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夢》的寫作技巧和引申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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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不賞臉,她說,姐姐到底不賞妹子的臉,她說道。

     緊接在月月紅之後,鄭彥青“也跟了來胡鬧了。

    他也捧了滿滿的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齒說道:夫人,我也來敬夫人一杯。

    他喝得雙顴鮮紅”。

    錢夫人的思維,進展到這階段,突然被程參謀一句話中斷: “這下該輪到我了,夫人,”程參謀立起身,雙手舉起了酒杯,笑吟吟他說道。

     說着,程參謀連喝三杯,“一片酒暈把他整張臉都蓋過去了” 十多年前,鄭參謀跟在月月紅之後,鬧着向“夫人”敬酒,喝得兩顴鮮紅。

    今日,程參謀跟在蔣碧月之後,也鬧着向“夫人”敬酒,也喝得滿臉酒暈。

    今昔動作之平行,在我們弄清楚小說的條理後,就變得明顯易見。

     上面談的這段錢夫人之意識叙述,今昔的界線雖己模糊,但還是存在的。

    今昔界線的完全泯沒,則發生在吃過酒席之後,徐太太表演唱“遊園”的那一短暫時間,促成錢夫人這種混淆心理狀态的因素,大約有三: 一、她喝下的花雕,因為飲得急,沒能發散,後勁兇兇發作起來,模糊了她的理智,于是她的思想,不再受理性的控制。

     二、徐太太正在演唱的《遊園驚夢》昆曲内容,即杜麗娘和柳夢梅在夢中之纏綿交歡,使錢夫人聯想到自己一生裡惟一的一次和異性缱绻交歡。

    随着戲曲唱詞的推展,她恍恍惚惚,好像自己就是杜麗娘,快入夢了,柳夢梅(鄭彥青)就要入場和她缱绻性交了。

    于是,在她不清不楚的神志裡,她仿佛又經驗一次當年和鄭參謀的肉體交歡。

     三、徐太太開始唱《遊園》時,蔣碧月走來坐到了程參謀身邊。

    兩人靠在一起,說話時一同把臉轉向錢夫人。

    錢夫人在酒意眩暈中,看到兩人衣飾領章的紅光金光,交織一片,又看到蔣碧月“兩丸黑水銀”般的眼睛,和程參謀“射出了逼人的銳光”的眼睛。

    “兩張臉都向着她,一齊咧着整齊的白牙,朝她微笑着,兩張紅得發油光的面靥漸漸的靠攏起來,湊在一塊兒,咧着白牙,朝她笑着”。

    這一景象,恰好符合南京宴會裡她看到的令她心碎的一幕。

    在那個宴會裡,吃過酒後,錢夫人上台演唱《遊園驚夢》。

    一方面因為喝多了花雕,嗓子靠不住,另方面也因為她内心對月月紅充滿了猜疑,不能專心唱戲,所以她一開始唱《遊園》,就覺不大對勁,請求吳聲豪把笛子吹低一些,吳聲豪卻偏偏還吹得很高。

    她勉強唱下去,唱到“山坡羊”一折的最後一句“淹煎,潑殘生除問天”之“潑殘生”(意即“苦命兒”)三字,她看見身穿大金大紅的月月紅,坐到鄭參謀身邊,“那兩張醉紅的面孔漸漸的湊攏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問天——”她就隻唱到“除問天”,便“啞掉”,不能再唱了。

    顯然,她在鄭參謀和月月紅兩人的眼睛裡,看到了情欲的互相傳達,而知道一切都“完了”。

     蔣碧月和程參謀現在湊攏在一起的面孔,與錢夫人這段痛苦記憶印合在一處;于是在她的意識中,“今”與“昔”一時溶化成一團,混淆不明。

    作者不但在今昔這兩幕情景的處理上,運用平行技巧,在錢夫人喉嚨啞掉這件事上,也使今昔平行,看似相等。

    當年在南京宴會裡,她隻唱到“除問天”,便“啞掉”,沒能續唱《驚夢》。

    今日在台北的宴會裡,原該輪到她唱《驚夢》,但當她重又在心理上體驗到那份痛苦之後,她突然也不能唱了,說:“我的嗓子啞了。

    ”她之“啞”,在今昔兩次宴會裡,表面上都是飲酒過多所緻,實際上卻是内心痛苦所緻。

    而現在,她的嗓子,仿佛真又被割啞似的,“喉頭好像讓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陣陣的刺痛起來。

    ” 蔣碧月本來不肯放過錢夫人,捉住她的手,堅持要她唱。

    “錢夫人突然用力摔開了蔣碧月的雙手……覺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到頭上來了似的,兩腮滾熱”。

    可見這時錢夫人雖已“夢醒”,卻對使她聯想起月月紅的蔣碧月,還心懷餘愠。

     小說情節裡還有一個運用平行技巧的地方,卻隻被作者暗示提過,真假不明,頗耐人尋味。

    我已說過,窦夫人是過去的錢夫人之對合角色。

    而程參謀是鄭參謀的對等角色。

    所以作者如果徹底發揮起平行技巧來,窦夫人和程參謀之間,豈非也該有一份“私情”?我們細讀《遊園驚夢》小說,确實可以感覺到作者對此之隐約暗示。

    首先,小說一開頭,我們就從劉副官對錢夫人的寒暄談話裡,得知窦長官最近為了公事相當忙。

    窦夫人開了這樣大宴會,窦長官卻不在場,“到南部開會去了”。

    我們可以想像,她在閨房大概是相當寂寞的,正如當年藍田玉嫁給老邁的錢将軍,雖享盡富貴榮華,“許多的委曲卻是沒法訴的”。

    而程參謀卻常在身邊,我們注意到,在這篇小說份量甚重的人物對白裡,窦夫人和程參謀實際上隻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是她把錢夫人交給他伺候時說的: “程參謀,我把錢夫人交給你了。

    你不替我好好伺候着,明天罰你作東。

    ” 第二句,她吩咐他向錢夫人勸酒: “程參謀,好好替我勸酒啊。

    你長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

    ” 從這兩句平凡話的語氣,我們已能感覺到兩人的親密程度。

    而話中的作東、替你長官做主人等語,在含義上更有暗示作用。

    可是作者對兩人關系的最大暗示,與最令我們讀者疑惑好奇的地方,便是小說末尾宴會解散,窦夫人到屋外台階下送客時的一個小節。

     第一輛開進來的汽車,是宴會客人賴夫人的黑色嶄新林肯,把賴夫人和餘參軍長帶走。

     ……第二輛開進來的,卻是窦夫人自己的小轎車,把幾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

    接着程參謀自己開了一輛吉普軍車進來,蔣碧月馬上走了下去,撈起旗袍,跨上車子去,程參謀趕着過來,把她扶上了司機旁邊的座位上,蔣碧月卻歪出半個身子來笑道: “這架吉普車連門都沒有,回頭怕不把我摔出馬路上去呢。

    ” “小心點開啊,程參謀,”窦夫人說道,又把程參謀叫了過去,附耳囑咐了幾句,程參謀直點着頭笑應道: “夫人請放心。

    ” 細心敏感的讀者,禁不住疑惑:窦夫人,究竟在程參謀耳中說了些什麼?程參謀笑答“夫人請放心”,是指開車小心這一回事?或另有所指?窦夫人擔心的是什麼?可不可能她擔心蔣碧月把程參謀“搶去”,正如多年前錢夫人擔心月月紅把鄭參謀搶去?兩人一同乘吉普車離開,有“危險”嗎?蔣碧月搶得去嗎?十幾年前,在南京那次宴會裡,錢夫人失去了鄭彥青。

    現在,在台北這次的宴會,窦夫人是否也将失去程參謀? 這,當于,隻是一個謎。

    作者僅如此微微暗示,未予解答。

    其實也無法解答,因為作者既然一直跟随錢夫人的觀點,在單單一個晚上的交際場合裡,錢夫人當然無由得知窦夫人私生活上的秘密。

    若要揭曉謎底,就會變得牽強,而損害真實性。

    然而作者對窦,程二人暧昧關系的暗示,除了制造對桂枝香的隐約反諷,更使小說情節增加一份複雜性。

    因為,錢夫人不但在自己心理上把過去的經驗重又體會了一次,她亦隐隐間仿佛看着窦夫人,把她自己(錢夫人)的過去故事翻版重演了一遍。

     而錢夫人的這種雙重身份——主體的和客體的——非常值得我們注意,因為它不僅涉及小說含義,也和小說結構與叙述觀點大有關系。

    從作者對錢夫人言行舉止和内心思維的纖細勾繪和傳達,我們得知錢夫人是宴會裡最“隔離”的人,卻也是最“深陷”的人。

    當她采取客位,應付自身之外的人物事物,她便十分隔離,顯得和宴會環境格格不入。

    作者以她久居偏僻的南部,穿過時樣式的旗袍,入座時感覺心跳,沒有私人汽車而覺汗顔,等等小節,把這種“脫節感”表達了出來,可是當她采取主位,縮入自己裡面,由于周圍景象的觸發而産生對自己過去的聯想,她卻又成為和這個宴會最有糾纏關系的一人。

    這兩種身份,看似互相矛盾,其實不但可以同時并存,而且對某些人,是很可能同時并存的。

     這篇小說的叙述觀點和結構形式,便是配合錢夫人對外對内的雙重身份表現,由客觀和主觀相合而成,外在寫實和内在“意識流”相輔而行。

    如此,小說結構和小說主角之間,也存在着一種平行的關系,我們亦可視為作者平行技巧的表現。

    小說是用第三人稱寫成的,作者始終跟住錢夫人的觀點。

    當錢夫人以隔離态度審視宴會環境和人物,作者便配合着采用客觀寫實的架構。

    當宴會的景象引起錢夫人一些今昔聯想和感觸,作者便随着探人一下她的内部思想,于是客觀寫實裡夾進一些主觀的思想意見。

    可是這時的主觀部分,多以“回憶”方式出現,換一句話說,錢夫人明白知道自己是在做回憶的動作。

    可是到了徐太太唱《遊園》的時候,錢夫人卻被一股狂流吸卷入記憶的大漩渦,立時暈頭轉向。

    于是,過去和現在化為混沌一片,今昔平行的人物驟然壘合在一起。

    這時,小說作者便靈巧适當地配合而取用“意識流”叙述方法,等到徐太太唱完《遊園》,錢夫人驚夢而醒,今與昔的界線再度明朗化。

    錢夫人恢複了當初的隔離态度,作者亦恢複使用開頭那種客觀寫實架構,直到小說終結。

     綜上所論,我們看到《遊園驚夢》小說作者,如何大量的運用平行技巧,使平行現象普及于組構成一篇小說的諸元素。

    平行技巧固然就是這篇小說最重要和最特别的寫作技巧,其他如比喻、意象、反諷、對比、預示、雙關語、順流連接等之技巧使用,也不容我們忽視。

    現在我就都大略舉例讨論一下。

     首先談比喻和意象。

     這篇小說的最終主題,是“人生如夢”。

    所以作者處處采納“夢”的比喻和意象,使人産生“夢幻境界”的聯想和印象。

    首先,小說題《遊園驚夢》,就有一個“夢”字;此戲内容亦是杜麗娘入夢。

    而錢夫人在宴會進行過程中,真的跌入了舊夢。

    錢夫人過去享受的那種富貴榮華,今日回想起來,好比一場夢。

    窦夫人的盛宴,其富麗堂皇氣派,其輝煌鮮明色彩,在今日台北的現實狹窄環境和污染空氣裡,簡直好像不可能存在。

    是夢境!是天堂! 大門兩側站崗的衛士,好比保衛天宮的天兵神将。

    鑼鼓笙蕭和饒钹琴弦,使人聯想到餘音繞梁的仙樂。

    甘芳的蜜棗和醇厚的花雕,使人聯想到瓊漿玉液。

    “錦簇繡叢一般……衣裙明豔”的客人,合聚在“明亮得像雪洞一般”的餐廳,享受山珍和海味,該是神仙在悠然取樂吧! 藍田玉等幾個清唱的姐妹淘,出身南京得月台。

    在南京請客的時候,吹笛的是仙霓社的吳聲豪。

    大廚司是從桃葉渡的綠柳居接來的。

    今日窦夫人請來的朋友,則來自天香票房。

    楊票友“一雙手指修長,潔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

    徐太太“那細挑的身影,袅袅娜娜地推送到那檔雲母屏風上去”。

    蔣碧月裝出醉态,唱兩句戲,唱的是: 人生在世如春夢 且自開懷飲幾盅 随着徐太太的《遊園》唱詞,錢夫人逐漸堕入舊夢,愈堕愈深。

    等到“杜麗娘快要入夢了,柳夢梅也該上場了”,錢夫人在預期“驚夢”幽會的心情下,很自然地又一次在心理上和她的柳夢梅幽會交歡。

    這一大節關于她和鄭彥青兩人私通事件(在錢夫人意識中)之重演,作者沒用半句明白的話,卻用一連串性象征來傳達意思。

    如此,雖然内容含義是大膽露骨的性交,文章卻洋溢優雅詩意,和一層夢的色彩。

    這樣不但配合了“夢”的主題,同時也和《驚夢》昆曲唱詞裡熱情大膽卻又優美的文字,産生了平行的作用效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