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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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以為時間任何地方都是一種均量的勻速的東西,就像平均分派而且方正整齊的一塊塊透明液體。

    不,其實是我們肉體感覺到的時間,比方說我們按部就班地誕生、發育、衰老直至死亡。

    但人不是樹,更不是石頭。

    也許,在某種物質的時間之外,對于人更有意義的是心智的時間。

    一個人的幼童期總是漫長的,一個人在動蕩時期、危險時期、痛苦時期所感受的時間也總是漫長的。

    毫無疑問,漫長是一種感受,出于人們特别敏感的神經,特别明晰的記憶,特别豐富的新知。

    在一些日子過得舒适而單調的人那裡,在一天被一百天而一年被十年重複的生活裡,我們則可以看到相反的情況:時間不是被拉長了,不是放大和增容了,而是越來越匆促,越來越縮短,最後幾乎成了一個零,眨眼之間就無影無蹤。

    某一天,人們突然發現鏡中的老人就是自己,免不了瞪大恐懼的雙眼。

     同樣的道理,我們知之甚少的時間,比方古人的時間,比方遙遠國度的時間,總是模糊不清幾近消失足以忽略,就像遠方的一切,都在我們的視野的進頭微縮如塵,與空無沒有什麼差别。

    我以前讀美國的小說,就發現我對那個國度的二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就常常混同莫辨。

    而美國的十一世紀和十五世紀似乎更是同一回事。

    我暗自吃驚,一本小說背後一代人或好幾代人決不可混同也決不可忽略的生生死死,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漫長,為什麼可以在我這裡悄悄消失,為什麼短促得隻能供我翻翻書頁甚至打一個呵欠? 原因很簡單:我太遠,不能看清那裡的一切。

     時間隻是感知力的獵物。

     人的時間隻存在于感知之中,感知力比較弱或者幹脆完全喪失的人比如病床上的植物人,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時間。

    時間這種透明的液體從來就不是均量地和勻速地流淌着,它随着不同的感知力悄悄變形,發生着人們難以覺察的延長或縮短,濃聚或流散,隆凸或坍塌。

     問題在于,人的感知各各不同,就是一個人的感知,也會随着情景的變化而不斷改變。

    在一大堆感知的破碎片中,我們還有時間可靠的恒定守一的形象嗎?還有時間的統一性嗎?我們談論一九四八年,我們是在談論哪一種感知力的一九四八年?在這個陰雨的傍晚,在河街山歌的一個小豆腐店裡,光複為他老爹哭了一場後,還說道了藕。

    他說當年的藕好甜,煮起來特别粉,現在再也吃不到啰。

    他說現在的藕是化肥藕,哪有當年的好吃呢? 我對這些說法暗暗起疑。

    我知道現在确實有些地方的化肥使用太多,對作物的品質确有影響。

    但畢竟還有大多數的藕是天然的,與光複老頭以前的藕沒有什麼不同。

    我懷疑不是着藕的味道變了而是光複對他的味覺變了——她年齡越來越大以後,在他越來越離饑餓的當年或者肝髒有了點毛病之後。

    這是一種常見的情況。

    我們常常美化以前的一些事物,比如藕,比如一本書,比如某位鄰居,因為我們忘記了當時産生好感的特定情景。

    我們甚至覺得以前的某次痛苦經曆美妙無比,因為我們稱了原因的回顧者,不再深陷其中。

    我們不再痛苦而是欣賞痛苦。

     這樣說來被感知獵取的時間,反過來也會飾變我們的感知。

     光複給我談的一九四八,在多大程度上是未經蝕變、真實可信的呢?在多大程度上有别于他對藕的可疑回憶和可疑信念? 光複談到政府近來對“規勸會”的平反甄别,說共産黨到頭來還是不簡單,自己的錯自己糾,自己吐出的痰自己舔,做到這點真的不簡單。

    說到這裡,他發現煙盒空了,叫兒子去買煙,順便帶兩瓶汽水來待客。

    他的兒子大約十二三歲,聽說汽水便眼睛發亮,光着腳闆就跑出門去。

    不但買來了香煙和汽水還急急忙忙地用筷子撬開汽水瓶蓋。

    嘣——他愣了一下,前後左右找了一陣,爬到黑黑的床下搜尋,尖削的屁股翹得老高。

    大概是一隻鐵皮瓶蓋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他頂着一頭蛛網出來,說沒看見沒看見,拍拍手拿着一瓶汽水到門外去喝,哼着不成調的流行歌。

     光複惱怒地問:“就這樣算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