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行車1969

關燈
架了車上一邊躺在我爹爹的懷裡──多麼讓我嫉妒,一邊在那裡扯着嗓子喊──這一喊喊出我們多少溫暖的親情呀,現在回想起來,它甚至一下把我和爹爹多年的矛盾和誤會也給稀釋和消解了──: 「大爺,我是活不成了!」 又有些膽怯地問:「大爺,我的血不會流光吧?」 我爹一邊叱呵懷中的孩子:「崩下三個手指頭,就能夠死人嗎?」 一邊叱呵前邊拉架子車的人:「操你們親娘,就不能再跑快一點嗎?」 …… 這種大将風度,多少年之後,都令我緬懷不已。

    到了夜裡,秃老頂家一片沉寂。

    秃老頂沒有了哭聲。

    三舅母沒有了聲音。

    瘌痢頭三舅舅也沒有了聲音。

    這是讓人多麼感念的一夜呀。

    事隔30年後,已經42歲的少了三個指頭的秃老頂表哥,竟也在村裡娶了一個外來的四川姑娘──說着讓我們似懂不懂的「叽哩嘎拉」的四川話,違反計劃生育生了一串兒女,接着還将嘉陵江畔的老丈人──一個駝背的瞎了一隻眼的老頭──和老丈母娘──一個瘸腿的老太太也接了過來,一家子在自己的場院裡過得紅紅火火。

    當我們看着那瞎眼老頭在村頭拾糞和那個瘸腿老太太在他家院子裡趕雞的時候,一下就讓人覺得生活有些匪夷所思了。

    這個時候我們也經常看見秃老頂在街上大呼小叫地趕打小孩。

    隻是有一次他犯瘧疾的時候,一人抱着頭蹲在自己家門口的太陽下在那裡發抖,這時村裡來了一個吹糖人的──一副擔子挑着一團爐火,卸下擔子就将一個馬勺放到煙灰四起的爐火上,馬勺裡本來是一團凝結的黑糖疙瘩,在煙飛火燎之中,終于像煉鋼一樣,黑疙瘩漸漸癱成了一汪糖稀;吹糖人拿起一個小勺子舀出一汪糖稀,放到一塊木闆上,接着又吝啬地将那已經舀到木闆上的糖稀又鏟回鍋裡一些,這時就将糖稀挑出一個空隙憋紅着臉開始往糖稀裡吹氣讓糖稀人為地在世界上膨脹──原來人為地膨脹也能創造出一些神話呀,接着案子上就神奇地──就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出現了一個個在世界上本來沒有的公雞、綿羊、山羊──還有胡子呢、猴子、豬、狗──都是我們日常飼養和熟悉的動物,接着還有高梁和大豆──都是我們日常種植和熟悉和植物。

    這些在世界上并不存在的動物和植物,确實比我們爹娘的飼養和種植對我們還有吸引力。

    村裡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到了這裡。

    ──這動物和植物不但具有觀賞性,而且當它被我們撞掉一個翅膀或是枝葉時也不要緊──它比我們在生活中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要簡單多了,在生活中我們犯了錯誤要吃不了兜着走,現在我們犯了錯誤把它放在嘴裡吃掉也就完了。

    糖稀──在一個鄉村少年的記憶裡,你放射出奪目的光輝;為了它,甚至比我們長大之後為了任何理想讓我們赴湯蹈火、殺人放火理由還要充足。

    于是我們秃老頂表哥家的幾個孩子,看着世上已經被吹起和創造出幾個小貓小狗之後,也像别的孩子一樣,瘋了似地往家跑,跑到了正在自家門口犯瘧疾的爹爹面前,提出要買一隻小貓小狗的要求。

    如果放到平日,放到秃老頂不犯瘧疾的時候,這種要求的本身就是在犯一個錯誤,他一定會為了這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開始滿世界的追打他們;但是現在的秃老頂不是平時的秃老頂,他正在犯瘧疾──在他自顧不暇的時候,他的心态一下就發生了變化,人一下就變得和善和通情達理許多。

    他沒有對孩子們發火,而是兩眼無力和不知所措地問:「說什麼?你們說什麼?」 孩子們滿眼膽怯地将自己的要求又重複一遍. 秃老頂這時似乎有些清醒,似乎馬上要回到不犯瘧疾的從前,兩眼緊緊地和兇狠地盯着孩子們;孩子們已經在那裡發抖和篩糠了,甚至有兩個聰明的已經做好了拔腿就跑的準備;但是看着看着,秃老頂的瘧疾又上來了,他的腦子又開始不清醒和胡塗了,于是有氣無力和對孩子無可奈何地說: 「那就買一個吧!」 所有的孩子都在那裡歡呼。

    一下将聚集到他們衣服縫隙中喝飽了血正在打瞌睡的虱子都驚醒了。

    這是他們意想不到的結果。

    這時秃老頂又揮着自己缺了三個指頭的手說:「買一隻小猴!」 當然買小貓小狗或是小猴對秃老頂并不重要,他在生活中也并不一定特别喜歡小猴和排斥小貓小狗,而是在瘧疾中又偶爾清醒了一下。

    他看到眼前的孩子這麼高興,總覺得世界上有什麼不對,總覺得要把這種興奮給壓制一下減緩一下嫉妒一下和改變一下才心安理得。

    于是就做出了隻能買一隻小猴和果敢決定。

    這時四個孩子倒是比一陣清醒和一陣胡塗的秃老頂要大度許多,本來四個孩子已經決定要買小貓或是小狗了,現在也不和秃老頂計較了──寫到這裡白石頭又有些不明白,怎麼世界上的孩子總是比大人還要懂事和體貼人一些呢?──并且作出本來就和爹爹沒有分歧和樣子,齊聲在那裡說: 「本來我們就說要買小猴!」 但是秃老頂還沒有完呢,餘興未盡地繼續在那裡說──這個時候他在對世界不斷做出決定的興奮中,說不定真的把瘧疾忘記了。

    他繼續說:「買一隻小猴,你們四個輪着玩!」 孩子們一通百通地說:「我們四個輪着玩!」 秃老頂缺了三個手指頭的手四處揮着: 「掉了耳朵或是掉了尾巴,你們四個輪着在嘴裡唆!」 孩子們;「我們四個輪着唆!」 這時秃老頂從口袋裡掏出破爛的兩毛五分錢──如今在我們的鄉下,沒有一個錢是不破的──遞給了興高采烈的孩子。

    孩子們捧着這錢,在一群别的正在被爹娘追打的孩子們中間──本來他們也應該是這一群中的一個──共同珍惜和心愛地買了一個糖猴,四個親骨肉的兄弟姐妹共同在那裡觀看和把玩,掉下一隻耳朵或是尾巴又共同在那裡你唆一口我唆一口──本來四個孩子在平時也不是多麼懂事──個個也都不是省油的燈,這從他們将來長大一個是潑婦一個是無賴的事實就可以證明以前的看法就知道我們過去看他們的眼光并沒有錯──但在這呵護小猴的一刻後來小猴掉了耳朵和尾巴又共同唆它們的時候,一下就變得懂事和大度了,紛紛說: 「你再唆一口,你再唆一口!」 這種體貼和溫情,就開始長久地留在他們的記憶裡。

    當他們也滿目滄桑和患了老年癡呆症的時候,當他們由好動變得愛喃喃自語的時候,當他們由一個家庭分離成許多家庭在九九重陽或是爹娘的忌日又聚到一起的時候,這時他們抽着旱煙已經默默無語,可能他們每一個人都忘記了爹的瘧疾或是四人共同的那隻小猴,但是這隻小猴,卻是支撐了他們童年和以後漫長人生路的美好動力呢。

    為了這個,我們謝謝你秃老頂表哥,謝謝你的瘧疾。

    為了瘧疾而打針是一件蠢事。

    ──所以,當我們在說到1969的成年人都有些粗暴的同時,不要忘了他們也像30年後的秃老頂一樣具有一些粗糙的溫情──時間并不會給成年人帶來太大的變化。

    當然,我們往往并不因為他們的溫情而折服──溫情隻會給我們留下回憶,倒是他們爆發出的粗暴卻讓我們對他們特别崇拜和模仿。

    由于這種崇拜和模仿的多樣性,最後倒是在我們的心裡隻留下一個概念而缺乏具體,漸漸就演變成了一個普遍的而沒有細節的權威了。

    記得我六歲的時候,對成年人走路的姿式特别着迷。

    看着他們在前邊走,看着他們的屁股一走一掉于是大裆的褲子在屁股左右來回打折,回到家裡我就拼命在那裡模仿──還将姥娘叫過來,走了一遍給她看,問: 「我在前邊走的時候,我屁股後的褲子也打折嗎?也是那樣左右轉換嗎?」 當姥娘告訴我我的小屁股走起來褲子也是左右打折和轉換我才擦着頭上的汗松下一口氣來。

    以至于長大之後我也不愛穿牛仔或是緊身衣而愛穿大裆的褲子,當一些關心和愛護我的朋友問起我這個習慣的緣由時我一開始不知所措,後來想了想說: 「可能是為了蹲下來方便吧?」 後來覺得這樣回答不解渴,又想了想說:「可能為了讓裆裡永遠不大出汗吧?」 本來這種回答已經得到了朋友們的認可,已經讓朋友們相信了我的真誠,而我自己也覺得我這樣的回答讓人心服口服──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相信了,但是當我寫到這裡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我以前的回答是隔靴搔癢。

    原來我還是源于一種對成年人的模仿自己并沒有長大──原來我隻是一種表演。

    對不起朋友們,我向你們撒了一個永久的謊言。

    模仿完成年人的走路之後,我接着還模仿他們的聲音──這對于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也是相當困難的。

    因為那個時候距我1969年變聲期還隔着五六年呢。

    我學他們的咳嗽,我學他們的吐痰──可一隻五六歲的小公雞的稚氣的嗓子裡,哪裡有那麼多成年人的黑粘扯條的成熟的濃痰呢?還有說話的方式,抽煙的樣子,一直到1969年,當我看到成年的流氓都是歪戴着或是壓低着帽檐,我也開始歪戴或壓低──為了這個歪戴或是壓低,是歪戴或是壓低,我在思想上也鬥争了好長時間呢──歪戴可以顯示自己的勇氣,但畢竟顯得外露一些;隻有壓低着帽檐,才能顯示出自己的深刻來。

    于是我就壓低着帽檐騎着自行車在公路上飛馳而過。

    還有一段時間,我特别迷戀村裡一個大名叫宋玉美外号叫做麻老六的異姓表哥臉上的密密麻麻的麻點──說起來也有些盲目,那個時候我覺得所有的成年人都值得崇拜,誰知道在你們成年人中間也有很大區别呢──當我們盲目崇拜一個人的時候誰知道他在其它成年人心裡并不算什麼我們就崇拜錯了呢?特别是有一天當别的成年人當着你的面用一種惡作劇的形式将這個迷底向你揭穿的時候,你突然感到的震驚和震驚之後對這個世界的迷惘和憤怒──你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就近似一種絕望了。

    如果當時你覺得是上當受騙還好一些,如果你将這種憤怒發洩到自己崇拜的對象身上也要好一些,問題是當你看到這種真相之後,你從一種首先要逃避責任的本能出發,你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而是覺得這個血淋淋的世界是扭曲的。

    麻老六表哥臉上的麻點啊,你也騙了我整整30年。

    我對麻老六表哥的崇拜并不首先是從麻點出發,──一開始崇拜他的是他吃完飯邊在街上走邊用笤帚篾子剔牙的姿态──後來才涉及到麻點。

    麻老六邊走邊歪裂着大嘴剔牙,我覺得那種姿态多麼地富有男人味和成熟感啊──雖然别的男人也邊走邊剔,但是總沒有麻老六表哥剔得那麼淋漓盡緻和線迹優美。

    終于有一天我也鼓起勇氣,開始拿起一根笤帚蔑子在自己家的後院裡偷偷摸摸地練習。

    牙一下就剔出血來了。

    為了這血我對自己幼嫩的牙口還十分憤怒──甚至一下就喪失了信心,怎麼麻老六表哥的牙剔得那麼痛快淋漓還不出血邊剔還邊「撲撲」地潇灑地往外吐着飯渣而我頭一次遭遇剔牙就失敗流産了呢?為了這個,從此在街上再見到麻老六,我就感到特别自卑;為了彌補自己的自卑,我每每鼓起勇氣想上前真誠地給他叫一聲「表哥」,但是到了最後關頭我又像皮球一樣洩了氣──我們兩個之間缺乏心領神會呢,于是這樣的契機就永遠沒有發生。

    ──從此我對世界上固存的一類人──不管是他的長相,還是說話走路的方式就感到特别發怵,一見到這類人的模樣,我就像雞見了黃鼠狼一樣腿肚子發軟。

    包括久已認識的朋友,再一次見面也不敢主動打招呼;過後自己又在那裡悔恨自已。

    也可能當時我在麻老六的眼裡也太不在話下了,雖然後來他在成年人中已經被揭穿了真面目我已經發現他在那個群體中的無足輕重但是他在我面前依然自高自大──這就讓我更加無所适從了。

    他哪裡還能想到在他無足輕重的同時,世界上還有一個孩子對他在街上邊走路邊剔牙的動作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為他真面目的揭穿而憤怒傷心呢?在我們雙方兩不知的情況下,他就像一個落魄明星看到一個害了單相思的少女膽怯地看了他一眼他仍對少女視而不見一樣。

    我既沒有尋到一個機會他也沒有給我創造出一個機會讓我将我的心迹表達出來。

    現在麻老六表哥已經去世20年了,我覺得這是我和這個世界在相互關系中所遺留的一大遺憾。

    我們哥兒倆在該溝通的時候竟沒有溝通。

    由于崇拜他的剔牙,我就開始崇拜他的麻點。

    滿臉的麻點呀,你裝下了世界上多少深情。

    為了這些崇拜,愛屋及鳥,我甚至連他旁若無人的放屁都感到是潇灑風采的一種。

    麻老六的老婆俺麻六嫂說: 「夜裡睡覺不敢給俺金枝(麻老六和麻六嫂八歲的女兒)蒙頭睡,怕被麻六的屁給嗆死!」 以至于到了今天,中國河南省延津縣王樓鄉老莊村還流傳着這樣一個民間傳說──麻老六的一個非常普通和日常的屁,能從村東放到村西。

    我們的村莊有多長,麻老六表哥的屁就有多長;換言之,我們的村莊有多長?有麻老六表哥的屁那麼長。

    沒有麻老六表哥的世界,顯得是多麼地單薄和無聊呀。

    因為麻老六,我對東老莊的路之信表哥也有些崇拜。

    路之信表哥臉上也有些稀疏的麻點。

    路之信表哥現在還活着,他的一大風采是:村裡死了人,全部由他來喊喪。

    那一腔腔洪亮的聲音,響徹在整個村莊的角角落落。

     「有客奠喽──」 「燒張紙──」 「謝客──」 「送孝布一塊──」 …… 控制着整個場合,掌握着一種情緒,臉上憋紅的麻點裡,藏滿了世界的風雲。

    你是總統,你是首相,你是從古到今的第一哲人、賢人和聖人。

    後來我姥娘去世的時候,也是他站樁喊的喪。

    就是這麼一個超拔的偉人,去年冬天我從村裡穿過,突然發現他和藹地和一群草木百姓──我的舅舅大爺們雜坐在一起袖着手蹲在街頭曬太陽。

    為了他的這種平易和可親,我突然對這場面格外感動。

    親愛的人們,不把你們的曆史真相揭穿給我們好嗎?麻老六表哥,現在你安靜地躺在了一片雪落的田野裡。

    30年後我雖然想起的還是對你的崇拜,但曆史的真相其實是:在1969年的西北蘿蔔地裡,你已經被一個11歲的少年給埋葬了;和你一塊下葬的,還有他那顆對世界充滿希望的心。

    1969年秋天紅日高照,我們村莊的男男女女都在西北地刨胡蘿蔔。

    雖然秋天的太陽已經不像夏天的烈日那麼炎熱,但是當你拿着鐵耙子在地裡刨上兩個鐘頭之後,你的頭上還是冒出了密麻的汗珠。

    刨蘿蔔的時候世界還很平靜,你不時偷看一下麻老六表哥臉上的麻點;但是當大家休息的時候,世界突然在你面前坦露出它血淋淋的創面。

    它讓你猝不及防。

    一開始你從遠處看到一群成年男女紮成一堆在那裡嘻笑──後來從這種嘻笑所引起的後果看,紮堆聊天原來就是改變世界格局的開始,于是從此我對茶館裡貼着「莫談國事」和商店裡貼着「不準紮堆聊天」的标語衷心擁護。

    一紮堆就非紮出問題不可。

    所以直到現在,我對所有的朋友們或是非親非故的人站在一起和坐成一圈在那裡聊天都從遠處感到一種本能的恐懼,我不知道接着世界上會出現什麼軒然大波。

    我在世界上的恐懼,往往是從議論開始。

    議論你娘個球?如果1969的秋日一群挖蘿蔔的成年人不在那裡紮堆,那将是一個多麼溫暖和平靜的下午呀。

    終于,夕陽西下了,暮色起了,遠處的村莊裡已經升起了袅袅的炊煙。

    在遠處的蒼茫中,傳來了老牛的叫聲和女人們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

    這個時候我們就該平心靜氣和心情愉快地收工了。

    收了工,大家洗一把手臉就可以吃飯了。

    吃完飯我們還可以點上一袋旱煙。

    一邊吸着旱煙,一邊就不能回想些往事嗎?但是還沒到收工的時候,我們還在蘿蔔地休息的空間,遠處的紮堆聊天突然就變了性質,接着就給了一個11歲的少年當頭一棒──他們用事實告訴他,多年來你對麻點的崇拜是多麼地滑稽和荒誕。

    因為玩笑開着開着,幾個男女突然将我的麻六嫂給捺到了地上,接着就将她的褲子給扒了下來──真沒想到她的屁股還那麼白,但是當一個成年女人的大白屁股中間還夾着一團xx毛這時看上去就像是一張隔夜的油餅突然第一次展現在一個11歲少年面前的時候,給他目光和心理的感覺就是一陣烈日當頭的暈眩和迷離。

    如果事情僅僅做到這裡,這個少年暈眩之後還能把握自己,但是這群成年男女,接着又随手撿起地上的一根胡蘿蔔,插在了她的屁股和兩股之間。

    這就讓這個少年對這個世界從暈眩到達了一種絕望的地步。

    過去在他的心裡,成年女人的屁股是多麼地神聖啊。

    現在一切都完了。

    一切的屁股頃刻之間都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殆盡。

    如果事情僅僅停留到這一步,這個少年對這個世界還殘存着希望,但他接着看到,在這個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中,他所崇拜的麻老六和他臉上的麻點,就距事件的現場近在咫尺,但他一直對這種局面的持續沒做出任何反應──整個過程他都看到了,但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甚至還對那些做出這惡作劇的成年人露出一絲讨好的微笑。

    曆史的真相和人皮「唰」地一聲就在我的面前給撕開了;血淋淋的創面,一下砸在我的臉上。

    我的憤怒和委屈,超過了現場的每一個人。

    麻老六臉上的麻點,開始在我心頭的懸崖上一落千丈。

    我不是憤怒屁股和麻點,我是憤怒我的崇拜。

    我所崇拜的人呀,原來你在你們中間是這麼地沒有份量。

    就好象成年的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在他的朋友中間受到奚落一樣。

    接踵而來的是,一場惡作劇過去,麻六嫂提上褲子,也沒有對衆人露出懊惱,一邊在那裡系着自己的褲帶,一邊像麻老六一樣對衆人露出讨好的笑容。

    世界在我面前一下就崩潰了。

    世界的血淋淋的真相難道就這樣注定要在我人生的道路上一幕幕地被揭開和暴露嗎?接着大家又平心靜氣刨蘿蔔,大家又變得心平氣和──剛才的一幕頃刻間煙消雲散,但是這時有誰知道,在蘿蔔地一隅,還暴露着一顆少年的血淋淋的心呢──事件消失,傷口并沒有彌合。

    看着你們扒下的是麻六嫂的褲子,其實扒的就是這孩子的心呀。

    從此你讓他怎麼再去看那剔牙、放屁和麻點呢?世界已經在他面前出現了坍塌和偏差,你讓他怎麼将這錯誤的巨大的曆史車輪給調整和轉動過來呢?更大的問題還在于:這個沉重的車輪要調向何方呢?在以後相當長的時間裡,這個少年悶悶不樂。

    當天收工回家,飯吃着吃着,他突然在那裡無聲地哭了起來,淚「啪嗒」「啪嗒」就滴到了飯碗裡,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

    姥娘馬上問:「白石頭,你怎麼呢?」 白石頭搖了搖頭。

     姥娘:「你身上不舒服了嗎?」 白石頭搖了搖頭。

     姥娘:「是和誰打架了嗎?」 白石頭搖了搖頭。

     姥娘:「是丢了東西了嗎?」 白石頭搖了搖頭。

     姥娘奇怪:「那是為了什麼?」 這個時候白石頭一下子大放悲聲。

    哭得那麼傷心、忘我和絕望。

    家裡人一下都楞住了。

    姥娘也受到了感動,也哭着上前抱他:「那個王八蛋欺負俺白石頭了,我看石頭哭得這麼傷心。

    」 這時俺爹找到了原因,一下阻住俺姥娘: 「不要理他,他是吃飯撐的!」 …… 後來我和麻老六還有一次遭遇,就是學校放寒假生産隊評工分的時候。

    這個時候我已經扭曲了世界和自我的關系。

    我已經變得無可無不可了。

    而這一切都是麻老六給我造成的。

    記得是一個月牙偏西的冬夜,村裡所有的成年人都聚集到牛來發表哥家評工分。

    這個時候我看麻老六已經是一隻灰老鼠了。

    由于以前的崇拜和後來的落差,由于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理,我這時看麻老六甚至比他本人的實際分量還要低。

    但我心裡又是多麼盼望出現奇迹呀,盼望他突然有一個成長一下高出其它成年人許多以證明我過去的崇拜還是正确的後來的改變和扭曲才是錯誤的。

    為了這個奇迹我願意以犧牲我後來的成長和成熟為代價,讓我還回到過去幼稚的還沒有揭開生活畫皮之前。

    我甯肯相信血淋淋的創面是虛假的或者是一個誤會,麻老六臉上的麻點裡,還放射着過去的讓我崇拜的奪目的光輝──因為這牽涉到我一生的成長呢。

    随着我對麻老六崇拜的降低和扭曲,其它所有的成年人在我心頭都開始一落千丈──我對世界悲觀到了這種程度。

    但令我失望的是,在自報公議的評分過程中,随着一個個成年男人在那裡理所當然地報出了村裡的最高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是16分──為什麼要定在16分呢?為什麼不定到一個整數19分或是20分呢?是受過去中國稈秤和斤兩定量16兩的影響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