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行車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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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些身強力壯的人在報着16分──那還是一個體力較量的年代呀──連村中的瘸子牛黑驢表哥──現在也已經作古了──也理所當然地報了16分。

    這時麻老六還沒有站出來發言呢。

    随着報分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人越來越少,我的心開始「彭彭」地亂跳,最後緊張得上牙不時敲打着自己的下牙。

    剩下最後三四個人的時候,麻老六還沒有發言。

    這時為了他能在心裡存住氣我還有些佩服他呢,說不定他早就胸有成竹才顯出這種不卑不亢呢。

    這時我已經不要求他有什麼出人頭地的表現,别人16分他非說17分,你現在随着大流别人16分你也16分我就心滿意足和達到我的目的了。

    我就可以在16分上自己再附加上一些理想恢複到血淋淋創面之前。

    終于,輪到麻老六發言了。

    我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随着麻老六不慌不忙地站起──看他顯出這樣的大家風度,我一下就感到大喜過望──看來我過去對世界的看法還是正确的後來的扭曲僅僅是一個誤會。

    看,他還在那裡說調皮話呢。

    說: 「我不着急。

    讓你們先報,你們報完了我再報。

    」 我差點要為他鼓掌了。

    但這時衆人已經開始不耐煩了,牛來發仗着是在他家開會,已經在那裡居高臨下地說: 「少廢話,報你的底分。

    」 這時我發現麻老六再一次暴露了自己的本相,在牛來發的逼迫之下,他一下就慌了神和亂了方寸。

    牛來發,我操你媽。

    看來以前的不慌不忙和讓衆人先說都是假的,你不先說放到最後說并不是大家風度的體現而是你先前不敢說的一種膽怯──不敢在衆人還沒說的時候在世界上先說,現在到了不能不說的情況下你一下就不知該怎麼說了。

    接下去的結果就可想而知,還沒等别人動手他就自己揭了自己的老底和降低了自己的底分──你連在胡蘿蔔地的表現都不如。

    他慌亂地說: 「既然你們報16分,我就報15分吧。

    」 說完這個,還讨好地對衆人笑了一下。

    甚至對這讨好和自我的降低也沒有信心,接着又找出一個自我的旁證來鞏固自己已經降低的地位──這時他做出一種有意無意的姿态在那裡解釋: 「去年是15分,今年還是15分。

    」 屋裡當然就哄堂大笑了。

    世界在我的面前一下徹底崩潰了。

    我所有亡羊補牢的幻想再一次被他親手毀滅。

    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面前暴露出它真實的創面。

    但這時我沒有随着衆人笑。

    就像一個女人多少年之後看到已經破落的舊情人一樣在那裡繃着臉一言不發,同時在心裡百感交集地咬着牙根說:「該!」 這時一塊坐在房車裡的道貌岸然和春風得意的現任丈夫驚詫的問: 「親愛的,你怎麼了?」 你這時想起了早年的爹的一句話,顫抖着身子憤怒地說: 「沒有什麼,吃飽撐的!」 丈夫馬上睜圓了大眼,在那裡左右轉頭和莫名驚詫。

    丈夫這時也感歎了一聲,這個世界确實讓人匪夷所思呀。

     1969年,我騎着一輛花爪舅舅的羊角把自行車──自行車沒有閘,下坡的時候要把右腳放到正在飛速行走的前胎上抑制它的速度,鞋底上立即飛濺出一片火花;當然前後也沒有擋泥闆,沒有車鈴──春風得意地和牛長順表哥并肩飛行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

    記得那天風和日麗,上午出發,一直騎到太陽偏西──我們一塊去百裡之外的三礦去接兩輛煤車。

    他去接他的爹爹牛文海,我去代人接花爪舅舅。

    他們拉着兩輛架子車出發已經兩天了,現在已經在百裡之外的煤礦裝上了無煙煤,今天開始往回返了。

    我們不知道我們在路途的何處相遇,但正因為這種相遇的模糊性和不可知性,就更加挑起了接車人和被接者之間的興趣。

    就好象我們在捉迷藏的時候不知道捉人的和被捉的能在何處相遇一樣,當我們相遇的時候雙方都發出一陣驚呼。

    後來這次接車的陰差陽錯給30年後留下了充足的談資。

    當然,對于當年來講,作為一個11歲的少年,本來是沒有到百裡之外接煤車這種資格的;到百裡之外接車這樣的曆史重任說什麼也不會降臨到他頭上;當年的接車,也是成年人的一種特權。

    每到冬天的傍晚,我們這些嘴上剛剛長出嫩毛的小公雞正在村裡做着老生常談的捉迷藏遊戲,突然就會聽到村頭在喊:「接車的回來了!」 我們馬上自卑地停止自己虛假的兒童遊戲,正在捉人的和正在被捉的都從不同的地點不約而同地跑到村頭,開始和衆人一起眺望。

    這時我們就羨慕地看到兩輛或三輛煤車、接人的和被接的遠遠地從天邊走了過來──可見我們的童年是多麼地寂寞啊。

    剛開始是兩三個黑點,漸漸越來越大。

    終于,他們到達了我們村頭。

    本來這些接者和被接者應該十分疲勞,但是當他們回到村頭和熟悉的鄉親面前,倒是一下顯得更加精神煥發。

    拉着重載的煤車,做出讓人不好接近的模樣──個個黑着臉不說話,旁若無人地從衆人臉前穿過。

    這時衆人小聲議論: 「這次他們接車,比路之信他們那次要早回來半個時辰呢。

    」 「這幾車煤也比上次好。

    」 「碳多。

    」 「看,烏亮烏亮的。

    」 「裝得比上次滿。

    」 「劉黑亭會裝煤。

    」 …… 但劉黑亭們仍不與圍觀的人搭話,頭也不回地就把煤車拉到了自己的場院。

    這時我們又悄悄地跟到了他們的家中,人一下就站了他們一場院。

    這個時候我們決不再談今天晚上接着再幹什麼,剛才的遊戲還玩不玩了──誰要再提這些,所有的小公雞都感到是一種恥辱。

    今天晚上是一個拉煤和接人的晚上。

    故事隻能有一個中心。

    我們這時甯可把自己忘掉,來當一個成年人故事的探頭探腦的聽衆──我們光着脊背的精瘦的小身子,我們滿地裡野跑地腳丫子,這個時候都膽怯地自我收縮。

    往往這個時候,村裡德高望重的生産隊長劉賀江聾舅舅已經來到了。

    他踱着方步來到院子。

    他是村裡唯一一個有資格來盤問這場拉煤接車遊戲的人。

    他是村裡唯一一個可以來分享這場遊戲樂趣和快樂的特權階層。

    接車的和被接的本來都還黑着表情在瓦盆裡洗着自己的頭臉,這時都從瓦盆上仰起頭,笑吟吟地與劉賀江聾舅舅搭話。

    更有甚者,他們為了突出劉賀江聾舅舅的到來,已經開始拿我們這些孩子剎氣了──用貶低我們來證明劉賀江的重要。

    ──一個接車者或是拉煤者會向我們這些圍得水洩不通的1969年的小流氓叱呵道: 「大人在這裡說話,大人在這裡說煤車,大人在這裡說接人,有什麼好聽的?」 「每次都是一群孩子,弄得一院子腥氣,還不快滾!」 但是我們不滾,好不容易才盼到這樣一個夜晚,你讓我們滾到哪裡去呢?我們隻是向後又退了一步,人圈子又往外撤了撤──以給故事的主角騰出更大的表演場地,接着又臊眉耷眼地不動了。

    當然這個時候故事的主角也是需要觀衆的時候,他們也并不是真要把我們趕走。

    雙方都心照不宣。

    劉賀江聾舅舅這時已經很快進入了角色,為了顯示他的大度,竟視而不見地對我們擺了擺手──這擺手的本身也從客觀上制止了别人對我們的繼續叱呵的轟趕,于是大家開始把精力集中到拉煤和接車的成年遊戲上。

    劉賀江舅舅問:「還是在三礦拉的嗎?」 談話一開始就出現了成年人的口吻──「三礦」,什麼三礦?哪個第三,全稱是什麼?──一個簡稱和省略,馬上就縮短了我們和「三礦」的距離──遊戲的開頭就不凡。

    劉賀江聾舅舅,我們崇拜你。

    于是我們在以後的捉迷藏遊戲中,也開始時興這種省略的句式。

     「是在場子藏嗎?」 而不說是「打麥場」或是「打谷場」。

     「是在碾子哪嗎?」 而不是說是石磨或是米碾。

     接車的或是拉煤的,當然這個時候主要是拉煤的──有時也有個别接車者要提前插嘴,但是馬上就被劉賀江聾舅舅的手勢給壓了回去──你接人是在半路,怎麼能提前插嘴呢?故事的叙述不就亂套了嗎?──于是主要是拉煤的馬上回答: 「聾叔,還是在三礦。

    」 劉賀江聾舅舅在架子車上磕着自己的煙袋: 「過磅還是礦上的老馬嗎?」 被接的搭着接人的:「還是那個老馬。

    」 又有人插嘴:「剛到的時候老馬不在,端着飯盒吃飯去了。

    等了他半天,才将他等回來。

    」 劉賀江聾舅舅這時倒有些不在意──到底是不在意老馬吃飯呢,還是不在意另一個叙述者多嘴呢?──地擺了擺手,轉着煤車看:「今年的碳塊好象不比去年大麼,怎麼剛才娘們小孩在村頭喊着大呢?」 拉煤的答:「是不比去年大呀。

    」 還有人獻媚地往下挖了挖車上的煤,以證明果然不比去年大:「娘們小孩說話,有什麼正性!」 這句話打擊面挺大。

    正在圍觀的娘們小孩,個個又往回縮了縮身子──我們剛才确實有些虛張聲勢──在我們看來一個很重要的需要靠虛張聲勢來強調它品格的事情,在劉賀江聾舅舅這裡,卻馬上對它進行了還原。

    這時劉賀江聾舅舅又漫不經心地問接車者:「你們是什麼地方遇上的?」 雖然仍是漫不經心,但我的娘,這可是遊戲的關鍵的主題。

    于是大家一下又緊了緊人圈。

    但一到關鍵時候,接車的和被接的倒有些猶豫了──萬一回答得不準确呢?誰知這準确符不符合劉賀江聾舅舅的心思呢?最後會是一個剛才一直沒有說話的沉穩的老者站了出來,承擔起在最後的關頭把球踢進網的重任。

    一到關鍵時候,還是得依靠老同志呀。

    這個時候可能是正在沉穩地擦汗的劉黑亭他爹也就我的劉紮舅大義凜然地站出來答: 「在什麼地方接上的?還是在老地方,就在三十裡坡!」 先假設一個疑問,又說出一個模棱兩可的「老地方」,接着再說出具體的地點和事實,30年之後我再重新思量這句話時,才知道劉紮舅真是一隻老狐狸。

    但就是這樣一隻老狐狸的回答,村裡的權威劉賀江聾舅舅并沒有滿意──他這不滿意是多麼地深入人心長我們的志氣和滅敵人的威風呀。

    ──劉賀江聾舅舅皺了皺眉: 「話不能這麼說,三十裡坡當然是三十裡坡,誰接車都在三十裡坡相遇,想你們也接不到别的地方去!但三十裡坡三十裡坡,到底接在哪個地方?是在大上坡前呢還是在大上坡後呢?」 衆人忙一齊地說:「在大上坡後!」 見他們這麼回答,劉賀江聾舅舅倒有些興奮起來: 「是這樣麼?那接着往下坡走的時候,一個人架上轅,十五裡大下坡,不就可以一邊跑一邊讓車子架起來嗎?」 不管是接人的還是被接的,這時都跟着興奮了,在那裡比劃着說: 「就是嘛,架起來能一下往前蹿一箭之地。

    」 劉黑亭還湊到劉賀江的臉上補充說:「叔,當時我還讓我爹坐到了煤車上。

    是不是爹?」 劉紮舅馬上響應:「坐在車上像駕雲。

    」 三十裡坡也成了我們這群小流氓十分向往的神秘地方。

    雖然當時我們還沒有妄想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時候我們能到三十裡坡去接趟煤車呢?但是我們接着在我們孩子的遊戲中,就已經開始模仿了。

    接下去幾天我們可能就不玩藏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開始玩接煤。

    誰去拉煤,誰去接車,當然在三礦過磅的還是老馬──老馬呀老馬,從我的童年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你呢,你也是我們少年時代崇拜的一個偶像呢──當然老馬又拿着飯盒打飯去了,接着老馬端着飯盒──那時我們也沒有見過飯盒,對飯盒我們也有神奇的向往──就回來了,老馬還讓着我們: 「吃了沒有?沒吃就一塊吃吧!」 我們集體搖着手:「吃吧老馬,我們已經吃過幹糧了。

    」 接着就是稱煤。

    煤還是和去年的塊一般大。

    接着拉上煤車就走上回頭路。

    拉煤的還在路上,接人的就已經出發了。

    還是相遇在老地方,還是接到了三十裡坡,當然是接在大上坡之後,接着我們架起車子飛一般地如同駕雲……但我們從來沒有想到眼下和目前,我們中間突然會有一個人真的像成年人一樣去接煤車,去接端飯盒的老馬,一接接到了老地方,接着就在三十裡坡騰雲駕霧。

    ──這個唯一的特殊的一下就跨越和跳出這群小流氓的鶴立雞群的人是誰呢?他就是我。

    現在我就和成年的夥伴牛長順一起,騎着沒閘的自行車奔向了煤礦、老馬和三十裡坡。

    ──當然,本來我是沒有這個幸運的,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突然的擢升和超拔,就像成年之後單位對人的任用和提升一樣。

    一切都是陰差陽錯。

    白石頭是憨人有個楞頭福。

    ──遙想1969年,它還真不是一個平凡的年頭。

    本來不管在村裡人眼裡,還是在被接的煤車之一的擁有者花爪舅舅家裡,一開始都沒有這個考慮;接車的人選早三天以前就圈定了,不是劉黑亭,就是李大春,反正都是接車接慣了已經不拿接車當回事的人。

    但是這時花爪妗妗的娘家爹腿上的老鼠瘡犯了,而我娘過去腿上也長過癰瘡,花爪妗妗到我家借瘡藥──藥一貼在瘡上,随着長瘡人的大哭小叫,瘡裡的膿水就流了出來;當時在俺娘的哭叫聲中,膿水整整流了一盆。

    剩下的一撮類似槍藥的黑末末,用一塊舊報紙包着,和俺娘平日梳下的雜亂無章的頭發雜在一起,塞在我家的任意的一個牆窟窿裡。

    俺娘并沒有意識到這是曆史将要發生重大轉折的時刻,一開始還唠唠叨叨,不願借藥──說着這藥來的如何不易;在花爪妗妗已經感到絕望的時候,俺娘突然又決定把這瘡藥借給她爹。

    「想我的老鼠瘡也不會再犯了。

    」俺娘還在那裡自我安慰。

    花爪妗妗捧着這一撮瘡藥,也是一時激動,無以回報,就拿原則作了交易,想着自己家還有一輛煤車在百裡之外的焦作府,這時就拋棄了劉黑亭和李大春,臨時決定改換接車的人選。

    ──她老人家哪裡知道她一時激動做出的決定對我今後一生的影響呢?──這才是我對這次接車的大書特書的重要原因。

    當時不管是我,還是愛動不動就從頭發上往下掉虱子的娘,或者已經做出這種重大曆史決策的花爪妗妗,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決策的深遠的曆史意義,因為當時我們僅僅在一些現實的可行性上又進行了考察──現在看來,那些可行性和現實性與長遠的曆史意義比較起來──真是給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撬動整個地球──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們還有什麼必要在現實的理論問題上進行糾纏呢?當這種決策一經形成,首先提出懷疑的不是花爪妗6。

    哉庵置敖統疤岱ǜ械匠躍鴕苫蟮牡故前襯铩K谀搶锵衩榍槿艘謊對睹榱宋乙謊郏加糜行┬呱牧成頹壞魉擔a 「他行嗎?」 沒想到花爪妗妗卻更加堅決了,做出敢做敢當的樣了說: 「怎麼不行,看他那個頭,都已經長成了。

    上次我聽他說話,好象都變聲了。

    」 俺娘:「變聲倒是變聲了。

    但這是接車呀,誰知道他接到接不到呢?」 花爪妗妗斬釘截鐵地說:「隻要他變聲,就一定能接到!」 說完,捧着瘡藥,一撅一撅地走了。

    感謝你花爪妗妗,你對主意和正義的堅持,顯示了你的卓爾不群;如果你是一個領導或領袖的話,你一定能做出些不同常人的決策。

    一個對我具有長遠意義的曆史事件,就這樣在30年前露出端倪和露出它的老鼠尾巴來了。

    兩個一時激動的娘們之間的讨論,一下就把我從過去的固定的社會位置上給提前超拔出來了。

    我也是少年得志呀,我也是英雄回首當年呀,就這樣,在一個風和日麗的1969年的秋天的早晨,我終于在衆多夥伴和小流氓的羨慕和嫉妒之下,在他們恨得牙根疼的「霍霍」磨牙聲中,開始像成年人一樣旁若無人地一偏腿就潇灑地上了花爪舅舅的羊角把沒有前閘和後閘腳踏子也是一決棗木疙瘩的自行車和另一個成年人牛長順表哥一起上路接車了。

    馬上就是一個新的開始。

    出去時是一個樣子,回來時就不一樣喽。

    朋友們,再見子。

    超拔的過程就這樣形成了。

    ──那是一個怎樣年齡的季節啊,那是草長莺飛的的季節,那是花朵隐約可見的季節,那是放聲歌唱的季節,那是紅口白牙的季節,那個時候你還不會抽煙,你還沒有受到自然和人的污染,當人湊近你身邊,還能聞到一股奶腥氣呢──30年後,你渾身污濁,眼珠變黃,清早起來就一身臭氣,連你剛剛睡過的屋子都一團渾濁。

    人的希望和青春期就這麼短嗎?剛剛上坡就開始下坡了嗎?不是三十裡坡嗎?不是十五裡對十五裡嗎?難道上坡的有希望的路隻是二裡或三裡,接着就是将車子架起來順坡下驢和随波逐流了嗎?30年後,哪裡還有你一點真面目呢?哪裡還有一點1969年的影子呢?當你身處1969的時候你并不覺得1969怎麼樣,那時你倒是盼着早一點逃出1969,你對所有的成年人和對1979倒是充滿了羨慕,但是當你到了1979、1989和1999的時候,你怎麼倒是突然想起1969了呢?為什麼要把考察一個固定的村莊和社區的時間定在那個時候呢?僅僅是因為你在1969學會了騎自行車嗎?──寫到這裡你突然又意識到,絕對不是,除了自行車,更重要的是你1969的老朋友30年後有的還尚在人間,有的卻已經開始急速地離開這個世界了;因為故友的一個個離去,你開始感到村莊越來越失去它的分量。

    這時你卻想在心中來一個厚重的還原,以表示你對30年後輕飄的抗議。

    雖然那個時候的房子都是土牆,雖然寨牆上掉落下的土都是些無力的細末,但是在你心中,那卻是一個有力的蓬勃向上的年代呢。

    壓迫的苦難,開始像返潮的水一樣湧滿你的心間。

    不是自行車和11歲,在曆史和現實的任何時期,都有一大批和十幾億的11歲,而不可懷疑和更改的1969年,卻永遠不在這個人間了。

    到了1996年,當時主要與你相處的人,現在不都離開村莊躺到白皚皚的雪野之上了嗎?姥娘不在了,劉紮舅不在了,老狗妗不在了老狗舅也不在了,牛文海不在了老得舅也不在了,晉朝增不在了牛長富也不在了,牛長富22歲就不在了牛長富老婆18歲就不在了,留保妗妗不在了東西莊的橋也不在了…………軍隊已經失去了主力,現實就像是當年牆上掉下來的無力的細土一樣已經沒有力量,連林彪都不在了,這個時候當我們要回首和考察一個村莊的時候,我們不把它放到1969年還能放到别的什麼年頭呢?别的年頭還有什麼意義和代表性呢?白石頭在開始操作這個考察的時候,甚至在被考察的村莊裡親人名字的取舍上一開始還遇到了苦惱。

    是繼續用前三卷中鄉親們的外化的和張揚的名字──是用曹成、袁哨、孬舅、豬蛋、瞎鹿、六指、沈姓小寡婦、女兔唇、白螞蟻、馮·大美眼、基挺·米恩──呢?還是用他們1969年實在的和不張揚的名字呢?苦惱了一個禮拜。

    最後僅僅是為了更好的紀念和感懷,為了曆史的真相和對曆史負責,為了還一個正常的村莊原貌為了1969,為了用巨大的現實的鉛铊的水桶來墜住過去小劉兒的胡思亂想的飛揚的氣球,才決定采用1969的鄉親們的真實姓名。

    于是,曹成大爺、袁哨大爺、孬舅、豬蛋、瞎鹿叔叔、六指叔叔,親愛的沈姓小寡婦、女兔唇、白螞蟻、馮·大美眼、基挺·米恩……開始紛紛退場。

    臨退場之前,我們還有一番依依不舍呢。

    但送君千裡,終有一别,過去的叔叔大爺們,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

    感謝你們在過去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對我的照看,臨分手之前,請受小劉兒一拜。

    請原諒現在操作文字的已經不是我而是白石頭了。

    我也已經白發蒼蒼和老眼昏花了。

    今日一别,不知何時還能相見?也許這也就是我們文字緣的結束和永别?接着粉墨登場的,就是呂大、呂桂花、秃老頂、劉老坡、劉花堂、麻老六、麻六嫂、金枝、玉葉、路之信、聾舅舅劉賀江、牛來發、牛文海、花爪舅舅、牛長順、牛長富、牛金香、牛順香、劉屎根、劉黑亭、劉黑亭他爹劉紮舅、李大春、老狗妗、牛力庫、老得舅、長富老婆、留保妗、當前還有俺姥娘……──我和白石頭的唯一區别就是,我前邊的張揚的人物都是不死的和永生的,而白石頭現在操作的人物大部分都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是人去樓空和物在人亡;我的村莊永遠生機勃勃,而他的村莊30年後已經凋零破敗,于是他就要回到生機勃勃的1969。

    故友舊交,被白石頭唯一留下的,就是白石頭這樣一個名字,還有一個出現不多但因為白石頭對她情有獨鐘目前在巴黎居住的他總說他有一個遠在天邊的朋友那就是過去的女兔唇。

    不過現在她的嘴唇已經縫合了于是說起來也不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