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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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珍罕,隻能留住"高山流水"四個字,成為中國文化中強烈而缥缈的共同期待。

     那天我當然還不知道這個故事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隻知道昨天的小友都已黯然失色,沒有一個算得上"知音"。

    我還沒有彈撥出像樣的聲音,何來知音?如果是知音,怎麼可能舍卻蒼茫雲水間的苦苦尋找,正巧降落在自己的身邊、自己的班級?這些疑問,使我第一次認真地擡起頭來,迷惑地注視街道和人群。

     差不多注視了整整四十年,已經到了滿目霜葉的年歲。

    如果有人問我:"你找到了嗎?"我的回答有點艱難。

    也許隻能說,我的七弦琴還沒有摔碎。

     我想,艱難的遠不止我。

    近年來參加了幾位前輩的追悼會,注意到一個細節:懸挂在靈堂中間的挽聯常常筆涉高山流水,好像死者與挽聯撰寫者是當代知音,但我知道,死者對于挽聯撰寫者的感覺并非如此。

    然而這又有什麼用呢?在死者失去辯駁能力僅僅幾天之後,在他唯一的人生總結儀式裡,這一友情話語烏黑鮮亮,強硬得無法修正,讓一切參加儀式的人都低頭領受。

    但我們對此又不能生氣,如果死者另有知音名單,為什麼不在臨死前鄭重留下呢?可見對大多數人來說,直到生命結束都說不清楚明确的友情序列,任何人都可以來臨時扮演一下。

    幾十年的生命都在尋找友情,難道一個也找不到?找到了,而且很多,但一個個到頭來都對不上口徑,全部是錯位了的友情。

    無所求 友情的錯位,來源于我們自身的混亂。

     一些珍貴的緣分都已經稍縱即逝,而一堆無聊的關系卻仍在不斷灌溉。

    你去灌溉,它就生長,長得密密層層、遮天蔽日,長得枝如虬龍、根如羅網,不能怪它,它還以為在烘托你、衛護你、寵愛你。

    幾十年的積累,說不定已把自己與它長成一體,就像東南亞熱帶雨林中,建築與植物已不分彼此。

     誰也沒有想到,從企盼友情開始的人生,卻被友情擁塞到不知自己是什麼人。

    川端康成自殺時的遺言是"太擁塞了",可見擁塞可以緻命。

    我們會比他頑潑一點,還有機會面對擁塞向自己高喊一聲:你到底要什麼樣的友情? 隻能等待我們自己來回答。

    然而可笑的是,我們的回答大部分不屬于自己。

    能夠随口吐出的,都是早年的老師、慈祥的長輩、陳舊的著作所發出過的聲音。

     他們說,友情來自于共同的事業。

    這話很漂亮,但我們應該注意此間有一處緻命的模糊:一般一講事業似乎總與理想、奮鬥連在一起,其實在日常生活的交往中哪有這般莊嚴?習慣于莊嚴的長輩們喜歡用大詞,他們所說的事業其實也就是職業。

    什麼"舞蹈事業"、"煤炭事業"、"财會事業",都算事業。

    置身于同一個職業難道是友情的基礎?當然不是。

    如果偶爾有之,也不能本末倒置。

    情感豈能依附于事功,友誼豈能從屬于謀生,朋友豈能局限于同僚? 他們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這種說法既表明了朋友的重要,又表明了朋友的價值在于被依靠。

    但是,沒有可依靠的實用價值能不能成為朋友?一切幫助過你的人是不是都能算作朋友? 他們說,患難見知己,烈火煉真金。

    這又對友情提出了一種要求,盼望它在危難之際及時出現。

    能夠出現當然很好,但友情不是應急的儲備,朋友更不應該被故意地考驗。

    …… 不知出于什麼原因,我們這個缺少商業思維的民族在友情關系上竟然那麼強調實用原則和交換原則。

     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麼。

    不依靠事業、禍福和身份,不依靠經曆、方位和處境,它在本性上拒絕功利,拒絕歸屬,拒絕契約,它是獨立人格之間的互相呼應和确認。

    它使人們獨而不孤,互相解讀自己存在的意義。

    因此所謂朋友,也隻不過是互相使對方活得更加溫暖、更加自在的那些人。

     在古今中外有關友情的萬千美言中,我特别贊成英國詩人赫巴德的說法:"一個不是我們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真正的友情都應該具有"無所求"的性質,一旦有所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卻轉化為一種外在的裝點。

     我認為,世間的友情至少有一半是被有所求敗壞的,即便所求的内容乍一看并不是壞東西。

    讓友情分擔憂愁,讓友情推進工作……友情成了忙忙碌碌的工具,那它自身又是什麼呢?其實,在我看來,大家應該為友情卸除重擔,也讓朋友們輕松起來。

    朋友就是朋友,除此之外,無所求。

     其實,無所求的朋友最難得,不妨閉眼一試,把有所求的朋友一一删去,最後還剩幾個? 李白與杜甫的友情,可能是中國文化史上除俞伯牙和鐘子期之外最被推崇的了,但他們的交往,也是那麼短暫。

    相識已是太晚,作别又是匆忙,李白的送别詩是:"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從此再也沒有見面。

    多情的杜甫在這以後一直處于對李白的思念之中,不管流落何地都寫出了刻骨銘心的詩句;李白應該也在思念吧,但他步履放達、交遊廣泛,杜甫的名字再也沒有在他的詩中出現。

    這裡好像出現了一種巨大的不平衡,但天下的至情并不以平衡為條件。

    即使李白不再思念,杜甫也作出了單方面的美好承擔。

    李白對他無所求,他對李白也無所求。

     友情因無所求而深刻,不管彼此是平衡還是不平衡。

    詩人周濤描寫過一種平衡的深刻:"兩棵在夏天喧嘩着聊了很久的樹,彼此看見對方的黃葉飄落于秋風,它們沉靜了片刻,互相道别說:明年夏天見!" 楚楚則寫過一種不平衡的深刻:"真想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憊已極。

    在我生命終結前,你沒有抵達。

    隻為最後看你一眼,我才飄落在這裡。

    " 都是無所求的飄落,都是詩化的高貴。

    防範破碎 真正的友情因為不企求什麼不依靠什麼,總是既純淨又脆弱。

     世間的孤獨者也都遭遇過友情,隻是不知鑒别和維護,一一破碎了。

     為了防範破碎,前輩們想過很多辦法。

     一個比較硬的辦法是捆紮友情,那就是結幫。

    不管儀式多麼隆重,力量多麼雄厚,結幫說到底仍然是出于對友情穩固性的不信任,因此要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