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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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的道:師兄,天太晚了,你快回去吧。

     周四猛然聽到這聲音,真好似響個炸雷一般,直震得兩耳嗡嗡做響,一顆心險些跳出胸膛,接下去二人說了甚麼,居然全未聽清。

     他木雕泥塑般立在那裡,仿佛中了魔障,突然怕這一切都是美夢幻境,不覺懸心自疑:是她?真的是她麼?難道她就在我身邊?他内力本極深厚,這時卻心浮氣躁起來,渾身上下更是從未有過的軟麻無力。

    皎皎月光下,連喘了幾口粗氣,呼吸方才順暢,待要細聽,屋内卻沒了動靜。

     他等了片刻,聽裡面仍無聲息,不覺顫抖着伸出手指,輕輕捅破窗紙,壓抑住心中狂跳,向屋内望去。

    卻見床頭輕偎低傍坐着二人,一男子身穿黑袍,面目清秀,這時正用手輕撫懷中女子。

    周四心頭一沉,忙将目光移到那女子身上。

    隻見那女子雲鬟靓妝,花柔玉軟,卻不正是自己數日來魂牽夢繞、無時或忘之人! 周四隻看一眼,雙目如被蜂蟄,實是痛癢難當,撤回身來,椎心般想:她既喜歡我,為何卻倒在别人懷裡?耳中雖聽二人又說起話來,但那女子珠圓玉潤的聲音,這時卻仿佛變成了蟬雀的聒噪,再難如想象中那般悅耳動聽。

     他強收住散亂的心緒,含悲忍痛,伫立傾聽。

    隻聽那女子道:你快回去吧,若被人看到,多有不便。

    那男子嘻嘻笑道:你已是我未過門的媳婦,旁人看見,又能如何?随聽那女子叫了一聲,跟着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周四知二人又抱在了一起,胸口如裂如割,強咬嘴唇不叫出聲來,兩行熱淚卻奪眶而出。

     須臾,隻聽那女子道:師兄,你和我說真話,日後你會嫌棄我麼?那男子笑道:蘭兒,我疼你還來不及,怎會嫌棄你?那女子輕歎一聲,凄然道:你現在雖這般信誓旦旦,可要是知道我已言說至此,嘤嘤地哭了起來。

    那男子忙勸道:好師妹,其實我早已猜到了,可我絕不怪你。

    那女子止住哭聲,驚道:你都知道了?說着又抽泣不止。

    那男子恨聲道:我知道必是孟如庭那厮欺負了你!那女子哽咽着道:不不是那男子怒道:到這時你還護着他?我知道你心裡還是喜歡他,根本就沒有我! 周四此刻雖心痛欲裂,但聽那男子一語,也感驚奇:為何他們都說她喜歡大哥,難道這是真的?卻聽那女子道:我雖是喜歡他,可他并沒有欺負我。

    周四聞聽此言,恍如巨雷劈頂,心中突地茫然一片:原來他心中并沒有我,她喜歡的人竟是大哥!隻聽那男子切齒道:我早知你二人在昆明必有苟且之事,到今天也不曾怪你。

    你為何仍要瞞我,可将我當成甚麼人了?說罷向屋門走來。

     周四木然立在屋外,及至那男子重重地踹門,方才驚覺,忙閃身隐在一旁。

    那男子大步出門,忿忿下崖去了。

    周四見此人已去,心亂如麻,耳聽那女子在屋内大聲哭泣,悲悲切切,凄人肝腸,又不禁生出無限的愛憐,腳下如神差鬼使,向屋中邁去。

    那女子頭向裡伏在床上,雙肩不住地顫動,聽到有人進來,隻當那男子去而複返,也不擡頭。

    周四站在屋子當中,眼望心上人纖腰袅娜,粉頸如雪,鼻中更聞到她素體馨香,如麝如蘭,熱淚潸潸而下,心裡隻是念叨:我再看你一眼便走了,再看一眼便走了雖則如此,内心猶存癡念,隻盼那女子适才所說都是假話,芳心所愛隻有自己一人。

    那女子伏在床上,覺出身後有異,猛地轉過頭來。

    燭光下見一人蓬頭垢面,身着軍服,正兩眼癡癡地望着自己,大驚道:你你是誰!周四料不到她會轉身,着實吓了一跳,一時不知如何答對,支吾道:我我那女子細辨之下,突然認出他來,啊地一聲,蜷縮在床上。

    周四見她花容失色,目中露出無盡的傷感、怨恨,壯着膽子道:你你那女子不敢看他,雙手掩面,失聲嚎啕。

    周四見她哭得傷心,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不期女子突然擡起頭來,痛不欲生地道:你害得我還不夠麼?你你真要逼死我麼!周四自洞中見她一面,無時無刻不在想:我二人若再相見,她頭一句話會與我說什麼?每念及此,溫馨無限。

    這時忽聽那女子說出這番話來,頭上如遭重棒,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這是做夢,這一定是在做夢! 便在這時,隻聽腳步聲響,那男子又返身而回。

    那女子神色大變,忙沖周四道:你你快走吧,快走吧!臉上竟露出關切之意。

    周四微一遲疑,那男子已走進屋來。

    那男子見屋中立着一人,先是一愣,待認出這人便是江湖上人人欲誅的少年,不由驚呼一聲,反手從壁上抽出長劍,向周四刺去。

    那女子見了,撲上前抱住師兄手臂。

    那男子見她竟回護這少年,怒喝道:你喜歡孟如庭也就罷了,難道愛屋及烏,連他同夥也喜歡上了?一面用力推搡那女子,一面沖門外高聲喊叫。

    靜夜空山之中,喊聲格外響亮。

    周四心頭火起,右臂倏伸,抓住那男子衣領,将他高高舉起。

    那女子見狀,驚得說不出話來。

    忽聽門外一人喝道:大膽邪魔,竟敢到華山上來逞兇!周四聽來人聲若洪鐘,内力大是不凡,暗吃一驚:華山派還有如此人物?一怔之下,一柄長劍已奔他右肋刺到。

    周四見來劍疾而有度,頗為正大,更兼深沉老道,大非尋常,忙閃身避其鋒芒。

    不意那人長劍一顫,又向他右腋下挑來,劍點飄飄忽忽,不拘形迹,大有濤怒雲舒,不可端倪之勢。

    周四見這一招不依常法,劍勢險絕雄奇,心下駭異,知自己舉着一人,絕難避開此不落窠臼的一劍,忙将那男子向來人擲了過去,就勢滑開數尺。

    來人長臂輕舒,将那男子攬入懷中,沉聲道:不想魔教後輩,已是這般了得!言下大有悲憤之意。

    周四驚魂甫定,隻見來人滿頭銀發,面孔瘦削,身穿一件青袍,一副寂寞潦倒之态,乍一看去,倒似一個鄉村窮儒,全無半點神采,心下詫異。

    卻聽那老者凄聲道:所謂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本為常理。

    何以魔教傾頹,尚有後人相續,我華山派浩劫之下,卻愈發日暮途窮?長歎一聲,将懷中男子彈在一邊。

    周四見他手足不動,隻前胸微微一挺,便将人彈出數尺,那男子雖是仰面摔倒,但落地之時,倒似被人輕輕放下一般,心道:他這手法我亦能夠,可要做得如此有分寸,我卻不能。

    正驚羨時,忽見那老者露出怨毒之情,長劍一抖,向他刺來。

    那女子正去扶倒地的男子,眼見老者長劍刺出,驚呼道:太師叔,别那老者怒聲道:他是魔教餘孽,你難道要袒護他麼!那女子被他冷電似的目光懾住,縮下身去,又哭了起來。

    那老者仗劍直指周四道:周應揚殺我師兄弟數人,我今誅其後人,亦是天經地義。

    說話間咬牙切齒,恨極而笑。

     原來這老者姓謝名天洛,乃華山派老一輩中碩果僅存的人物。

    當年周應揚來華山滋事,恰逢謝天洛在外飄遊,其後歸山,聞知同門慘遭殺戮,當時便要尋周應揚雪恨。

    慕天鳴知這位師弟武功雖高,仍非周應揚敵手,苦苦将其勸住。

    未幾,便傳來周應揚斃命少林的消息。

    謝天洛難報大仇,二十多年來一直郁郁寡歡,及見後輩弟子皆資質平平,更是意冷心灰。

    雖有一身本領,卻懶得傳授,終日隻在山間遊蕩,到後來諸事不理,與門人再不見面。

    這日他在山頂獨自望月,突聽東面崖上傳來呼喊聲,忙飛身過來察看,剛到近前,便見周四将那男子舉在半空。

    他所知廣博,隻看一眼,便知這少年所施皆是魔教手法,驚怒之下,忙出手救人,這時見周四武功甚高,更起了殺卻之心。

     周四見謝天洛長劍虛指,已将自家逼在屋角,心中大亂,右足反蹬牆壁,借着回彈之力,突然向屋頂縱去。

    謝天洛見這少年身法詭異,長劍上挑,奔周四小腹劃來。

    周四見長劍遊龍般纏向小腹,在空中飛起左腳,踢向對方頭顱,左手蜷指彈其劍鋒,右掌卻無聲無息地拍向對方後心。

    謝天洛想不到他在空中仍能施出此等刁鑽莫測的招式,面上登現驚色。

    他久曆江湖,經驗極豐,知這少年足踢、指彈雖淩厲巧絕,卻非殺手,隻拍向後心的一掌方是全身功力之所聚,當下退開一步,撤劍削向周四右掌。

     周四見他身向後退,已知長劍必會回削自己手腕,掌到中途,便即回縮,右腿忽勾在房梁之上,陡然向屋門蕩了過去。

    這一下大是行險,好在人所難料。

    謝天洛一呆,長劍自然而然地刺向周四背心,嗤地一聲,将他後背劃開一道血口。

    周四左足反踢,也點在他左肩之上。

    這一腳力貫足尖,踢得謝天洛半身發麻,微一分神,周四已蕩出屋去。

     謝天洛忍痛追出,長劍如吐芯靈蛇,仍指向周四背心。

    周四行險出屋,雖覺後背火辣辣疼痛,但對方長劍距後心不過半尺,哪還有暇顧及其它?他知對方武功不在自己之下,這時在己身後,更占盡先機,情急之下,猛地撲倒在地,就勢向旁滾出幾丈,方才躲過這如影随形的一劍。

    起身看時,隻見懸崖四周早有數十人仗劍而立。

     謝天洛與周四過了幾招,知這少年實是生平罕遇的強敵,雖在驚怒之下,也不禁暗自稱歎。

    卻聽一人朗聲道:弟子慕若禅,拜見謝師叔。

    謝天洛哼了一聲,撫劍冷笑。

    慕若禅走上前來,又道:弟子隻道師叔遠遊,不想仍在華山。

    謝天洛道:今日邪魔上山,不知慕掌門如何處置?慕若禅笑道:此人乃江湖上一大禍首。

    師叔既在,正當将其誅卻。

    謝天洛歎息一聲,黯然道:魔教一個後輩,卻要老朽出手,華山派要你們這些人何用?慕若禅頓口無言。

    兩旁弟子多半不認得這青衣老者,但知必是本派年高德劭的人物,更沒人敢出一聲。

    謝天洛見崖上弟子雖多,但衆人望向周四時,目中都帶着懼意,仰天歎道:再過幾十年,江湖上怕沒有什麼華山派了!劍走偏鋒,緩緩向周四刺來。

     周四于謝天洛說話之際,便見那女子走出屋來,及見她臉上依然淚光粼粼,一縷情絲又被牽住,謝天洛一劍刺到他左肩,他卻忘了閃避,但覺肩上一涼,謝天洛長劍到處,已在他肩頭削下圓圓的一片衣衫。

    周四一驚,疾向後躍。

    一弟子見他倒縱而至,運劍直刺其心。

    那女子見了,失聲尖叫。

    周四心生暖流,輕輕一閃,長劍從他左肩擦過。

    他身子不停,順勢撞入那弟子懷中,居然将此人撞得向上飛起,右手反撈,已将長劍奪在手中。

     謝天洛見他一撞之力怪異無比,厲聲道:鼠輩竟敢在華山逞狂!謝某便殺不得你麼!手腕一震,長劍如月牙般彎卷過來,忽又彈得筆直,似驚虹乍現,滑向周四前胸。

    周四覺劍氣有異,忙閃開一步,長劍斜着挑向來劍。

    那知剛碰到對方劍身,自家長劍竟受了極大的震蕩,在手中顫個不止。

    他一驚之下,右腕内翻,長劍劃個短弧,戳向謝天洛右臂。

    謝天洛劍柄上揚,磕開對方劍尖,劍身橫着推出,削向周四脖頸。

    周四遮擋不及,隻得揮劍刺向對方咽喉。

    謝天洛見他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抽劍右閃,左手大袖一揮,卷在周四長劍之上。

     周四隻覺一股大力襲來,長劍似裹在狂濤巨浪之中,搖擺不定。

    他自木逢秋傳授武功以來,尚未逢過敵手,逆境中不免慌亂,當下将全身力道都聚在右臂,手腕湯澆火烤般抖了幾抖,謝天洛左邊大袖立時碎成數片。

    山風吹來,布片如彩蝶般款款飄散。

    他神意皆注于右臂,左半身登現破綻,噗地一聲,對方長劍已刺入他左肩。

    二人齊聲驚呼,向後躍開。

    月光之下,隻見周四左肩熱血迸流,謝天洛一條左臂更是血肉模糊。

     隻聽謝天洛悲聲道:好個周應揚!好個魔教!左臂在袍襟上抹了幾把,擦去血迹,大步上前,又與周四鬥在一處。

    二人同時受傷,不敢再次行險,劍上都含蓄凝重起來。

    鬥了數招,居然誰也占不到便宜。

     華山劍法本就以險絕雄奇見長,謝天洛一口劍更是淩厲狠辣,兼而有之。

    衆人見他所使招術與自家所學并無不同,但施展出來,卻招招出人意料,式式妙到毫巅,莫不驚詫:原來本派劍法練到深境,竟是如此不同凡響!言念及此,都對本門武功充滿了信心,更有數名弟子眼望謝天洛,不由自主地随着比劃起來。

     謝、周二人拆招換式,頃刻間鬥了百餘招,周四愈鬥愈是心驚。

    他劍法得自木逢秋傳授,最講究料敵機先,尋隙而入,此時與對方鬥過百招,雖覺他劍法也有些破綻,但式式相承,往而能複,自己若貿然輕進,往往立時又成兩敗之局。

    眼見對方劍招層出不窮,直似萬花之筒,心道:難道他華山劍法真有千招萬招?又想:便算有千招萬招,時間一久也會重複,那時我再尋機将他制住。

    想到此節,精神大振,長劍翻飛如花,又與謝天洛拆了六七十招。

    果不出他所料,便在二人鬥到三百招時,謝天洛劍上終于使出舊招。

     周四大喜,正思料敵于前,穩占先手,那知謝天洛招術雖與前時相同,但劍式轉換時,手法上卻已面目全非,劍意更與适才迥異。

    周四心中一黯,知今日若勝此人,難于登天,隻得見招拆招,與其苦鬥不休。

     衆人見謝天洛劍勢大變,所使雖仍是本派的家數,但越看下去,越覺得有些不倫不類,均想:這可還是華山劍法麼?隻有慕若禅一人方隐約感到,這位師叔實已将本派劍法練到了極高的境界。

     衆弟子看到後來,眼望謝天洛長劍揮舞,一時都對練了多年的本門劍法生出陌生之感,不約而同地冒出一個古怪念頭:我這些年練的,到底是不是華山劍法?有幾人手握長劍,竟不知如何使它才好。

     慕若禅觀望多時,眼見師叔劍法雖精,但無論怎樣翻生變化,那少年皆能随手化解,内心焦急:這小魔頭武功強我數倍,衆弟子更非其敵,若上前去,徒增羞辱。

    師叔劍法雖高,看情形也未必能勝,今日如何才能殺了此魔,洩我心頭之恨?他心思轉個不停,卻始終盯着場内,眼見周四狂争猛鬥之際,目光每每投向一人,登時有了計較,邁步走到那女子身邊,低聲道:蘭兒,今日你太師叔出手伏魔,你正可趁機殺了此人。

     那女子全身一顫,失聲道:我慕若禅陰沉着臉道:那小魔頭對你已生情意。

    你若猝然出手,他必驚而無備。

    那女子哀哀地望着師父,雙手亂搖道:不不慕若禅面露猙獰道:你忘了昆明所受的奇恥大辱麼?他若不死,你一生如何做人?向四周掃了一眼,又陰恻恻的道:此事現在隻有我一人知道。

    你若殺了他,天下便沒人知道那段醜事。

    說罷将長劍塞在那女子手上。

    那女子顫抖着握住長劍,目中滿是驚怖。

     慕若禅見她仍是猶豫,低聲喝道:你不殺他,我便将你逐下華山,更要将醜事公之于衆。

    那女子啊了一聲,眼神裡充滿絕望,似乎再也站立不住。

    慕若禅喝道:快去!掌上微一用力,将那女子推入場中。

    那女子手握長劍,好似魂不附體,直愣愣向周四走去,雙眼淚水模糊,甚麼也看不真切,隻覺已到了那少年面前。

     猛聽慕若禅大喝道:還不下手!那女子聽師父虎吼,芳心大亂,長劍恍恍惚惚,竟向周四胸口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