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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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誓重罰來杜絕背離。

    結幫把友情異化為一種組織暴力,正好與友情自由自主的本義南轅北轍。

    我想,友情一旦被捆紮就已開始變質,因為身在其間的人誰也分不清夥伴們的忠實有多少出自内心,有多少出自幫規。

    不是出自内心的忠實當然算不得友情,即便是出自内心的那部分,在群體性行動的裹卷下還剩下多少個人的成分?一切吞食個體自由的組合必然導緻大規模的自相殘殺,這就不難理解,曆史上絕大多數高豎友情旗幡的幫派,最終都成了友情的不毛之地,甚至血迹斑斑,荒冢叢叢。

    現在不少年輕人的團夥式交往雖然沒有這麼嚴重,卻也具備某些特征。

    今天決定合力炒作這件事,明天決定聯手滅掉哪個人,看似叱咤風雲,實際上互相裹卷而已,說不上是誰的獨立意志,因此也不存在多少真實的友情成分。

     一個比較軟的辦法是淡化友情。

    同樣出于對友情穩固性的不信任,隻能用稀釋濃度來求得延長。

    不讓它凝結成實體,它還能破碎得了嗎?"君子之交淡如水",這種高明的說法包藏着一種機智的無奈。

    怕一切許諾無法兌現,于是不作許諾;怕一切歡晤無法延續,于是不作歡晤,隻把微笑點頭維系于影影綽綽之間。

    有人還曾經借用神秘的東方美學來支持這種态度: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不着一字,盡得風流;羚羊挂角,無迹可尋……這樣一來,友情也就成了一種水墨寫意,若有若無。

    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友情和相識還有什麼區别?這與其說是維護,不如說是窒息,而奄奄一息的友情還不如沒有友情,對此我們都深有體會。

    在大街上,一位熟人彬彬有禮地牽了牽嘴角向我們遞過來一個過于矜持的笑容,為什麼使我們那麼膩煩,甯肯轉過臉去向一座塑像大喊一聲早安?在宴會上,一位客人伸出手來以示友好卻又在相握之際繃直了手指以示淡然,為什麼使我們那麼惡心,以至恨不得到水池邊把手洗個幹淨? 另一個比較俗的辦法是粘貼友情。

    既不拉幫結派,也不故作淡雅,而是大幅度降低朋友的标準,擴大友情的範圍,一團和氣,廣種博收。

    非常需要友情,又不太信任友情,試圖用數量的堆積來抵拒荒涼。

    這是一件非常勞累的事,哪一份邀請都要接受,哪一聲招呼都要反應,哪一位老兄都不敢得罪,結果,哪一個朋友都沒有把他當作知己。

    如此大的聯系網絡難免出現種種麻煩,他不知如何表态,又沒有協調的能力,于是經常目光遊移,語氣閃爍,模棱兩可,不能不被任何一方都懷疑、都看輕。

    這樣的人大多不是壞人,不做什麼壞事,朋友間出現裂縫他去粘粘貼貼,朋友對自己産生了隔閡他也粘粘貼貼,最終他在内心也對這種友情産生了苦澀的疑惑,沒有别的辦法,也隻能在自己的内心粘粘貼貼。

    永遠是滿面笑容,永遠是行色匆匆,卻永遠沒有搞清:友情究竟是什麼? 強者捆紮友情,雅者淡化友情,俗者粘貼友情,都是為了防範友情的破碎,但看來看去,沒有一個是好辦法。

    原因可能在于,這些辦法都過分依賴技術性手段,而技術性手段一旦進入感情領域,總沒有好結果。

     我認為,在友情領域要防範的,不是友情自身的破碎,而是邪惡的侵入。

    邪惡一旦侵入,會使整個友情系統産生基元性的蛻變,其後果遠比破碎嚴重。

    這種情形,用通俗的話說,就是交錯了朋友。

    不是錯在一次兩次的失約、失信上,而是錯在人之為人的本質上。

    本質相反而又成了朋友,那就隻有兩種選擇,要麼結束這種本來就不應建立的友誼,要麼漸漸改變自己的本質。

    可惜的是,很多善良的人選擇的是後者。

    我曾調查過數量不小的犯罪記錄,發現有很大一部分人犯罪,都是從交錯朋友開始的。

    他們在鐵窗裡的忏悔,更多的不是屬于刑事,而是屬于友情方面。

    其實,這樣的忏悔又豈止在大牆之内? 邪惡侵入,觸及友情領域一個本體性的悖論,很難躲避得開。

    友情在本性上是缺少防衛機制的,而問題恰恰就出在這一點上。

    幾盅濃茶淡酒,半夕說古道今,便相見恨晚,頓成知己,而所謂知己,第一特征是毫無戒心,一見傾心,不再遺忘;第二特征是彼此可以關起門來,言人前之不敢言,吐平日之不便吐,越是陰晦隐秘越是貼心。

    因此,這似乎是一個天生的想入非非的空間,許多在正常情況下不願意接觸的人和事就在這裡扭合在一起。

    事實證明,一旦扭合,要擺脫十分困難。

    那種雜亂的組接系統成了一種隐性嗜好,不見得有多少實利目的卻能在關鍵時刻左右行止。

    為什麼極富智慧的大學者因為幾撥老朋友的來訪而終于成了漢奸?為什麼從未失算的大企業家隻為了向某個朋友顯示一點什麼便一瀉千裡?而更多的則是,一次錯交渾身惹腥,一個惡友半世受累,一着錯棋步步皆輸。

    産生這些後果,原因衆多,但其間肯定有一個原因是為了友情,容忍了邪惡。

    心中也曾不安,但又怕落一個疏遠朋友、背棄友情的話柄,結果,友情成了通向邪惡的拐杖。

     由此更加明白,萬不能把防範友情的破碎當成一個目的。

    該破碎的讓它破碎,毫不足惜;雖然沒有破碎卻發現與自己生命的高貴内質有嚴重牴牾,也要做破碎化處理。

    羅丹說,什麼是雕塑?那就是在石料上去掉那些不要的東西。

    我們自身的雕塑,也要用力鑿掉那些異己的、卻以朋友名義貼附着的雜質。

    不鑿掉,就沒有一個像模像樣的自己。

    心理陷阱 該破碎的友情常被我們捆紮、粘合着,而不該破碎的友情卻又常常被我們捏碎了。

    兩種情況都是悲劇,但不該破碎的友情是那麼珍貴,它居然被我們親手捏碎,這對人類良知的打擊幾乎是緻命的。

     提起這個令人傷心的話題,我們眼前會出現遠遠近近一系列酸楚的畫面。

    兩位寫盡了人間友情的大作家,不知讓世上多少讀者領悟了互愛的真谛,而他們自己也曾在艱難歲月裡相濡以沫,誰能想得到,他們的最後年月卻是友情的徹底破碎。

    我曾在十多年前與其中一位長談,那麼善于遣字造句的文學大師在友情的怪圈前隻知忿然訴說,完全失去了分析能力。

    我當時想,友情看來真是天地間最難說清楚的事情。

    還有兩位與他們同時的文壇前輩,其中一位還是我的同鄉,他們有一千條理由成為好友卻居然在同一面旗幟下成了敵人,有你無我,生死搏鬥,牽動朝野,轟傳千裡,直到一場滅頂之災降臨,雙方才各有所悟,但當他們重新見面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