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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忙過六七天,又是一個新春的第一日。

    &mdash&mdash陳莊長自從夜半以後是這樣地安慰着自己。

    照例,天還不明便穿上新衣,發紙馬,敬天地,祖宗,吃素水餃等等每年老是不變的花樣。

    他從學着放爆竹時記起,六十年來這些事都沒變更,惟有民國元年的元旦挂五色旗,有許多人家在鎮上度新歲。

    但以後一切又恢複了舊樣子。

    每到年底買回來的印神像的白紙與做大爆竹的外皮紙,這十多年來是改用洋粉連,這變化太小,誰也覺不到。

    至于過慣了的不安靖,家家資用的缺乏,那不免使得年光比起多少年前冷落許多,可是還不怨天,照例地燒香紙,拜,跪;大家見面的第一句&ldquo發财發财&rdquo的吉利話,誰還好意思不說?不過陳莊長在這個新年的清早,他于敬神之後感到不很痛快。

    第一是葵園居然連個信沒捎來,也不回家過年,眼見得合家的團圓飯吃不到。

    其次是去年在鎮上答應下預征的墊借項才交上一半,大概不過&ldquo五馬日&rdquo便會有警備隊帶着差役下鄉催繳。

    這兩件事在歡迎元旦的東方淑氣的老人心中交擾着,使他沒了每當新年專找快樂的興趣。

     還不過早上七點,全鄉村的每個人都吃過年飯,有的到鎮上與别的村莊去傳布賀年的喜音,有的穿着質樸的新衣在小屋裡睡覺。

    年輕人多半是聚在一起賭牌,擲骰子。

    這一年隻有一度的休息日子,在許多農人的心中是充滿着真純的歡樂與緊張後的愉快。

    然而年歲稍大一點的人除掉歎息着時光過的太快之外,對于這擾動愁苦中的新年,沒有更好的興緻。

    雖然各個木門上仍然貼上&ldquo國泰民安&rdquo,&ldquo五谷豐登&rdquo,&ldquo忠厚傳家遠&rdquo等等的&ldquo門對&rdquo,想着借重這可憐的好字眼慰安他們可憐的心靈。

    然而多少事實都一年比一年嚴重地擺在鄉間人的面前,而且一年比一年沉重地使他們受到無法解脫的痛苦。

    所以雖是嶄新的&ldquo門對&rdquo&mdash&mdash紅紙上的光亮黑字,在大家的眼光裡也漸漸失去了光彩。

     一大早的過年工作過後,幾個穿着不稱體的花布衣的小孩在街上撿尋爆竹,一切都很清靜。

    陳莊長在本村幾家老親戚和老朋友的地方走走,回家後,把家傳的一件舊紫羔大馬褂脫下來,自己在小客屋子中烤炭火。

    平常是冷清清的客屋,今日為了敬祖宗牌子的緣故,除去一桌子供菜與香煙浮繞着,便是新用瓦盆生上二斤炭火。

    陳莊長坐着光闆的木圈椅,因為屋裡添了火力,他的額角上微微覺得出汗。

    一夜不得安眠,人老了,也不想睡覺。

    小孩子與家中女人的笑聲在後院哄動。

    自己沒有同他們找生趣的活潑心情,盡是一袋袋的勁頭很大的旱煙向喉嚨裡咽下。

    這辛苦的氣味偏與他的胃口相合。

    他向風門外看看半陰的天與無光的太陽,輕輕地歎兩口氣,一會低下頭又沉寂着想些什麼。

     雖是冬日,隔宿做成的魚肉被煙氣與火力的熏化,不免多少有點味道,更使屋子裡的空氣重濁了。

    本來想過午到鎮上拜年連帶着探聽事的計劃變了。

    他一面支開風門,一面鄭重地穿上馬褂。

    知道路上泥濘,撿出家裡新做的青布棉鞋包在毛巾裡,仍然穿着難看的&ldquo豬窩&rdquo上路。

    恐怕非晚上回不來,他又恭敬的對神牌磕過頭,稍為喘息着到後院中交代一句,重行外出。

     到鎮上吳練長的門口,一樣是靜悄悄的。

    不過街頭巷口上多了一些疊錢的孩子,與賣泥人,風車,糖葫蘆的挑擔。

    門口的守衛見來的是熟人,提着槍即時通報進去。

    接着陳莊長便換上鞋子走進吳練長的客廳。

     像是才走了一批客人,紙煙尾巴與瓜子皮鋪滿了當地。

    三間堆滿了木器的屋子中間,滿浮着各種煙氣。

    靠東壁有靠背的大木床上,吳練長正陪着一位客人吸鴉片。

     隻留着一撮上胡,穿着青絲绉的狐腿皮袍的吳練長,一手拿着竹槍欠欠身子,招呼一下,接着便是相互的賀年話。

    直到吳練長将陳莊長介紹與那位不認識的客人時,他方由床上坐了起來。

     陳莊長很驚訝地看着這位客人的面目,原來他是連部的軍需官。

     他的煙量很可以,盡着聽主人的招應話,那一個個的黑棗盡往煙鬥上裝,煙氣騰騰中顯出他那鐵青的面色,兩隻粗黑的手不住紛忙。

    還要偷閑說上幾句話。

    &hellip&hellip舊緞子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