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疤子(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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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雨夜,解放軍的先遣人員湊在油燈前與馬文傑縣長接頭,向他介紹了全國形勢和共産黨的政策,動員他投誠起義。

    馬表示同意,并且同意出任“規勸會”的副主任,開展對敵僞軍政人員和各路杆子的勸降工作。

     馬疤子當了幾個月縣長,沒坐過衙門,也不知衙門在哪裡。

    沒拿過薪水,也不知應該到哪裡去拿薪水。

    他還是喜歡穿草鞋,粗通文墨但不大樂意寫信,派人去給各路杆子傳話,都是讓他們持一塊竹令箭,上面按有他的三個血紅指印作為證明。

    他的指印杆子們一般都認得,都服。

    指印到了哪裡,一般來說都能繳下槍來。

    白泥弓的白馬團一次就交出大刀三十多把,叮叮當當挑到縣城。

     馬文傑隻是沒有料到,被他勸降的白馬團的龍頭大哥,兩個月後還是進了班房,而且上了大鐐。

     他大為吃驚,找到縣武裝大隊結結巴巴地查問。

    在對方出示的一樁樁審案鐵證面前,才無話可說。

    他發現白馬團居然是假投誠,暗藏槍枝彈藥并且準備逃竄。

    被他勸降的另一個許某,則有重大血債,稱霸鄉裡,奸污民女無數……最後,他自己的參謀長,也被新政權查出來是個國民黨打進來的軍統特務,有暗中控制馬的任務,還有什麼密殺計劃。

    這樣的人還能任其逍遙法外随便放過? 馬一腦門子冷汗,隻能連連表示抓得好。

    街上貼出了很多堅決鎮壓反革命的标語。

    據說四鄉農民在往縣城送草繩,是準備用來捆人的。

    據說縣獄裡天天有人被拉出去槍斃,有的大号子關幾十個人,竟然一夜之間就空了,不知是轉到了别處還是殺了。

    真真假假的傳聞最後指向了馬文傑本人,說他那個“規勸會”是個假投誠的窩子,他是“規勸犯”的總頭子。

    他等着上面派人來抓,等了幾天沒有動靜,相反,上面還是照常請他去開這個那個會,派人給他送來了解放軍的草黃色制服。

    他穿着這套衣走到街上,認識他的人見到他都神色緊張,老遠就往路邊躲閃。

     這是一個不大說得清楚的結局,因為當事人太少,因為當事人不太願意說,更因為當事人好不容易說出來的話也疑點頗多,說法各各不一。

    有人說,馬疤子的老對頭彭叫驢子也投誠了,當的官比馬疤子的官大。

    姓彭的要在新政權面前表忠,多多揭發人家是假投誠。

    就是最好的辦法。

    還有人說,國民黨的B系和H系從來互不相容,以前日本鬼子在的時候,他們借日本鬼子的力量削弱對方;現在共産黨來了,他們又借共産黨的力量排擠對方。

    既然B系可以利用馬疤子牽制H系,那麼好吧,H系現在當然也可以利用共産黨來收拾馬疤子。

    誰都使着暗勁,用陰招,馬疤子一個鄉下佬,哪裡是他們的對手? 當然,也有人說事情不完全是這樣。

    他們認為很多杆子投誠本來就是半心半意,馬疤子本人也匪性難改,幾次暗中準備反水,準備暴動,罪大惡極。

    隻是他後來既然已經死了,政府也就既往不咎。

     我沒法辨别這些解釋的真假,隻得繞開它們,僅僅交代一下結局本身。

    我甚至不一定能把結局本身說清楚,隻能盡力而為地把零散材料作一些拼接。

    大約是兩個月後的一天,馬文傑從專署開會回來,還沒有走進屋,就聽見裡面哭鬧成一團。

    推開門,看見七八雙女人淚光晶瑩的眼睛齊刷刷投向他,嘴巴張得老大,哭聲嘎然而止。

    但隻停了片刻,嚎啕又猛烈爆發。

    旁邊幾個娃崽,也跟着哇哇地哭爛了臉。

     他大為驚訝。

     馬主任!馬縣長!師長!三爺!他二叔!……女人叫出各種稱呼,紛紛搶上前來叩頭,砸出蹦蹦蹦的巨響。

     “不能活了呀!” “你給我們指條活路呀!” “你還我的天寶呀!” “我們都是聽了你的嘴灣才投降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