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屋中隻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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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島鑽進賽車,打開燈。

    一踩油門,小石子就濺起來直打底盤。

    車向後退了退,把車頭對準來時的路。

    他揚手向我緻意,我也揚手。

    尾燈被黑暗吞沒,引擎聲逐漸遠去,俄頃徹底消失,森林的岑寂随之湧來。

     我走進小屋,從内側上了門栓。

    剩下我一人,沉默迫不及待地把我緊緊圍在中間。

    夜晚的空氣涼得簡直不像是初夏,但生爐子又時間太晚了。

    今晚隻能鑽進睡袋。

    腦袋因睡眠不足而變得昏昏沉沉,長時間坐車又弄得渾身肌肉酸痛。

    我把煤油燈火苗擰小,房間昏暗下來,支配房間每個角落的陰影愈發濃了。

    我懶得換衣服,一身藍牛仔褲和防風衣就直接鑽進睡袋。

     我閉起眼睛想盡快入睡,但睡不着。

    身體強烈需求睡眠,而意識卻清醒如水。

    時有夜鳥尖銳的叫聲劃破靜寂,此外還有來曆不明的種種聲響傳來。

    腳踩落葉聲,重物壓枝聲,大口吸氣聲——就在離小屋很近的地方響起。

    檐廊的底闆也時而不吉利地“吱呀”一聲。

    我覺得自己陷入了不知曉周圍環境的物種——在黑暗中生息的物種——的軍團包圍之中。

     感覺上有誰在注視我,肌膚上有其火辣辣的視線。

    心髒發出幹澀的聲響。

    我把眼睛睜開一條小縫,縮在睡袋裡四下打量點着一盞昏黃油燈的房間,再三确認并無任何人。

    入口的門橫着粗碩的門栓,厚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不怕,小屋中隻有我自己,絕沒人往裡窺看。

     然而“有誰在注視我”的感覺仍未消失。

    我一陣陣胸悶,喉嚨幹渴,想喝水。

    問題是此刻在此喝水勢必小便,而我又不願意在這樣的夜間出去。

    忍到天亮好了!我在睡袋裡弓着身子微微搖頭。

     “喂喂,沒有什麼事的。

    你被寂靜和黑暗吓得縮成一團,那豈不活活成了膽小鬼?”叫烏鴉的少年似乎十分吃驚,“你一直以為自己很頑強。

    可實際上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現在的你好像想哭想得不行。

    瞧你這副德性,沒準等不到亮天就尿床了!” 我裝做沒有聽見他的冷嘲熱諷,緊緊閉起眼睛,把睡袋拉鍊拉到鼻端,将所有念頭趕出腦海。

    即使貓頭鷹将夜之話語懸在半空,即使遠方傳來什麼東西“撲通”落地的聲響,即使房間中有什麼移行的動靜,我也不再睜眼。

    我想自己現在是在經受考驗。

    大島差不多這個年齡時也在此單獨住過好幾天。

    想必他也體驗過此刻自己感覺到的驚懼。

    所以大島才對自己說“孤獨的種類也林林總總”。

    大島恐怕知道我深更半夜将在此品嘗怎樣的滋味,因為那是他本身曾在此品嘗過的東西。

    想到這裡,身體有點放松下來。

    我可以超越時間,用指尖摩挲出這裡存在的過去的影子。

    自己可以同那影子合為一體。

    我喟歎一聲,不知不覺沉入了睡眠之中。

     早上六點多睜眼醒來。

    鳥們的叫聲如淋浴噴頭洶湧地傾注下來。

    它們在樹枝間勤快地飛來飛去,以清脆的叫聲彼此呼喚。

    它們所發的信息裡沒有夜間的鳥們所含有的渾厚回音。

     我爬出睡袋,拉開窗簾,确認昨晚的黑暗已從小屋四周撤得片甲不留。

    一切輝映在剛剛誕生的金色之中。

    我擦火柴點燃液化氣爐竈,燒開礦泉水,喝卡莫米爾袋泡茶,又從裝食品的紙袋中抓出蘇打餅幹,連同奶酪吃了幾片,之後對着洗滌槽刷牙洗臉。

     我在防風衣上面套了一件厚外罩,走出小屋。

    清晨的陽光從高大的樹木間瀉到廊前空地,到處是一根根光柱,晨霭如剛出生的魂靈在空中遊移。

    我深深吸了口氣,毫無雜質的空氣給肺腑一個驚喜。

    我在檐廊的階梯上坐下,眼望樹木間飛來飛去的鳥們,耳聽它們的鳴啭。

    鳥們大多成雙成對,不時用眼睛确認對方的位置,相互召喚。

     河水就在離小屋不遠的樹林裡,循聲很快就能找到,類似一個用石頭圍起來的水池,流進來的水在這裡停住,形成複雜的漩渦,之後又重新找回勢頭向下流去。

    水很美,一清見底,掬一把喝了,又甜又涼。

    我把雙手在水中浸了一會兒。

     用平底鍋做個火腿雞蛋,拿鐵絲網烤面包片吃,又用手鍋把牛奶煮沸喝了。

    之後把椅子搬到檐廊坐下,雙腿搭在欄杆上,準備利用清晨慢慢看書。

    大島的書架上擠着好幾百本書,小說隻找到很少幾本,而且限于早已熟悉的古典,大部分是哲學、社會學、曆史、心理學、地理、自然科學、經濟等方面的。

    大島幾乎沒接受學校教育,估計他想在這裡通過閱讀來自學必要的一般性知識。

    書涵蓋的範圍極廣,換個角度看,可以說是雜亂無章。

     我從中選出審判阿道夫·艾希曼的書。

    艾希曼這個名字作為戰犯倒是依稀記得,但并無特别興趣,隻不過這本書正巧碰上自己的目光便随手拿出而已。

    于是我得以知道這個戴金邊眼鏡頭發稀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