派端方、戴鴻慈、李盛铎、澤公、尚其亨五大臣出洋遊曆,考察政治。

    東車站忽轟然一聲,吳樾先自炸斃。

    五大臣雖負傷,終亦無恙。

    趙聞之吞聲飲痛,恨吳樾作事之不慎,遂對密友而言曰:“吳樾以鐵血主義,犧牲性命為榮。

    今吾與君結為心腹友,君愛我,而斷不忍洩者。

    無妨言之,此舉實吾主使也,奈何吳有排滿敢死之真肝膽,而無識天時之才,緻先自戕焉。

    昔武侯借箭,魯肅驚其為神,遂謂肅曰:‘為将不知天時,不識地利,不審陰陽陣勢,烏可以用兵哉?’今樾實不知天時之人也。

    不審天炎酷暑,以炸藥久懷身畔,安可不防其炎氣相觸,猝然爆裂乎?充作政界,單袍束帶,混身于五大臣所坐之車中,欲同歸一盡,用意是吾所擘畫。

    其炸藥急于先懷,是未能審察天時氣候矣,吾甚為惋惜焉。

    ”其友連聲諾諾。

    又曰:“吾當為君秘也。

    ”至粵省抵制美貨風潮,澎湃廿二行省。

    直督袁項城,因顧全睦誼起見,禁壓津民抵制,強與美人交易。

    《大公報》著論駁之,觸怒袁君,即令停版。

    一夕督署内,突然來一刺客,拟謀刺袁君。

    旋被執,袁欲殺之。

    趙适以陸軍學堂事,晉署請示辦法,遂乘機進谏曰:“《大公報》言論自由,津民買賣自由。

    大帥不宜施此壓力,挫折民氣,為輿論所痛擊也。

    苟壓力所加,風潮愈烈,大帥何取焉?”袁因重其才,故從其谏,不再加厲。

    該報亦照常出版。

    其刺客以行刺未成,隻責百闆釋之,可見其言論于一斑矣。

    時山東巡撫周馥,乃袁項城所奏保。

    袁由魯撫而擢升直隸總督,去位故舉周以代。

    不三年,兩江總督魏光焘适開缺,袁又奏保周調署。

    趙聲在北洋陸軍小學當教習,大為袁所賞識。

    逾年,周以江南标統數易其人,而不克當,乃緻書與袁求代物色娴熟軍政而薦任之。

    袁以趙才卓異,兵法精通,教練得宜,即召趙至,谕薦隸于周督部下。

    斯時趙正日夜潆思,廁身軍界,為籠絡軍人計。

    異日得以相從從事,遂拜謝而往。

    及至,周則展誦袁函,内言極稱道趙某兵政之卓識,特向趙詢問軍政三數語,趙則對答如流,即命其充标統之任,自此器重之。

    公餘之暇每對僚屬皆稱道趙之才,贊美不絕于口,政界中一時甚耳趙聲名者。

    充任月餘,一日适休息,趙則率部下衆兵士,縱遊于山水之間。

    遊覽已倦,相與兵士,同憩林下。

    趙則瞥見林前一古墓,秋草蕭蕭,殘碑屹屹。

    墓領數重,頹廢不堪。

    心知為古墓,急起趨視。

    前不數步,見墓場展拓,尚可細辨。

    近視其殘碑,模糊僅辨。

    摩擦其字,見是明末某某殉皇之墓。

    猝邀兵士,盍往前觀,衆從之。

    趙則向衆軍人間曰:“此何墓也?爾們知否?”各軍多愕然,不知其意。

    内有三五軍人,頗明教育,頃間悟趙所問之意,略能道出一二,惟未能詳言之。

    趙即起立,大放厥詞,演說明末清初之曆史,及明季稗史等事,慷慨淋漓。

    軍人聽之,無不堕淚。

    後事洩于周督,有欲利趙之職任,拟先推覆,而後謀運動攙奪者,則向周督聳以谀詞,張大其罪,而周一以礙于袁之情面不雅,二以查無實據,故不允撤其差,又恐養癰遺患,後悔莫及。

    諸幕友從容進計曰:“何不調離其标統之任,擢為參謀處之參議乎?”從此削其兵柄,得以銷弭隐患。

    而又升其官階,對于袁宮保一方面,更為雅好。

    周大悟,從其議,明日轅示趙升參議,饬交卸标統任。

    趙聞之,郁而不樂,方悟前日演說之事洩。

    偵查之,果然。

    新軍時向趙賀,趙颔答之。

    面雖喜,而心滋不怿。

    間有卓識軍士,執悟趙之卸标統者,乃前演說之因也。

    後趙聲在粵逃去,緻懸偵緝賞格五萬元。

    江南政界力搜趙前接吳樾之書,中有二句雲:“某為其易(殆指暗殺也),君為其難(指大舉革命也)。

    ”後聲在津,贈詩數首與樾。

    樾覆書謂每一誦之,則心為之一酸,淚為之一出。

    豈某之傷懷時事,而出于兒女之情乎?抑詩意之感人深乎?茲錄其贈吳樾原詩雲:淮南自古多英傑,山水而今尚有靈。

     相見塵襟一潇灑,晚風吹雨太行青。

     雙擎白眼看天下,偶遇知音一放歌。

     杯酒發揮豪氣露,笑聲如帶哭聲多。

     一腔熱血千行淚,慷慨淋漓為我言。

     大好頭顱同一擲,太空追攫國民魂。

     臨時握手莫咨嗟,小别千年一刹那。

     再見卻知何處是,茫茫血海怒翻花。

     今讀其詩,觀其事,而可想見其為人矣。

    及充參議,被陰削兵柄,不數月對于參議事,要其取決者,則人雲亦雲爾。

    愁而不樂,欲即請辭,乃無位置。

    又拟請銷差賦閑,而待機會,奈苦無餘蓄,以資日給。

    凡參謀公事,不甚緊急者,則攬至久積,或含糊塞責。

    日夕惟有外出,重交遊,訪同志已也。

    陳更新久耳其名,适邂逅于某西酒店,得與周旋。

    陳見而愛慕,複邀至家,款以優禮,叩趙進行革命問題。

    趙初恐其詐而賺己,不欲直言。

    陳見其如此,轉移座近,自白心腹,誓以毒語。

    趙見其誠,始以實告。

    陳知其為前在古墓前演說事,緻名為升官,實則暗解其兵柄,故知其郁于參議一席之不樂,又知其揮金如土,結歡軍士,故餘蓄無幾,進退維谷。

    遂直言而中其心蘊,趙始驚焉。

    陳強其辭職邀與同處,凡一切衣食,與義同之,以共待時機也。

    惟趙不敢造次,後偵窺半月,始悉其誠。

    故特借誤公事,自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