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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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複研究,同意了他的請求。

     一晃三年過去了,我已提升為副連長,主管後勤,又和醜兵經常打起交道來了。

    要論他的工作,那真是沒說的,可就是不讨人喜歡,他性格變得十分孤僻,一年中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如小豆子一天說的多,而且衣冠不整,三年來沒上過一次街。

    我找他談了一次,讓他注意點軍人儀表,他不冷不熱地說:“副連長,我也不與外界接觸,絕對保證丢不了解放軍的臉,再說,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個土豆,何必呢?”他頂了我一個歪脖燒雞,我索性不去管他了。

     七九年初,中越邊境關系緊張到自熱化程度,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連隊裡已私下傳開要抽調一批老戰士上前線的消息,練兵熱潮空前高漲,晚上熄燈号吹過之後,還有人在拉單杠,托磚頭。

    醜兵卻沒有絲毫反應,整天悶悶不響地喂他的豬。

     終于,風傳着的消息變成了現實。

    剛開過動員大會,連隊就像一鍋開水般沸騰起來。

    決心書,請戰書一摞摞地堆在連部桌子上。

    有的人還咬破指頭寫了血書。

     這次抽調的名額較大,七六、七七兩年的老兵差不多全要去。

    老兵們也心中有數,開始忙忙碌碌地收拾起行裝來了。

    下午,我到豬圈去轉了一圈,想看看這個全連唯一沒寫請戰書的醜兵在幹什麼。

    說實話,我很惱火,你不想入團也罷,不想入黨也罷,可當侵略者在我邊境燒殺擄掠,人們都摩拳擦掌地等待複仇的機會而這機會終于來了的時候,你依然無動于衷,這種冷漠态度實在值得考慮。

     醜兵正在給一隻老母豬接生,渾身是髒東西,滿臉汗珠子。

    看着他這樣,我原諒了他。

     晚上,支委會正式讨論去南邊的人員名單,會開到半截,醜兵闖了進來。

    他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大冷的天,赤腳穿着一雙沾滿糞泥的膠鞋,帽子也沒戴,一個領章快要掉下來,隻剩下一根線挂連着。

     他說話了:“請問各位連首長,這次是選演員還是挑女婿?”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又說:“像我這樣的醜八怪放出的槍彈能不能打死敵人,扔出的手榴彈會不會爆炸?” 指導員笑着問:“王三社同志,你是想上前線哪?” 醜兵眼睛潮乎乎地說:“怎麼不想?我雖然長得不好看,但是,我也是個人,中國青年,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 他啪地一個标準的向後轉,邁着齊步走了。

     醜兵被批準上前線了。

    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時,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使勁地搖着,一邊笑,一邊流眼淚。

    我的雙眼也一陣熱辣辣的。

     在送别會上,醜兵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台前,他好像變了個人,一身嶄新的軍裝,新理了發,刮了胡子。

    最使我震動的是:他的衣領上又綴上了他的現在已是六十歲的眼睛不好的母親親手編織的當年曾引起一場風波的那隻并不精緻的“脖圈”!我好像朦胧地意識到,醜兵的這一舉動有深深的含義。

    這脖圈是對美的追求?是對慈母的懷念?不管怎麼樣,反正,假如有人再開當年小豆子開過的那種玩笑,我也會給他腦袋上扣一碗豆腐粉條。

     他說:“同志們,三年前你們歡迎我唱歌,由于某些原因,我沒唱,對不住大家,今天補上。

    ” 在如雷的掌聲中,他放開喉嚨唱起來: 春天裡苦菜花開遍了山窪窪, 醜爹醜媽生了個醜娃娃。

     大男小女全都不理他, 醜娃娃放牛羊獨自在山崖。

     夏天裡金銀花漫山遍野開, 八路軍開進呀山村來。

     醜娃娃當上了兒童團, 站崗放哨還把地雷埋。

     秋天裡山菊花開得黃澄澄, 醜娃娃抓漢奸立了一大功。

     王營長劉區長齊聲把他誇, 男夥伴女夥伴圍着他一窩蜂。

     冬季裡雪花飄飄一片白, 醜娃娃當上了八路軍。

     從此後無人嫌他醜, 哎喲喲,我的個媽媽唻。

     像一陣溫暖的,夾帶着濃郁的泥土芳香的春風吹進俱樂部裡來。

    漫山遍野盛開的野花,雪白的羊群,金黃的牛群,藍藍的天,青青的山,綠綠的水……,一幅幅親切質樸而又詩意盎然,激情盎然的畫圖,随着醜兵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悠揚歌聲在人們腦海裡閃現着。

    我在想:心靈的美好是怎樣彌補了形體的瑕疵,英勇的壯舉,急人之難,與人為善,謙虛誠實的品格是怎樣千古如斯地激勵着,感化着一代又一代的人。

     醜兵唱完了,站在那裡,羞澀地望着同志們微笑,大家仿佛都在思慮着什麼,仿佛都沉浸在一種純真無邪的感情之中。

     小豆子離座撲上前去,一下子把醜兵緊緊摟起來,眼淚鼻涕一齊流了出來,嘴裡嘈嘈地嚷着:“老卡,老卡,你這個老卡……” 猛然,滿室又一次爆發了春雷一般的掌聲,大家仿佛剛從沉思中醒過來似的,齊刷刷地站起來,把醜兵包圍在垓心…… 開完歡送會,我思緒萬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慚愧的心情愈來愈重。

    我披衣下床,向醜兵住的房子走去——他單獨睡在豬圈旁邊一間小屋裡。

    時間正是古曆的初八九,半個月亮明燦燦地照着營區,像灑下一層碎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