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爾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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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使人感動的真誠與憐憫。

     那個人開口了,他的聲音嘶啞,用了好大力氣,才像是在對誰說悄悄話。

    受刑的人說:“我不恨你,我手上的綠玉镯子就送給你吧。

    ”然後,他就開始脫那隻綠玉镯子。

    但這個人已經沒有力氣了。

    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而行刑人是不能去脫人家的镯子的。

    受刑人要送你東西,那就隻好叫他從自己手上脫下來。

    但那個人他就是脫不下來。

    每個受刑的人都相信,隻要送行刑人一點什麼東西,就會少受些痛苦。

    但這個人卻用這種方式延續着自己的痛苦。

    他已經給吓得沒有一點力氣了,他脫不下這隻镯子,就在那裡哭了起來。

     這時,風從遠處送來了一陣陣清脆的丁冬聲。

    人們都回過頭去,望着青碧山谷的入口處。

    碧綠的樹叢和河水都在驕陽下閃閃發光。

    有一頭驢子從廟子那邊過來了。

    這一天,一個叫做貢布仁欽的少年和尚正要出發去西藏深造。

    少年和尚的光頭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他從廣場上經過時,見到行刑時的情景,不是像出家人那樣念一聲阿彌陀佛,而是說,真是太蠢了。

    毛驢馱着他從人群旁邊走過時,他連着說了好幾聲太蠢了。

    和尚還看到了一個女人抱着一個孩子站在人群最外邊。

    那個小孩子用眼光靜靜地盯着他。

    當他又說了一聲太蠢了的時候,小孩子也說了一聲:“太蠢了。

    ”和尚走遠了,走進了夏日大片明亮的陽光中間。

     孩子卻還在用十分稚氣的聲音說,太蠢了,太蠢了。

     這時,他父親已經把那個人殺死了。

    他用不沾血的那隻手拍拍兒子說:“回家去,聽話,叫你阿媽給你一塊幹肉吧。

    ”兒子還是站在那裡。

    爾依洗了手,把行刑的繩子、刀具、草藥收拾到一個小牛皮縫成的包裡,挎在自己身上,準備回家了。

    這時,廣場上的人們已經散開了,受刑的人終于還是沒有取下那隻綠玉手镯。

    行刑人的兒子看到了,那個玉镯在受刑人倒下時,在地上摔成幾段了。

    那個剛才還在為取不下手镯而哭泣的人,這回安靜了。

    身子倒向一個方向,腦袋滾到了另一個方向。

    剛才流淚打濕的地方沾上了更多的塵土。

     兒子又說了一聲,太蠢了。

     回到家裡,他看看兒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兒子從這個時候開始有了記憶了。

    雖然他是一個行刑人的兒子,但記憶從這樣殘酷的事情來開始,還是叫人心痛。

    于是,他帶上兒子到了獵人覺巴家裡,那裡總是有從山裡樹洞和懸崖上弄到的蜂蜜。

    獵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搖搖頭,把些散碎銀子放在他面前,獵人就把一隻木桶提出來,裡面盛滿了稠稠的帶着花香的蜜糖。

    行刑人就提了這桶蜜回家,兒子跟在後面,小手不斷伸進桶裡。

    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裡好過些了。

    行刑人在土司屬下的家奴們中間,是最富裕的。

     他的收入來自三個方面。

     第一,土司給予家奴的份額:糧食,不多的肉,油脂,茶葉,鹽巴,做衣服的皮子和羊毛,偶爾,還會有一點布匹。

     第二,行刑人自己該有的收入:被判死刑的人身上的衣物,飾物。

    衣服不值很多錢,有時碰上一件好的飾物可就說不定了。

    一般情況下,犯人的家屬是不會要求取回這些東西的。

    有時,還要悄悄送行刑人一點東西,為了受刑人少受些痛苦。

     第三,醫藥:行刑人對人體結構了如指掌,有着精确的解剖學知識。

    知道每一塊骨頭在人體上的位置。

    所以,行刑人同時也是土司領地上最好的外科醫生。

    收入相當可觀。

     所以,行刑人心痛兒子時,有錢從獵人那裡買來整桶的蜂蜜。

    隻有獵人,才能從山裡的懸崖上、大樹上躲開大群的野蜂的進攻,從蜂巢裡取到這甜蜜的東西。

    土司時代,還沒有人飼養蜜蜂。

     行刑人的兒子正在那裡吃着蜂蜜呢,腦子裡沒有出現那些嗡嗡叫的蜂群,而是閃過那個年青和尚騎驢經過時的情景。

    他咽下一大口蜜,然後說,太蠢了。

    父親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怕他反而把這話記得更牢,就用拇指挑起一大團蜂蜜,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灰色的種子灰色的種子很細小,顯出謙遜,不想引人注目的樣子。

     種子其實十分非凡。

    因為它跟偉大的宗教一樣,是從白衣之邦“呷格”——印度來的。

    當然,也有一點不一樣的地方。

    宗教是直接就從喜馬拉雅翻山過來的。

    種子不是這樣。

    它先是英國人由“呷格”從海上運到了黑衣之邦“呷那”——中國的漢人地方,再從那裡由土司家的二少爺從漢地帶回來的。

     二少爺是在一次漢藏兩地的邊界摩擦,和随之而來的漫長談判後到漢地去的。

    官方文書上說是為了學習和友誼。

    一般認為是去做人質。

    再一種看法就更奇妙了。

    認為他到了漢地會給換一個腦子,至于怎麼個換法,隻有少數的人物,比如土司本人知道是灌輸給他們的别的東西。

    大多數愚民百姓認為是漢人掌握一種巫術,會換掉人的腦子。

    二少爺去時,是長住在一個有漢人和尚也有藏族喇嘛的寺院裡,學習兩種語文和思想。

    他不知道自己學到了思想沒有,但兩種文學是學了個大概。

    最後的兩年,那個帶他離開家鄉的漢人軍官又把他帶到了軍營裡。

    這些軍人不打仗,而是在山裡播種罂粟。

    也就是這種灰色的種子。

    二少爺學會了種植這種東西後,又學會了品嘗這種植物的精華。

     回到自己的領地上,他對父親說,自己帶回來了一種撫慰靈魂的植物的種子。

     罂粟很快成長。

     人們也都很快認可那是一種奇妙的植物。

    如果不是的話,那小小的種子是不可能長出那樣高大,那樣水靈,葉片那麼肥厚而且又那麼翠綠的植株來的。

    那些日子裡,人人都在等着它開花。

    看着風吹動着那一片更加蒼翠欲滴的綠色,人們心裡有什麼給鼓湧起來。

    聰明的統治者從這點可以看出來,要維護好自己的統治,要麼從來不給百姓新鮮的東西,如果給過一次,以後不給,你就要失去人們的擁戴。

    所謂百姓就是這樣一個群體。

    行刑人爾依也是這群體裡的一個。

    起初,他還是顯現出一個行刑人和大家有點不同的樣子。

     爾依對兒子說,盼什麼開花嘛,眼睛是什麼,挖出來,還不就是兩汪汪水,一會兒就幹了嘛。

    他的意思其實是說,人活着是不該用眼睛去看什麼東西的。

    既然是兩汪水就像兩汪水一樣停在那裡,什麼東西該當你看見,它自己就會雲一樣飄來叫你看見。

    但人們一天天地盼着開花。

    據說,連老土司都對兒子說,你弄來的是一種魔鬼吧,怎麼連我也有點心煩意亂,就像年輕時盼望一個久不出現的漂亮姑娘一樣。

     花卻在沒有人看見的月夜裡開了。

     這個晚上,爾依夢見自己正在行刑,過後就醒了過來,他想,那是以前有,現在不興了的刑法呢。

    正要再次入睡,聽見兒子大叫一聲,他起身把兒子叫醒。

    兒子的頭發都汗濕了。

    兒子說他做夢了,吓人的夢。

     兒子說,我夢見阿爸把一個罪犯的胸口打開了。

     爾依聽了吃了一驚,自己在夢裡不正是在給一個人開膛破肚嗎。

    這是一種曾經流傳過一百多年的刑法,沒有人采用也有一百多年了。

    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頭,倒是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汗水。

    他把兒子抱緊一點,說,兒子,你說吧,後來怎麼樣。

    他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他的夢到要拿起刀子動刑時就沒有了。

     兒子說,後來,那個人的心就現出來,你在那心上殺了一刀,那個心就開成一朵花了。

     月光從窗棂上射進來,照在兒子臉上,行刑人想,自己的祖先何以選擇了這麼一個職業呢。

    想着想着,兒子又睡着了。

    他卻不知道罂粟花就在這時悄然開放了。

    他隻是在心裡對自己說,任何事情都是不能深想的。

    于是,把雙眼一閉,立即就睡着了。

     就在這個花開的晚上,有一個統領着崗托土司的三個寨子的頭人瘋了。

    土司下面的基本行政單位的首腦叫做頭人。

    統領三個寨子的頭人算是大頭人了。

    一般的頭人都隻有一個寨子。

    有三個寨子的頭人是備受恩寵的。

    但恰恰是這個頭人瘋了。

    他把一條牛尾頂在頭上,完全是一副巫師的打扮。

    他的樣子是神靈附體的樣子。

    神靈一附體,他也就可以對自己說的話不負責任了。

    他說了很多瘋話,都是不着邊際的很瘋的話。

    比如他在盛開的罂粟花裡行走時,問,是不是我們的莊稼地燃起來了。

    瘋到第三天頭上,頭人向土司官寨走來,大群的人跟在他後面。

    崗托土司笑笑,說,還認得路嘛。

    到了官寨,附在頭人身上的神靈就宣土司和土司的兒子來見。

    大少爺有點不安說,神還曉得我們呀。

    二少爺說,神不知道,但頭人知道嘛。

    土司就帶着兩個兒子把頭人和附在他身上的神靈迎在了門口。

     神人還沒有來得及宣旨呢,土司斷喝一聲:“拿下!”瘋家夥就給綁到行刑柱上了。

    土司又叫一聲:“叫爾依!”不一會兒,爾依就到了。

    土司隻說,你是有辦法的吧。

    爾依說,有,隻是頭人好了以後會怪我。

    土司說,叫他怪我好了,他一定要想怪誰的話。

    行刑人把頭人插在頭頂的牛尾巴取下來,說,得罪,老爺。

    就把一個火盆放在了瘋子面前。

    招一招手,将來的行刑人就跑過來了。

    小爾依的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