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 第四部 一 浪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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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薩克本堂神甫的好奇心完全滿足了,外省的法國人特别愛管閑事,主要是為這個目的。

    當天晚上他把賽夏家的遭遇一古腦兒告訴詩人,表示他進城跑一趟純粹是出于慈悲心。

     臨了他說:“你叫妹子妹夫背了一萬到一萬二的債,這筆小數目,親愛的先生,沒有一個人借得出。

    昂古萊姆領地這個地方并不富裕。

    你早先和我提到本票,我隻道為數不大呢。

    ” 詩人謝了老教士的好意,說道:大衛·科波菲爾 “最寶貴的是你給我帶來的寬恕。

    ” 第二天,呂西安一清早離開馬薩克,九點光景走進昂古萊姆,手裡拿着一根拐杖,身上那件緊窄的外套沿路穿舊了,黑褲子上泛出一道道的白顔色,一雙破靴更說明他沒有福氣坐車。

    他很明白他回來和出門的對比會引起家鄉人什麼感想,可是聽了神甫的叙述,心裡還忐忑不安的抱着内疚,便自願受罰,不管熟人用怎樣的眼風瞧他,他都準備忍受。

    他私下想:“這就表示我的英勇!”富于詩人氣質的人總喜歡自己騙自己。

    他走過烏莫鎮,内心很矛盾,一方面覺得這樣回家好不慚愧,一方面想起甜蜜的往事。

    經過波斯泰爾門口,他的心跳個不停,幸而鋪子裡除了雷奧妮·瑪隆和她的孩子,沒有别人。

    他虛榮心還是那麼強,發見父親的姓氏不見了,很高興。

    波斯泰爾結婚以後,鋪子重新油漆,招牌象巴黎的一樣隻寫藥房兩字。

    呂西安爬上巴萊門的石梯,感染了故鄉的氣息,不再感到苦難的壓迫,隻是挺快樂的想着:“我要同他們相會了!”他從前走在城裡趾高氣揚,此刻直到桑樹廣場不曾遇見一個熟人反而喜出望外!守在門口的瑪麗蓉和科布奔上樓梯,叫道:“他來啦!”呂西安重新見到古老的工場,古老的院子,在樓梯上遇見妹子和母親。

    他們擁抱之下,暫時把所有的苦難都忘了。

    一個人遭到不幸,處在家屬中間往往還能容忍;既有安身之處,又有希望支持,生活再苦也熬過去了。

    呂西安雖是一副灰心絕望的樣子,卻也有灰心絕望的詩意:皮膚被路上的太陽曬得烏油油的;凄涼抑郁的神态使詩人額上罩着一層陰影。

    這些變化說明他受過多少痛苦,叫人看着他臉上飽經憂患的痕迹,隻有憐憫的份兒。

    離開親人的時候抱着多少幻想,回來隻看到悲慘的現實。

    夏娃滿心歡喜,露出一副聖女殉道時的笑容。

    美麗的少婦受着憂傷侵蝕,眉宇之間越發顯得莊嚴。

    呂西安動身去巴黎的時節,妹子臉上是一片天真,現在卻神态嚴肅;這意義太清楚了,呂西安不能不為之深感痛苦。

    所以,第一陣的感情,那麼強烈那麼自然的感情流露過後,接下來彼此都有一種反應:誰都不敢開口。

    呂西安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搜尋那個不在眼前的親人。

    夏娃看了直掉眼淚,她一哭,呂西安也哭了。

    沙爾東太太臉色蒼白,好象一無感覺。

    夏娃不願說出話來傷害呂西安,便下樓去吩咐瑪麗蓉:“喂!呂西安愛吃草莓,想法去弄一些來! ……” “噢!我早知道你要款待呂西安先生。

    放心,我已經預備了講究的中飯,還有一頓出色的晚飯。

    ” “呂西安,”沙爾東太太對兒子說,“你需要補贖的事多着呢。

    你是要替我們增光而出去的,結果弄得我們山窮水盡。

    你妹夫為着他的新家庭才想掙一份家業,他的财源差不多被你破壞了。

    而你還不止破壞這一點……”母親停了一會,空氣很緊張;呂西安一聲不出,暗示他接受母親的責備。

    沙爾東太太接下去聲氣柔和的說:“你應當刻苦用功。

    我不怪你想繼承我娘家的高貴的門第;不過做這種嘗試先要有财産,還要有骨氣;這兩樣你都談不上。

    你把我們對你的信心變做了戒心。

    這個不怕勞苦,處處隐忍的家庭,為了你不得安甯,難過日子……,初次的過失當然好原諒,下次可不能再犯。

    這兒的情形不容易應付,你得謹慎小心,聽妹子的話。

    苦難是人生的老師,他的嚴厲的教育在你妹子身上已經有了結果:她變得老成了,做起母親來了,她為了愛護我們親愛的大衛,挑着養家活口的擔子;總之,因為你不知自愛,能使我安慰的隻有她一個人了。

    ” 呂西安擁抱着母親說:“你對我的訓斥還可以更嚴厲些。

     謝謝你的寬恕。

    我相信也隻有這一次需要你寬恕。

    ” 夏娃回進來看見哥哥滿面羞慚,知道母親說過話了。

    夏娃面和心軟,對呂西安露出一絲笑意,呂西安幾乎為之掉下淚來。

    人與人見了仿佛有一股魔力;情人也罷,骨肉也罷,不管惱恨的動機如何強烈,一朝聚首,雙方的敵意就會變化。

    我們的回心轉意是不是感情決定的呢?這個現象是不是屬于磁性感應①的範圍呢?彼此的決絕或諒解能不能由理智支配呢?不管這作用取決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