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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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遍了,沒看見麼。

    ” “它長了翅膀?還能跑上天去?” 我不知道光複為什麼要重視這樣一個鐵皮瓶蓋。

    也許,那個小瓶蓋還能換回錢?或者他隻是惱怒娃崽這種馬虎處事的态度? 他逼着少年再找,停下了與我的談話,自己也幫着搬開了牆角的一堆木炭,搬開木桶和鋤頭之類的工具,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對可疑的暗處一一清查,他一次次對瓶蓋恫吓:“你娘的躲!你躲!老子看你往哪裡跑?” 他當然少不了對少年的訓斥:“你這個畜牲尋啊!尋啊!你當少爺了不是?告訴你,要不是共産黨給你祖爺平反,你還想喝汽水?還想穿涼皮鞋?還想插起自來水筆上高中?你老子勞改的時候,差點連命都送了,餓得連牛糞裡的稗子都撿出來吃的……” 少年噘着嘴,把一塊木炭狠狠地踢了一腳。

     “豬嬲的,你踢!”體育老師在他的頭上敲了一丁公。

     少年舉臂招架,可能用力大了一點,把父親推得倒退了兩步,差點跌到。

    “你還敢回手?你這個畜牲還敢回手?”他一把奪走少年手裡的汽水瓶,“老子挖死你!” 少年氣咻咻地跑到門外瘋罵:“老雜種!老土匪!你這個老反革命!動不動就打人,算什麼教師?”他破口大罵,“你以為這還是舊社會?還想作威作福塗炭生靈喪權辱國吧?”他用了兩個很書面化的詞。

    “你活該!你撿牛屎吃活該!你去坐牢我還好些。

    我将來要當總統,也要搞運動!老子根本不給你這号假貨平反我告訴你!……” “老子老子老子——” 光複一句話憋在喉頭每罵出來,盡管是體育老師,還是沒有追上兒子,氣得渾身發抖,幸虧有我扶着,才回到家裡穩穩坐下。

    我很驚訝少年對他的态度。

    少年的話當然是一時氣頭上的話,不必過于認真對待。

    但他這樣來戳父親的痛處,至少說明他對于往事沒有切膚之痛,錯案不錯案,不會比它的一瓶汽水更重要。

    在這個時候,我再一次感到時間的歧義性。

    光複像很多人一樣,以為他的苦難經曆能夠被任何人同情。

    時間所定型的一切,可以像博物館裡的文物一樣原貌長存,舉世公認。

    正是基于這一點,他像我的父親霍很多前輩,教導後人的時候,總是回溯往事,談坐牢、饑餓、牛糞或一九四八。

     他沒料到時間不是文物,他與兒子也沒有共存和共享的統一時間。

    政府還他父親清白的一九四八年,并内有同時配給他的兒子。

    這位少年剛才狠狠地踢了木炭一腳,顯示出它對一九四八年在内的往事毫無興趣甚至反感。

     這似乎沒有道理。

    他沒有經曆過去,但他至少可以對離奇的往事好奇,如同孩子們一般都能津津有味與古代傳說,而沒有必要狠狠地踢。

    在這裡,合理的解釋隻可能是:它并非仇視過去,隻是仇視現在的過去,即仇視這個陰暗的臂彎中父親嘴裡充滿着訓斥、苛責、自以為是氣味的過去,那個奪走他半瓶汽水的過去。

     光複氣得流出了淚水。

    這使我想起了一條曾經使他全家蒙冤的政策,那條政策規定:一九四七年以後的舊政府裡科級和少校級以上的人員,均屬曆史反革命。

    這個使用于任何人的時間界限,隐含着的意義是:人們都生活在同一的時間裡,不容例外。

    多少年後,人們終于認識到這一條過于簡單,光複本人就因為這條政策的取消而苦盡甘來。

    但是在另一方面,光複力圖使自己與兒子仍然生活在同一的時間裡,同樣不容例外。

    他無非是要制造一個新的時間表,他痛恨過去,兒子也必須痛恨;他珍惜今天,兒子也必須珍惜。

    他内心浩大而深重的一九四八,在兒子的内心中也必須具有同樣的規格與分量,不可微縮不可流散,更不可虛無。

    他沒有料到,兒子的完全生活在父親的時間之外——小小的一個鐵皮瓶蓋,就可以令兒子得出另外的結論: “你坐牢活該!” “你坐在牢裡我還好些!” 也許,從這個傍晚開始,在這個小小的豆腐店裡,他們包括一九四八年在内的過去斷然分裂,再也難以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