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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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地球來說卻是一種巨大的真實。

    被人類墾殖的地盤實在隻是一種狹小的偶然,偶然之外的必然便是曠野。

     這種漫無邊際的曠野比之于茫茫大海也隻是小土一片,再把土地和大海加在一起,放到宇宙間立即又變成一粒塵埃。

    宇宙的無限空曠已經進入人們的想象,越想象越覺得即便是點滴生命也是最大的奇迹。

    點點滴滴的生命居然能發育成長得像模像樣,真不知該如何來歡呼,如何來呵護,如何來珍愛。

     前年夏天與賈平凹先生同去新疆,我到喀什他到沙漠然後再會合。

    一見面他就說:"我被震動了。

    "他說的是沙漠裡的胡楊樹。

    "沒有滴水它居然能活上一千年,終于枯死後又挺挺地站立一千年,倒下後不散架不朽腐又是一千年!" 這是一種生命的震動,震動于它的頑強,又震動于它的孤獨。

    正因為孤獨,它才比較完整地證明了生命是什麼。

    但這種證明也是自生自滅的,除非有另一具生命偶爾經過。

    佛教把生命分為無情和有情兩種,無情是胡楊樹,有情是賈平凹。

    有情的生命害怕自己迷失,總要定期到曠野裡走走,去尋找和聆聽那三千年的證言。

     由此又想到曆代的佛教旅行家。

    他們長年累月跋涉于曠野,說是去取經,而最大的經典便是有關生命的證言。

    我想在茫茫曠野裡,他們對惜生護生、善良慈悲的體驗比哪兒都要強烈。

    于是他們義無反顧地向另一個生命聚集地走去,把散落各地的生命聯結起來,一起投向"同體大悲"。

    無論是法顯、玄奘還是鑒真,居然都以柔弱的軀體把生命群落之間的萬水千山一一打通,實在是一種至情至愛的精神實踐。

    早年讀譚嗣同的《仁學》,見他把"仁"的第一義定之為"通",通中外、通上下、通人我,不甚明了,而當我追尋了佛教旅行家的足迹,便大緻有所領悟。

    隻有通,才有一種博大的仁愛;仁愛而不博大,就算不得真正的仁愛。

     但是,當旅行家們為了關愛生命而在曠野間跋涉的時候,又必須付出慘重的生命代價。

    在生命最危急的關頭還在祈禱生命,這種發生在曠野裡的故事大多随風飄散、亘古不知,而偶有傳聞則總會把忙于世俗的衆生驚醒。

    前些年上海旅行家餘純順在獨身徒步行走了整整八年之後葬身羅布泊,消息傳來,一條長達數千公裡的無形杠杆立即架設起來了,杠杆的一端是一個孤獨的生命,另一端則是這個星球上最密集的生命聚合地之一——上海。

    冷漠的上海人被這條杠杆輕輕一撬竟然深切感應,一個小小的遺物展覽成天人如潮湧。

    當時我站在一邊曾經困惑:按照這座城市曆來極其講究實利估算的思維邏輯,餘純順沒有做出任何實利貢獻,展覽中的零星物件也沒有什麼審美價值,他們這是怎麼了,一時間全都變得癡癡迷迷?我想這隻能歸因于生命信号的深層秘密。

     前不久在報章間讀到一則神奇的新聞,說一支探險隊專程經過羅布泊餘純順的墓邊,居然發現餘純順的遺體已經失蹤。

    探險隊員們覺得不可思議:餘純順一無财物,何方神聖會對他幾乎被高溫烤焦了的遺體發生興趣?如果是盜賊,那他們也必定是敢于九死一生的勇敢探險家,但又怎麼運出遺體呢?天底下最神秘的事情總與生命和曠野有關。

    我們對生命知之甚少,對曠野所知更微,在近乎無知的情況下,怎能把謎底一一猜測出來?猜測遺體為什麼會失蹤,就像猜測法顯為什麼能通過,玄奘為什麼能回來,胡楊樹為什麼能挺拔三千年。

    難怪連本世紀最偉大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都說,隻要深入地探視了宇宙和生命的神奇,就不能不産生宗教情懷;科學家至多能證明它們怎麼樣,但卻很難解答為什麼會這麼樣,剩下的隻有驚歎和敬畏。

     敬畏生命必然慈悲。

    試想我們天天嫉妒和輕視的對象,也同樣是天地間奇迹般的造化,居然與我們存活于同時同地,又同路同行,實在是太大的緣分。

    "百年修得同船渡",這種說法不僅毫不誇張,在我看來還說得不夠。

    請看遼闊的曠野連一點生命的蹤迹都找不到,等一隻飛鳥都要等上多少年,而要在宇宙間尋找生命,一開口就是多少光年,以光的速度搜索千年萬年還未曾搜索到一點依稀的痕迹,我們隻修個區區百年竟然能遇到與我們精确對應的生靈同船共歡?萬般珍惜還來不及呢,怎舍得互相糟踐!為了阻止糟踐,我們有時也要高聲斷喝,甚至施行懲罰,但這全然是出于對生命群體的慈悲。

     前些天又一艘宇宙飛船發射升空,去尋找太空間的反物質和暗物質。

    課題非常艱深,發射的時間又是中國的清晨,但老老少少都早早起床,坐在電視機前仔細觀看。

    隻聽一位科學家在說,太陽遲早要膨脹,勢必把地球也裹挾在裡邊,因此人類總得搬家,能夠搬到哪裡現在還一無所知。

     如此說來,人類也就是宇宙間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宇宙是我們的曠野,我們是宇宙間的法顯和玄奘,或者是個餘純順,但我們的身影比蟻蝼還要細微萬倍。

    曾聽到過《出埃及記》那悲怆的歌聲,簡薄的行囊,粗粝的衣履,蒼涼的目光。

    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都不清楚。

    在這樣的長途間,我們除了互相扶持、互相援救、互相關愛,還能做什麼呢? 人類,偉大而又無奈。

    隻要時時仰望太空,面對曠野,就會什麼也不在乎了,最後隻剩下兩個字:善和愛。

     我們因此而還能跋涉,因此而還有喜樂,因此而還叫人類。

     既歎行路難,又作逍遙遊;身寄星雲,愛及八荒;雖然微若蟻蝼,卻也圓融安詳——能夠如此,善的境界也就成了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