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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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窩裡睡得暖和和的,你穿着個小薄棉襖兒,挾着個單打一,大半夜大半夜地轉遊.餓急了,就回去啃塊涼饽饽。

    到底是誰在村裡支持着工作,你嫂子嘴裡不說,心兒裡明白。

    ” 幾句貼心話,說得小契黑胡茬子都充滿了笑意,連聲說: “嫂子,你也别淨誇我。

    ” “不是誇你.這都是實事兒。

    ”大媽接着說,“可是,小契呀,有一件事兒,我不知道你經心了沒有。

    你想想,鬧土改那時候,咱村分了地的貧雇農,這幾年有多少戶又賣地了?” “總有個一二十戶。

    ”小契說,“反正頭一份是我。

    ” “一二十戶?30戶也出頭了!”大媽說.“那天,我讓你大哥幫我算了一下,全村323戶貧雇農已經有33戶賣了地,有賣一畝二畝的,也有賣三分五分的。

    你想想,咱們那‘八路’釘了多少年的仗,死了多少人,才分到手裡幾畝地,每一畝一分地,都是用血換來的。

    可是沒有幾年工夫,那地又轉到别人手裡了,轉到老中農、暴發戶手裡了。

    我一聽說有人賣地,腦瓜仁兒就疼,就像割我的肉似的。

    要是聽說黨員賣地,不光難受,還加上有氣。

    翻身,翻身。

    好不容易翻過來了,這不是又往人家磨盤底下鑽麼?年上秋裡發大水,今年春上鬧春荒。

    聽說咱那貧農,東家費地,西家賣莊窩,我這心就像地陷似地拄下沉。

    這可怎麼着呵?這樣下去,不是要咱政府實行第二次土改麼?小契,這些情況,你就不想一想?……今天,我一聽說你丈地,我這氣就大了,真恨不得把你抓過來,劈頭揍你兩個耳刮子!” “嫂子,”小契在黑影裡難受地說:“你當這賣地的滋味兒好受?’前些時,我聽說呂黑棍想要地,就托人去說,你猜這個老中農說什麼’他說:‘那“翻身地”再好我也不要,我要就要正南巴北的“祖業地”!’我一聽就火了,難受得我好幾天吃不下飯,要不是怕犯政策,我,我……後來,聽說咱們的村長‘大能人’想要地,又托人去說,你猜他說什麼?他說:‘我本來不想要地,可是同志們有了困難,我也不能瞪着眼瞅着,就算幫把手吧!’他買了我的地,給我最便宜的價錢,還算是幫我!要不是賣棺材的堵着門口要賬,我就是把地白送了人,也不給他。

    ……” “哦!他又買了你的地啦,”大媽精神震動,手指哆嗦着,半晌沒有言語。

    停了一刻,才氣憤地說,“黨員買黨員的地,你說說這叫什麼!  我看他現在是變了,你跟他說句話,他哼哼哈哈,都不想睬你,會他也不想參加,你說怎麼辦?連個支委會都開不成!” “他瞧不上我,我還瞧不上他咧!”小契把腿一拍,“他是‘大能人’,我也不是實疙瘩傻子。

    可是,人跟人思想不一樣,我就是餓死,也不走他那條道兒。

    ……人不能叫财帛迷了心竅!” 天黑下來了,隻有靠近窗口的地方,有一點微弱的光亮。

    大媽難受地低垂着頭。

     “算啦!算啦!”小契從炕上跳下來,“嫂子,你别難受。

    用不着費那麼多腦子,車到山前必有路!什麼事情到時候就有辦法!” “你倒心寬!”大媽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又是‘車到山前必有路’!你父兒倆靠這畝半地真夠吃麼?現在車已經到了山前啦,你那路在哪兒呢?” “我說有辦法就有辦法。

    ”小契嘿嘿一笑。

     “什麼辦法?” “我去找周政委去。

    讓他給我謀個事兒,給公家看倉庫也行。

    ” “你是要離開這裡?”大媽吃了一驚。

     “實說吧,這鄉村工作我也覺得沒意思了。

    過去雖說殘酷一點兒,幹着倒挺有勁兒,這會兒種二畝地,交十斤八斤公糧就叫革命?” 大媽一聽急了,身向前傾,點着小契說: “哈哈,怪不得!你是想把地賣了,遠走高飛呀!我問你,這村兒裡的貧下中農怎麼辦?軍烈屬怎麼辦?讓他們都去找周政委麼?你工作還管不管?地主還管不管?” 小契悶着頭不言語了。

     大媽正要說服他,隻聽牆外一個女人的聲音喊道: “小契叔在這裡嗎?” 小契走到屋門口,沖着牆外喊道:“在哩。

    ” “快回家去吧,你家小旦兒正哭着找爹哩!” 小契歎了口氣說:“我回去看看。

    等安置小旦兒睡了,我還得查夜哩!”說過,跨出門去。

     大媽急忙下炕,追到院子裡說: “小契!反正你不能走!” 小契沒有回答,走出大門去了,腳步聲愈來愈遠。

     一種無可言狀的孤寂之感湧上心頭,大媽悄悄地哭了。

    她哭,不是因為她不堅強,是因為她沒有找出眼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