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疤子(以及194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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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往縣城裡送,準備裹死屍。

    據說平江那邊來的杆子,歸順了省軍,以“彭叫驢子”為大帥,号稱有一萬人,有三門大炮要同馬文傑以及羅江兩岸的所有杆子決一死活。

    馬文傑是不打算活了,把自己的家産分給了衆人,準備了自己的棺材。

    他隻向彭叫驢子提了一個要求:仗,不要在城裡打,免得老百姓吃虧,最好到羅水下遊的白泥塘那邊去打。

    彭叫驢子根本不聽,把馬文傑派去的信使割了頭,挂在白沙鎮東門外的橋頭。

    那裡的鄉下人上街不敢過橋,隻好從橋下淌水過。

     消息傳來,縣城裡的老百姓呼啦一聲都跑光。

    過了一段,沒聽見炮響,也沒見彭叫驢子省軍壓境,倒是馬文傑發了布告,說不打了。

    而且他還有了新頭銜:縣長兼暫編十四師師長。

    他帶着人在長樂街吃狗肉的時候,人們還看見他手下的人都穿了國軍服,還有幾枝油亮亮的洋式連珠槍。

     在後人看來,馬文傑在國民黨大失敗的年頭,居然靠上了國民黨,是做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

    對此,光複向我反複解釋,他一本來是要投靠共産黨的,陰差陽錯才投錯了門。

    他爹當兵吃糧在外面混過幾年,模模糊糊知道一點共産黨的事,聽說共産黨殺富濟貧,能征善戰,沒有什麼惡感。

    他被省軍逼急了的時候,派他的結拜兄弟王老麼去找共産黨。

    王有一個姐夫在浏陽當木匠,跟共産黨走得很熟。

    但事情偏偏不巧,王老幺剛剛上路就碰了鬼,背上發了個大疖子,貼上草藥,痛得在客棧裡多睡了兩天。

    等他趕到浏陽時,姐夫剛剛去了江西。

     “兩天,就是兩天!王老麼當時要是沒生疖子,接了令箭流逝就去,我爹不也成了共産黨?” 光複喝下一口酒,瞪大眼睛對我這樣說。

     光複當然有理由痛惜。

    正是那短短的兩天,改變了馬文傑以及手下一百多人的命運,也改變了他光複的命運。

    王老麼沒找到共産黨,後來在嶽陽經一戲班老闆介紹,見了國民黨B系軍閥的一個副官。

    B系軍閥招安馬文傑,一切安排就是從那次見面開始。

     這已經到了一九四八年的年底,正是國民黨政權在大陸上開始全面潰敗的時候———隻是鄉下人在冷寂的冬季裡,不知道這一點。

    我猜想,也許B系軍閥當時心知大勢已去,四處招安四處發槍,隻是想給即将南下的共軍增加一點騷擾和破壞。

    或者,就像後來一些曆史資料上披露的那樣,當時的湖南省政府軍屬國民黨H系,與B系有隙,雙方明争暗鬥摩擦不斷。

    B系企圖在H系的地盤上網羅散匪,擴充自己的勢力,牽制H系。

    不管怎麼樣,B系的招安和慷慨支援使馬疤子這個鄉下人喜出望外,欣然接受了對方給他的一紙委任狀,還有八十條槍,以及羅水兩岸一時的平安。

    他完全不知道國民黨内部的派系之争,也不知道B系長官的真實用心(我們現在也不一定完全知道),還以為隻要穿制服的就是官軍,都被他打怕了,不得不向他求和。

     他和手下人喝酒慶祝的時候,不知道他走出的這一步,正在把自己引人地獄。

     一九四八年在羅江幹枯而暴露的沙洲上流逝而去,把一場曆史上巨大的變化悄悄推移南方。

    但對于馬疤子及其手下人來說,他們山窩子裡的一九四八年與國民黨B系或H系軍閥們公文包裡的一九四八年不是一回事。

    這正像幾年之後,紅色的縣武裝大隊用機關槍對馬疤子手下數十名“暴動未遂犯”進行突然襲擊的時候,他們記憶中革命勝利排山倒海的一九四八年,與馬疤子山窩子裡的一九四八年同樣不是一回事。

     這是一種時間的錯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