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折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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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見清玉遠去,轉身向寺中走來。

    工夫不大,又回到妙清、了禅二人所在的殿前。

    他見殿内燭光閃亮,料二人并未離去,蹑足走近,隐在暗處。

     卻見殿内人影晃動,似有三四個人站在裡面。

    周四向内窺探,隻見殿内除妙清、了禅外,不知何時又多了二人。

    這二人一僧一俗,形貌俱甚狼狽。

    那僧人面色慘白,不住地撫胸咳嗽,顯是受了極重的内傷。

    那俗家打扮的人也露痛楚之意,左側一條膀子軟軟垂下,如殘似斷。

     周四見了二人,心中一驚:這不是喬裝易容,先殺了少林二僧,後往丐幫滋事的兩人麼!他先後将二人擊傷,後被一人挾往山洞,飽受淩辱,此時思之,猶有餘悸。

    當下忙向四外望去,待見周遭并無動靜,心道:那人将我帶到山洞,後倉皇逃竄,難道并未與這二人會合?他知這三人武功頗高,任一人都極難對付,眼見一人未至,另二人都有舊傷,一顆心才落了下來。

     卻聽妙清道:這麼說,那小魔頭是從三位手下逃走的了?為何邱大先生未與二位同來?那僧人打扮的人咳嗽一聲道:我大哥另有事由,讓我兄弟先來拜谒方丈。

     妙清哦了一聲,道:老衲素知二位武功蓋世,何以合幾人之力,仍不能制住那小魔頭,反為其所傷?這倒真有些不可思議了。

    那俗家打扮的人道:那小魔頭得周應揚真傳,内力高深得很。

    我三人确确是鬥他不過。

     妙清道:邱三先生當年縱橫南北,便少林空寂那樣的人物,也在百餘招上方僥幸勝了閣下。

    今日這麼擡舉那小魔頭,不知是出于真心,還是别有隐情?邱三神色一凜道:方丈此話何意?妙清微微一笑道:日間丐幫顯施主來敝寺,曾說了些當日情形,與二位适才所言可大相徑庭。

    邱三臉一沉道:顯文通那厮都說了些什麼? 妙清淡淡地道:顯施主說,當日丐幫人衆已将那小魔頭制住,不知為何,三位卻援手将他放走。

    這中間豈不大有蹊跷?那僧人打扮的人面露驚慌道:大師怎能信這狗賊一面之詞?若傳入主人耳中,我三人哪有命在? 妙清笑道:邱二先生不必驚慌,老衲又怎會信那些無稽之談?隻是衆口铄金,三人成虎,這個邱二觀其神情,已明其意,抱拳道:大師與主人相交數十年,原是我兄弟最欽佩之人。

    日後但有所命,無敢不從。

    邱三也滿臉堆笑道:方丈與主人交厚,望來日多多美言。

    我兄弟自當銘感。

     妙清嘿嘿一笑,忽正色道:二位具實告我,那小魔頭究是逃脫,還是被幾位挾持,藏在别處?邱氏兄弟都是一愕,異口同聲道:絕無此事!妙清冷笑道:那便是被邱大先生一人劫走了?邱氏兄弟低頭不語,目中都射出兇光。

    邱二欺上一步道:大師如此相逼,莫非要壞了這張面皮?邱三也轉到妙清身側道:方丈何不念故人之情?二人分站一角,将妙清夾在當中,怒目相向,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妙清并不慌亂,瞥了瞥二人道:二位還是盡早離開敝寺為好,不然恐要後悔。

    邱三怒道:你當年不過是少林棄徒,後來投了主人,仗着乖巧得其歡心,一直便想着做什麼少林方丈。

    今日又要嫁禍我兄弟,鏟除異己麼?嘿嘿,你在少林學的那點粗淺玩意,又能吓唬誰! 邱二插口道:想是他習了盈虛大法,自覺了得,我兄弟今日倒要見識見識。

    僧袍一蕩,右掌緩緩向妙清擊來,雖是重傷之下,這一掌仍是厚積薄發,蓄意無窮。

    妙清束手而立,毫不抵禦,隻是道:兩位若不早退,一會金衣子到了,怕要走不成了。

     此言一出,邱二手掌登時凝在半空,惶然道:他他來做甚?妙清道:恐專為二位而來。

    邱三疑道:他他怎知我二人在此?必是你拿拿這厮吓唬我兄弟。

    妙清笑道:二位不信,在此少候便是。

    邱氏兄弟滿面狐疑,神情極是緊張。

    隔了一會兒,隻聽邱二道:我兄弟适才多有得罪,大師得道高僧,望勿介意。

    既是那厮要來,我等這便告辭了。

    微一拱手,與邱三快步向殿外掠去。

     妙清在後面笑道:二位要到哪裡去?隻聽數丈外傳來邱三的聲音:主人要獨霸江湖,尚用得着我兄弟,旁人便欲挑撥,也未必得逞。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已從寺外傳來。

    二人身法之快,逃竄之疾,實令人又是驚怖,又覺好笑。

     周四站在殿外尋思:這二人皆是一等一的好手,但聽說那個金衣子要來,卻似怕得不行。

    莫非這金衣子真有天大的本事?他心中好奇,隻想看這金衣子是何等人物,更想聽他此來問些什麼,故此隐在暗處,耐心等候。

     約過了一個多時辰,周四聽四外萬籁俱寂,心道:若是這金衣子今夜不能趕來,我豈不白等一夜?便在這時,忽見西首一座偏殿上黑影一閃,似有物向這面飄來,轉眼間又蹤影盡沒,再無聲息。

     是時冷月在天,清風吹葉,以周四這等目力,竟未看清來物飄向了何處。

    他隻道自己眼花,尋思:莫不是夜遊之物?否則又怎會倏然而沒,半點聲響也無? 正疑間,忽聽遠處有人朗聲道:武當金衣子,特來打擾妙清方丈!這人聲音雖不甚高,但每一個字都遠遠送出,聽在耳中,似金石撞擊之聲,讓人周身既感震蕩,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暢爽。

    周四猝然間聽了,丹田内一股真氣突突跳了幾下,顯是受了對方内力激蕩,不能自守。

    他凝神攝住腹内狂跳,心道:這人内力未必高過我,但論到清正醇和,我可有所不及。

     隻見西面輕飄飄掠來三人,也不見幾人有何動作,便都顫巍巍立在一堵牆上。

    其中一人四十多歲年紀,身着道袍,背負長劍,身材雖不甚高,一雙眸子卻如冷電一般,顧盼之際,極具威勢。

    在他身旁各站一僧,年紀俱已老邁,看上去倒不見有何特異。

     妙清與了禅聽來人自報名字,慌忙迎出大殿。

    妙清強作從容,沖那道士合十道:道長仙駕至此,老衲既驚且喜。

    疾走幾步,又與兩位老僧寒暄道:二位大師已有數年不來敝寺,今又相逢,确是有緣。

     那兩個老僧都是南少林的高僧,一人法号弘忍,一人法号弘生,當年與妙清也算有些交情,飄身從牆上躍下,合十道:夤夜打擾方丈,失禮了。

     周四見二僧飄身下牆,手足竟不稍動,自丈許高的牆頭飄落,似乎向下邁了個短階,連衣袖也不飄擺,心想:這二人勁氣内斂,随意動作仍這般收束得住,看來武功定然不弱。

     金衣子站在牆頭,向四下望了一望,也縱身躍了下來。

    他這一躍與那二僧不同,而是霍地向虛處邁了一步,身子就勢滑出,落地時已站在妙清面前。

    二人原本相距數丈,他這般疾趨而至,事先竟不鼓氣做勢,倒似一步便邁到妙清面前,身法之俊逸矯捷,實令人瞠目。

     妙清面色微變,強自一笑道:幾位遠來,請到殿中一叙。

    金衣子哼了一聲,大步入殿。

    弘忍、弘生略做謙讓,也随後跟了進來。

    妙清見金衣子面沉似水,心下惶惶,過了半天,方怯聲道:不知道長來此,有何垂教? 金衣子直視妙清,森然道:幾年前你去少林滋事,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妙清聽他開口便提此事,一時不知如何做答,穩了穩心神道:貧僧師徒幾代,與少林皆有恩怨。

    前去少林,乃是了卻幾十年前的一樁舊事,何須旁人指使?金衣子厲聲道:憑你這點本事,若無人在後撐腰,如何敢獨往少林尋釁?妙清正色道:貧僧藝雖低微,卻非有始無終之人,既有舊約,又豈能不赴? 金衣子略想一想,又道:你近年頻頻來我武當,又與邱家那三個下賤的東西時時苟聚,那是為了什麼?妙清道:釋道原本一家。

    貧僧與貴派掌門談經論道,也屬平常之事,至于說貧僧與邱氏三兄弟有什麼瓜葛,那卻是子虛烏有。

    金衣子聽他狡辯,心中大怒,喝道:你與我掌門師兄說到這裡,似有所顧忌,忍了一忍,終未将下半句話說出。

     弘忍見狀,開口道:大師幾年前曾傳書于敝寺天恕方丈,三年前又來莆田與天恕方丈暗地聚了幾次。

    自此以後,天恕方丈便極力在江湖上傳言魔教蠢蠢欲動,後又邀各派齊集泰山,大肆聲讨魔教。

    老衲知大師與天恕方丈系出同門,今日隻想請教一事:天恕方丈在泰山之上,究竟被何人所殺? 妙清支吾道:天恕師弟慘死,貧僧也想查出真兇,隻是少林樹大根深,這個一時也難以查清。

    弘忍低宣一聲佛号道:大師如何将此事推在少林派頭上?妙清道:據說當年天恕師弟在泰山絕頂,正欲揭穿少林派隐私,忽有一人上前下了毒手。

    若非少林派暗中指使,又有何人能做此事?弘忍搖頭道:當年泰山派将天恕方丈屍體送回敝寺,老衲與弘生師弟便即查驗,當時便覺下手之人内力之深,當世少有。

    老衲年輕時曾拜見過少林空問、空如幾位神僧,竊以為便是這幾位神僧,内力上較此人也相去甚遠。

    況且這人手法正中有邪,決非少林門下所能,但思前想後,又不像魔教邪技。

    言說至此,目中既充滿疑惑,又湧上一絲懼意,顯是往事萦繞在心,餘悸難遣。

     妙清聞言,嘿嘿一笑道:大師說此人武功較已故神僧猶有過之,這可令貧僧難以相信了。

    想來天下除周應揚一人外,旁人斷無此等手段,莫不是周魔複生,重施邪技?弘忍歎息一聲道:實則天下除周應揚外,還有一人有此本領。

     金衣子似知他言中所指,說道:不錯,這世上确有一人有此能力。

    今日貧道來此,正是要弄個水落石出。

    周四聽了幾人對話,心念電閃:那個清玉說他家主人十招内便能勝我,若果是實言,會不會這個主人便是幾人提到的兇手?他知此事關系重大,不敢漏聽一字,邁上一步,将耳朵貼在窗上,欲聽幾人後話。

    微一挪步,金衣子在殿中已然覺察,喝道:何人在外偷聽! 周四料難躲避,隻得來在殿門口道:我見此殿燈火未熄,随便過來看看。

    他知殿中無人識得自己真實身份,索性邁步入殿,佯做悠閑。

    妙清見他突然現身,心中詫愕,随即擠出一絲笑意道:這位是義軍中的人物,暫時栖身敝寺,各位不要誤會。

    金衣子瞥了周四一眼,冷然道:早聽說秦晉流賊遍地,想不到竟會來寺中騷擾。

    妖麼小醜,還不快滾!大袖一揮,一股勁風疾向周四掃來。

     周四凝立不動,假裝撣去身上塵土,勁力無形中貫注袍袖,直向撲面而至的勁風迎去。

    兩股大力相撞,竟發出一聲悶響。

    金衣子隻當這年輕賊人不過泛泛之輩,揮袖可逐,是以大袖抖出,腳下并未拿樁做勢。

    一撞之下,全身大震,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他武功原本極高,性子又極暴躁,數年來行走江湖,從無人能僥幸勝其半招。

    這時雖未落敗,畢竟已露窘态,驚怒之下,忽抽劍在手,厲聲道:你是魔教中人麼!他猝受對方勁力所擊,立時覺出這青年内力雄渾無匹,正邪混雜,隐約是魔教一路,故有此問。

     周四被他袖上勁風所拂,胸口間煩悶異常。

    他内傷本未痊愈,猝受激蕩,一時做聲不得,待見金衣子身形稍退,便能拔劍開口,心下暗驚:這道士内力之純,确是在我之上!微調散息,說道:我與李大哥應天起事,共赴義舉,可沒聽說有什麼魔教。

     金衣子凝眉道:無恥濫賊,也有這等身手,若不早除,日後豈不要禍害百姓!他連日來奔波于道,疑窦滿腹,本就不耐煩,及見周四如此年紀,便恃技為賊,更生厭憎。

    其時秦晉盜寇荼炭百姓,他亦有所耳聞,心中一直切恨難消,此時有的放矢,已然動了殺機。

     周四知殿中幾人均非易與之輩,如若一同上前,自己萬難抵擋,當下全神戒備,不敢稍有懈怠。

    弘忍見他袍襟微微飄起,顯已做勢欲搏,忙走上前道:施主既無事由,便請移步它往。

    他不欲多生事端,伸手輕輕搭在周四肩頭,原是勸撫周四,表明并無敵意。

    周四錯會其意,隻當他要乘機出手,右掌猛地托住他肘尖,肩頭用力一聳,一足同時向弘忍兩腿間邁上一步。

    這一來周身力道都作在弘忍身上。

    饒是他精修有年,功力老道,也禁不得這股脆猛的整勁,立時離地飛起,向後摔出。

    他身在半空,無處着力,隻得揮掌向背後青石地面拍去,借着反彈之力,硬生生落在地上。

    也是他顧及臉面,不願在衆人面前跌倒,落地時兩足拼死抓地,勁力到處,竟将腳下數塊青石踩碎。

    雖是如此,仍向後滑了幾尺,方拿樁站定。

     妙清素知弘忍乃南少林數一數二的高僧,眼見他現此窘狀,一驚非小:這賊人怎地如此了得?莫非天緣巧合,他真的是那個小魔頭?弘忍吐出一口濁氣,愕然道:看來施主果是魔教中人。

    老衲可小看你了。

    長歎一聲。

    又黯然道:魔教有此後輩,恐怕江湖上又要血雨腥風了! 金衣子怒道:魔教崽子,調教得倒好!突然縱身飛起,揮劍向一尊石像斬去。

    那石像乃是一尊執劍怒目的金剛,他一劍揮落,登時将那金剛手中的一口渾鐵鑄劍砍了下來。

    金衣子不待鐵劍落地,長劍順勢一橫,撞在鐵劍柄端,那鐵劍似活了一般,疾向周四頭上旋落。

    周四知他要與自己比劍,揮袖卷住劍身,操在手中。

    這鐵劍鋒刃俱鈍,斤兩卻重。

    周四手握劍柄,正猶豫是否用此重器,金衣子已緩緩出劍向他心口刺來。

    這一劍既不迅猛,亦不急迫,卻是說不出的輕靈随意,仿佛一道輕煙,無首無尾,橫空出世,隐有随風所驅,任意行止之意。

     周四見來劍淡而有味,不露氣魄,實是高明至極,忙挺鐵劍迎上,亦是淡然處之,随機而動。

    金衣子見他握此重劍,仍從容若閑,毫無滞拙之象,劍法突然一變,長劍幻出數道白光,似疾雷迅風般向周四襲來,大有暴雨突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