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非夢與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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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草的青氣是從叢草的下部彌漫和擁擠出來的。

    叢草和花朵擁擠出通往故鄉沼澤的一條小路。

    小路射向青氣,就像子彈穿過蘋果一樣濺出和突然湧出清脆的汗液和碎渣,到我們手裡已經是茫然和一種破碎了。

    我們無法将其規攏和總結。

    高低起伏的坡度當然也不大,原野上擁擠和交錯出一望無際的叢草和花朵。

    花朵探出草叢和歸攏到路的兩邊。

    或者是占滿路的兩旁像向日葵一樣高高地探着,越過它們才是一望無際的雜草和草原。

    風并沒有吹過來,但是花朵和草叢為什麼一刻不停地搖曳呢?當然搖曳的幅度也不大,這一點又令我們放心。

    是郁金香嗎?是美人蕉嗎?是天堂鳥嗎?是串紅或者是牽牛花嗎?……血紅的碩大的花朵,就雜錯在路的兩邊而且一望無際。

    這時我們就歸結成一個人。

    不是成群結隊地從這裡穿過,而是一個人在那裡穿行。

    是尋找嗎?是尋探嗎?是一念之差或是無意之中呢?暮色已經降臨了。

    清風徐徐吹過。

    我們不相信的白天的熱度和煩躁一下子無影無蹤。

    我們一人端着一個大碗,蹲在我們的月光下吃我們的最後的晚餐。

    誰都知道我們明天就要上路了。

    誰都知道各人的上吊繩都已經準備好了。

    我們都已經視死如歸和紋絲不亂了。

    過去的千差萬别都是暫時的,現在男女老幼都顯示出了我們本來的固有的大家風度。

    明天離今天不是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嗎?我們毫不在意地把它當作一樁别人的事。

    男人變得豪壯無比,女人變柔情似水,畜牧變得溫順聽話,一個幽靈似的孩子,這時在貼着地面低飛。

    過去的曆史是多麼地遙遠呀。

    我們現在已經是男女和生靈不分了。

    我們一下就單一了和純潔了。

    俺爹和白螞蟻,劉全玉和郭老三也變得不啰嗦了,老曹和老袁也變得心平氣和而不是牢騷滿腹成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了,女地包天和卡爾·莫勒麗了變得不那麼狠毒和歹毒了──對事情不再那麼斤斤計較,開始對世界的一切都采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态度了,不掐男人和割男人了,牛蠅·随人和橫行·無道也不那麼橫行霸道了,豬蛋和孬舅也不擺他們過去領導的臭架子了,秘書長變得像我們的秘書一樣,曹小娥也不唆豬尾巴就是不唆現在也不流口水了,馮·大美眼也不在我們面前走她的模特步了,「還是日常的步子要穩妥和舒服得多呀」,她說。

    前孬妗頭上油光水滑沒有虱子是肯定的了但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上前一把就拉住了馮·大美眼: 「我的好妹妹,過去都是我年輕不懂事,我那時賭的什麼氣和熬的什麼油呢?早一點把你娶過來,我們兩個共同來服侍老孬,你一夜我一夜,誰身上有了不方便就讓别人一夜,心平氣和過着小三口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嗎?真是一時胡塗油蒙了心,就到了過去那種地步,還麻煩小劉兒描畫了我們半天!」 這時小劉兒也笑嘻嘻地有了大人地位,在那裡像大人一樣笑嘻嘻地說:「不麻煩,不麻煩。

    」 前孬妗又笑着對後孬妗說: 「當然,現在說這些都晚了,明天我們就要上路了,我們也就剩最後一夜了。

    」 接着兩個人在那裡相互推讓: 「今夜是你的了!」 「今夜是你的了!」 「那最好今夜誰的都不是,就剩他自己算了!」 「或者讓兩個老孬來服侍我們一個!」 又在那裡「咕咕」地笑。

    白石頭呢?白石頭呢也不像往常那樣偷奸耍滑了,開始老老實實縮在他爹身邊給他爹捏腳呢。

    白螞蟻還有些炫耀地把腳伸給了我爹。

    我看到後,忙向我爹喊道: 「爹,不要怕,等我忙完這一塊,馬上也去給你老人家捏腳!」 俺爹笑着向我擺了擺手: 「不忙不忙,你忙你的大事;等你忙完,到時候就不是你給我捏腳的問題了,我應該給你捏腳才是呢!」 我忙不疊地說:「爹說到那裡去了,這玩笑開得過了頭,兒可擔不起!」 爹又開通地說: 「什麼爹不爹兒不兒,就是爹兒也不就是今天一晚上了?到了明天一上吊,我們一步也就跨到了另一個世界,那個時候誰還認識誰,我們不也是甩開手你和我何幹我又和你何幹?我們提前結束這種契約反倒痛快。

    從現在起到明天早上,我們兩個哥兒倆相稱好了!」 我死抱住過去和今天不放說:「爹,不能這樣,不到明天早上,我還是我,你就還是我爹!」 我爹又大度地說:「如果你非要這樣,那我也随你!」 一切顯得熱絡随和。

    這時你想怎麼樣,你就怎麼樣,理想的社會和風氣就這樣在上吊的前夜提前來到了。

    過去我們變換了那麼多的人間制度,從異性關系到同性關系,從同性關系到生靈關系,從生靈關系到靈生關系,都沒有改變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說它們是換湯不換藥毫不過分,沒想到現在一切制度都不變了,就來了一個上吊,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和随風而散了。

    早知這樣,何必當初呢?我們還經過那麼複雜的過程幹什麼?我們早一點上吊和就談上吊不就完了?後來的研究者研究到這裡也有些含糊和含混,這裡是直線延伸呢,還是缧旋上升了一圈呢?如果不存在螺旋的話,其實那點過程倒是真可以省略哩。

    這是多麼重要和清風徐徐的一個夜晚。

    社會風氣和人的素質一下就得到了大的提高。

    人變得一點毛病都沒有了。

    人人都成了潔白無瑕的瓷人。

    一群瓷人像兒童玩具一樣湊在一起共事和說笑,它怎麼能會不是清風明月呢?就是撐着讓它壞,它還能壞到哪裡去呢?──但是令我們事前懷疑和照過去複雜的龌龊的多變的既定的标準來看,這是祥雲到來之前的甯靜呢,還是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前奏呢?真是無為而治呢,還是引而不發呢?──當然照過去的思路如果是前者的話,我們倒是不放心,世界是還有這樣的好事和免費的晚餐在等着我們嗎?我們一步步往前走,我們又提心吊膽──前邊說不定就是陷阱;如果是後者的話,我們倒覺得是正常的我們在暴風雨到來之前倒是可以暫時歡樂一下子的。

    這是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前奏,這是行将滅亡之前的一次聯歡。

    我們得過且過,我們風和日麗。

    本來滅亡之前我們應該像熱鍋上的螞蟻或者火燎蜂房之中的馬蜂一樣着急,但是不,我們反倒平靜了有禮貌了,可以為所欲為和暢通無阻了。

    我們一切都想通了。

    這才是故鄉和他鄉的一點區别和它适得其反的一覽無餘呢。

    唯一令我們有些擔心的是:為什麼總是引而不發呢?快樂為什麼總不停止呢?什麼時候是一個頭呢?但這點擔心反倒增加了我們的快樂。

    本來應該是慌亂的,但在慌亂到來之前,我們像聽到一聲鑼響,一切的慌亂和舉動都停止了,接着就按步就班和從容鎮定了。

    本來正在唱快闆,一下就轉到慢闆、西皮和傾拆了。

    練功場上本來一片慌亂,現在就從容鎮定走着悠閑的步子──暴風雨到來之前我們并不慌亂,我們并不随着刮起的腥風頂着書包和簸箕往家跑,那樣反倒讓風一陣陣地往我們脖子裡灌,弄得我們一頭一臉的土;本來我們還在跑,現在反倒不跑了,我們停下來了,邁着悠閑的步子。

    不就是淋一個落湯雞嗎?暴風雨,你來和更猛烈一些吧!我們反倒停在路邊開始深入談心。

    過去沒有說出的話,現在都說出來了。

    平靜地端着碗,吃着我們最後的晚餐。

    在别人眼裡是暴風雨到來之前刮起的一陣陣黃沙,但到我們心裡,卻是月明星稀的祥和的夜晚呢。

    因為我們知道明天早上等待我們的是什麼,于是我們現在悠閑地吃我們的晚飯談着我們的心盡着我們的孝給爹捏着流出黃水的腳把丈夫都讓給對方──在這最後的晚上。

    莫着前邊已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這時我們就變了一個人──本來一個個蓬頭垢面,腳上流着黃湯,現在就成了一個個白玉無瑕的瓷人,這樣我們就萬衆一心地一切都能想到一起地終于合成了一個人,我們前邊就出現了一望無際的草叢和花朵。

    一開始也沒想到成為一個,問題出在誰去探求這草叢和花朵上面,大家起了一些無大雅的争議。

    雖然我們可以避免無原則的争論,但是在上路上的細小枝節上,還是會有不同意見的。

    但是這個時候的争議是通過讨論的辦法心平氣和的交談來解決,而不是通過戰争和陰謀了。

    說來也怪呀,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反倒對戰争、狂喊和陰謀詭計有些向往了。

    那樣解決問題畢竟要簡單和直接得多,在解決一些矛盾的同時,還可以掩蓋和忘記另一些矛盾,也許那些被我們忽略和忘掉的才是主要的,深入細緻的讨論和思想政治工作做起來可真是磨人和讓我們耐不住過去的性子和違背着我們過去的心呀。

    操刀一快,說割了也就割了比在法庭上讨論和辯護幾天、幾月和幾年要痛快和穩便得多。

    不是我們看着就剩下今天和晚上來日不多的面子,如果我們現在再不變得文明和文雅一些,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們真想一下就恢複到豬蛋、牛蠅·随人或橫行·無道甚至是一杆子插到底就是老袁和老曹時代的樣子。

    現在讓我們太憋屈了。

    我們這個豪放和愛唱歌騎在馬背上的民族。

    為什麼現在變得溫文爾雅和柔情似水了呢?這中間犧牲了我們多少人性和本性呀。

    從另一方面說,我們又是一個多麼能忍耐和識時務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民族呀。

    我們在壓抑着自己來讨論我們的細枝末節,而這個細枝末節在以快刀斬亂麻的過去是不存在的。

    到底誰去草叢和花朵中穿行呢?如果照過去的傳統這個人就應該是我們的強人和領袖,但現在我們心平氣和了,明天大家都要上吊了,這個強人和領袖馬上要和我們一樣去球和不存在了,在一個沒有強人和領袖的前提下,就好象小劉兒他爹在小劉兒面前都要提前封爹、挂印、挂靴和挂拍的情況下,爹已不爹兒将焉附,這時遇到草叢和花朵該派誰呢?放到過去不是一個問題的問題現在就成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擺在了大家面前。

    這時當然就起了文雅和帶着微笑的争論了。

    争論到最後發現派誰去都不合适,誰去都有纰漏和欠缺,誰去都不能代表大家,過去有強人和領袖的時候大家還好代表現在大家一律平等了反倒不好代表了。

    你是派小劉兒呢?還是派小劉兒他爹呢?小劉兒一個黑孩子我們過去看着聰明可愛,替我們跑一下腿送一下信探一下路不是不可以,但是現在一下把這麼大的曆史重任和責任放到他身上就顯得不那麼合适了。

    派他去磨房可以,派他到草叢和花朵之中就不一定合适。

    小劉兒他爹如果克服過去的啰嗦和不着腔調的毛病派他跑一趟倒也無妨,但是馬上就有人客觀地而不是人身攻擊地換言之是出于公心而不是洩私憤地提出,小劉兒他爹改變的人品如果放到過去我們放心,但是放到改變的現在就成了改變的改變我們倒是不放心了。

    還有他的個頭呢?品性改了,個頭沒有改。

    是不是長得過于粗矮了一些呢?而且有口臭,遇到好奇的東西愛探頭探腦──這些毛病也沒有改,如果在草叢和花朵中映現出一個探頭探腦的老雜毛,這事實本身不也夠違反今天晚上初衷的嗎?如果不派小劉兒和小劉兒他爹,再換一個白螞蟻怎麼樣?白螞蟻别的倒沒什麼,但螞蟻一遇暴雨愛鑽地洞,穿行之中真下起雨怎麼辦呢?白螞蟻不行,老袁或是老曹怎麼樣呢?老曹老袁性格勇敢,唯一的不足是他們兩個都有腳氣,流着黃水的一雙舊腳從新鮮的和鮮豔的花朵上踏過去,不也是對我們心靈的踐踏嗎?豬蛋和劉老孬,牛蠅·随人和橫行·無道,性格上雖然克服了暴躁的一面,但心中也過于自由主義了,誰知道他們在花朵之中會穿行到哪裡去呢?會不會真的橫行無道呢?郭老三和劉全玉又太愛誇誇其談了,花朵是讓看的和用心靈來感受的而不是讓你來品頭論足的;他們的這種特點用來講課和說數來寶可以,但是用到穿行草叢和花朵上,就明顯是避其所長和揚其所短了。

    小蛤膜和髒人韓,瞎鹿和六指,盡管他們在曆史上都有些作為,但是他們也不是多麼沉穩的人哪。

    找來找去,個個不讓人放心。

    既然我們在過去的男人中尋找不出合适的人選,要不我們在那些花朵般的過去曾經是女人的人中來找找看?女人是水做的。

    但尋找起來也讓我們失望。

    卡爾·莫勒麗是不行了,她過去愛割東西,雖然她現在不再割人了,但是會不會割草和割花呢?單是拿一把鐮刀在花叢裡穿行,就夠吓人和唬人的。

    别吓着我們的花朵。

    接着女地包天也被篩了下來。

    女兔唇也被篩了下來。

    前孬妗也被篩了下來。

    她們在一縷古老的陽光下也露出許多黴點。

    最後就剩下後孬妗馮·大美眼和當年的歌星呵絲·溫布爾。

    挑來挑去,人群中就剩下孤零零兩個人,這時我們倒有些着急了。

    就像我們在挑爛梨一樣,剛開始挑的時候我們毫不珍惜,但是當挑着挑着露出筐底的時候,這時反倒覺得筐裡剩下的兩個是寶貝了。

    本來她們兩個也是不行的,有人提出她們一個是模特,一個是賣唱的,從本質上講,她們和男瞎鹿男六指這些藝人又有什麼區别呢?這些人除了愛拋頭露面和愛出風頭,一般還有自戀症和自憐症,不見花草她們還沒什麼還想着大家,一見花呀草的她們再對景傷情在那裡顧影自憐起來,這時思前想後掩面掉淚隻顧在臨死之前想自己的心事忘了大家夥對她們的囑托到時候可就晚了和完喽。

    我們就白選她們了。

    本來大家是這樣想的,但因為現在就剩下兩個,把這兩個扔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一個草筐了,大家也就謹慎起來甚至破碗破摔地想犯老毛病有奶就是娘了,就是她們了,就在她們兩人中間選一個了,大家就要這樣拍闆了。

    但是問題是現在剩下兩個而不是一個,就又使問題複雜化了。

    如果剩下一個,我們沒有挑揀的餘地也就是她了也顧不得她上路之後會不會顧影自憐,真到那個時候我們也會自我安慰地把她的顧影自憐當作我們大家的影和伶也就是了──影憐,是不是一個好名字呢?但是現在筐底偏偏剩下兩個,這就給我們和她們倆出了一個更加陳舊和古老的曆史問題。

    二者必居其一,在任何時代都是令我們害怕的選擇。

    模特說她步子走得好,搖曳的步子,和那搖曳的花朵兒正好相配;說着說着就做出了要收拾行李和卷鋪蓋上路的架式。

    但這時呵絲·溫布爾已經亮起了她高亢有力的喉嚨唱起了直穿雲霄也穿透了我們心靈的歌。

    不唱歌我們沒有什麼,一唱歌我們從心理上一下就和花兒呀草兒呀的心相通了。

    原來歌聲不但是沒有國界和民族限制的,不但沒有時間和空間限制,外星人聽到我們的歌聲也在那裡犯楞──除了這個,原來它還不受生物和植物的限制,花兒呀草兒呀聽到這麼優美的歌聲也支起了耳朵和搖曳起它美女般的臉龐。

    這時我們就為難了,又覺得馮·大美眼的步子不算什麼了,要從動人的角度,還是我們的黑歌星呵絲·溫布爾合适。

    當然也有一部分人不同意這種主張,還是堅持原來的選擇,譬如小劉兒和他爹(這時爺兒倆倒是統一了),就覺得相對于聲音來講,對于美麗的花朵來講,還是婀娜多姿的步子對于它們更重要,還是此處無聲勝有聲地要好──如果一種狀态真是好的話,其實不用說什麼,事物的本身自然會傳導出一種聲音、韻味和弦外之音。

    我們要的是感覺是心而不是耳朵,所以以他們爺兒倆為代表的感覺派,還是同意馮·大美眼的成分居多。

    最後争來争去又浪費了一些時間,本來筐底兩個不爛的梨,現在受着爛梨的傳染(雖然爛梨己經被我們扔出筐外,但在沒扔出去之前,筐子已經受到黴菌的感染,現在潛伏期到了),也和筐外的爛梨一樣爛掉了。

    這時大家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就是同意馮·大美眼或是呵絲·溫布爾也沒有用了。

    到了這個時候,大家對着一個空筐反倒是輕松了。

    一個也甭挑了,沒有了;扒來扒去,一個合适的也沒有。

    如果把這種結果放到以前,大家肯定會有些不服氣和怨天尤人,譬如馮·大美眼和呵絲·溫布爾就有話說,我們可是被你們給耽誤的。

    但是現在不是和以前不同了嗎?現在大家不是心平氣和和有教養了嗎?大家之間的差異也就是在性格上,你沉悶一些我愛多嘴多舌一些,但在本質上和品質上大家已經統一了。

    爛了也就爛了。

    爛了也沒有什麼。

    爛了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大家心理上還帶着過去曆史上不患貧患不均的老思想,這時反倒輕松和不相互埋怨了。

    馮·大美眼也大家風度地說,幸好是爛了;如果不爛,真讓我去或是讓呵絲去,回想起來也有許多不合适的地方呢。

    憑什麼就讓我們成了最後的選擇?還不是因為我們容貌美一點或是歌聲美一點是美聲而不是通俗雖然我們剛才從理智上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但是現在回過頭來想一想還不是因為我們這點和花朵美麗的接近嗎?正是因為我們的接近所以就派我們去接觸和穿行我們的同類嗎?這個原因表面看是合适的和站得住腳的,其實從更高的審美角度看,也不一定合适呢。

    太相近的東西擺在一塊不就沒有差異了嗎?兩個沒有差異的東西擺在一塊哪裡還有相反相襯的不同美和錯落有緻的雜點雜色雜毛和雜種而雜種和一切雜的東西才是優秀的這一點呢?反倒減弱了花朵的光輝。

    馮·大美眼說過這個,我們倒是看出派她去的合适了。

    于是月光下的街頭飯場上又響起一陣笑語歡聲。

    大家歡過和笑過,大家也知道,話是這麼說,但我們橫豎也不能沒有一個人去穿越我們的夢境和花朵呀。

    當然這個時候派誰去和不派誰去大家已經無所謂了。

    愛誰誰。

    誰去都跟我去一樣。

    我們都是好弟兄和好姐妹,你随便找誰吧。

    說起來我們還懶得動呢,派誰去還要勞累和偏勞誰呢。

    就找一個有差異和有錯落的吧。

    ·在我們這裡找一個與花朵協調的難,找一個錯落和有差異的陰差陽錯和不着腔調的從曆史上看可是俯拾皆是。

    幹脆,這事我們不用操心,就讓小劉兒來決定算了。

    小劉兒說誰就是誰吧;我們連決定都懶得做了。

    小劉兒雖然身子沒有長高,渾身還是那麼焦黑一搓落下一地泥卷,渾身就穿了一個褲頭,光着腳丫子一天瘋頭野腦地跑下來,還喘着氣在那裡不覺着累,轉着黑眼珠在看着我們;但是說起話來和舉手投足,還是比以前穩重多了。

    也知道他爹是他爹了。

    雖然這種覺悟在他爹和我們看來還是有些晚了。

    但死到臨頭覺悟還是比不覺悟好呀。

    活沒有活個明白死倒死了個明白總比到死也不知道為誰而死要好呀。

    說的就是這個。

    孩子一大,自然就懂事了。

    我們不用着急。

    現在大家懶得管,就讓他來管。

    同時從一個大事讓一個過去不懂事的孩子來決定的本身如果我們不從不慎重和有些冒險的角度去考慮,就隻能看作是大家對這個事的徹底不在乎了。

    當這個重任意外和陰差陽錯地落到小劉兒頭上時,也是出乎小劉兒本人意料的。

    大家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還在那裡用一根柴禾棍撥拉屎克螂或是臭蟲玩呢。

    如果照過去的小劉兒,他在這時候是不會有心思和屎克螂或是臭蟲玩的,他要非常讨厭和不知趣地在大人談話中插言插語,這些插言和觀點又都不着腔調而讓人哭笑不得;現在好了,他長大了,知道大人說話的時候不再插言了,他找到了真正的朋友開始和屎克螂和臭蟲玩了。

    就好象一到大災之年孩子立馬就懂事一樣,到了大家都通情達理的時候,孩子也成熟了。

    雖然世界畢竟是大人的世界和成年人的世界,但等大家覺得自己沒用突然發現了孩子的價值,我們一下就把我們大人的命運毫不猶豫地付托給這個孩子了。

    孩子,我們對自己不管了,我們對草叢和花朵無所謂了,一切由你來安排和決定我們的命運吧。

    倒讓孩子大吃一驚。

    他丢下屎克螂和臭蟲,屎克螂和臭蟲馬上就急急忙忙地爬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的面前就剩下了我們這些大人、叔叔阿姨和舅舅妗妗們。

    讓誰去探索和穿行草叢和花朵呢?當我們沒有把選擇和決定權交給孩子的時候,我們對這一切都不在乎和愛誰誰;但當我們把這決定我們命運的權力交給這孩子,孩子在迷茫之後就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我們倒是再一次對這孩子有些擔心了。

    我們決定得是不是有些匆忙和不慎重呢?這孩子到底成不成呢?孩子張了張口,我們的心就提了上去;孩子閉上口,我們的心又落了下來。

    孩子看了看飯場上所有的叔叔阿姨、舅舅妗妗──怎麼都變成了臭蟲和屎克螂呢?就是為了顯示自己和花朵的不協調嗎?他倒是一下長大了。

    全場就數自己高,人裡頭挑人就數哥哥好。

    誰最不美麗呢?誰最和花朵不協調呢?你們不要在那裡自作聰明和顧影自憐了。

    其實你們中間每一個都和花朵不協調,派這一個人或是另一個人差别并不大,如果你們是從這樣一個角度出發說對這事不在乎了派誰都一樣倒是正确的;但我終于還是看了出來,其實你們的心底并不是從這個角度出發和認識的,你們的心底還是在乎和向往協調的。

    這就是你們大人和成年人的可憐和可惡之處了。

    雖然你們品質改好了但是這點性格上的不能自己的毛病還是沒有改過來現在想改也難時間已經來不及和不允許了你們肯定是要帶着這點毛病進墳墓了。

    現在你們把選擇的權力交給了我──選擇權交給誰是多麼地重要呀,哪怕是夜裡分配一個床單,他也能由此改變世界和重新開始。

    既然你們口頭上贊成不協調心裡頭想着協調,我就要口頭上贊成協調心裡頭藏着不協調。

    不協調在世界上總不是一件好事嘛。

    孩子如果不懂這個道理還可以原諒,你們都是成年人了還這麼違心和憋屈着生活嗎?隻是從審美的角度出發嗎?審美能代替日常的生活嗎?今天尋找和穿行草叢和花朵隻是為了我們的審美嗎?在這個明天就要上吊和受刑的日子裡。

    畢竟還得有些實用價值吧?從這個意義上,我找出了一個人。

    他是既協調又不協調,既能照顧審美又能實用地生活。

    這時大人們都像臭蟲和屎克螂──在孩子柴禾棍惡作劇的撥弄下懵頭轉向和毫無目的地爬來爬去──都像幼兒園的孩子望着阿姨一樣,用稚嫩的聲音齊聲問:「小劉兒叔叔,你找到誰了?」 這時小劉兒叔叔老練地毫不羞愧和驚慌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說:「那就是我呀。

    」 衆人大吃一驚或者說一點也不吃驚。

    這是大家沒有料到的但是仔細地一回想這也是大家早已料到的。

    當初我們把這選擇權交給小劉兒的時候,是不是就想到他會選擇到他自己呢?當誰手裡有選擇權的時候不是首先想到自己呢?這樣也好,起碼說明我們的孩子成熟了,已經頗具成年人的氣魄,已經到了胸有成竹當仁不讓和舍我其誰的地步。

    不是我要這樣,如果我不這樣,人民不答應哩。

    他也知道這麼厚顔無恥地做了和說了或者幹脆就不說。

    光做不說。

    小劉兒說完,大家還在那裡張着嘴吃驚或是回味,這個黑孩子就自顧自地在收拾自己的行囊要上路了。

    就像剛才筐裡所剩的那兩個爛梨一樣。

    真是出落得和我們大人一樣了。

    真是換湯不換藥了。

    這時還有一個臭蟲郭老三怯生生地爬到前邊問: 「既是你把标準又換成了協調,那我怎麼越看你和花朵也不協調呢?我看你長得不像一朵花,倒像是一條幹蘿蔔和黑蘿蔔。

    」 小劉兒又厚顔無恥和大家風度地說: 「這本身就是一種協調呀。

    不協調就是協調,協調就是不協調。

    你想一想,當一根黑蘿蔔出現在一叢花朵中,是一種什麼情形和意境?這是不是我們臨死之前所追究的和死到臨頭最先想到的?」 衆臭蟲和屎克螂馬上熱烈地鼓掌。

    都怪郭老三多爬出來多嘴。

    一下弄得你的意見好象代表大家一樣。

    郭老三隻好又爬了回去。

    看着郭老三爬回去,小劉兒背起行囊又反守為攻地把行囊扔到地上說: 「如果你們覺得我不合适,如果你們覺得我也是一個爛梨和不能代表大家,你們再換一個人當然那就要重新開始連選擇人也換一下就是了。

    認為我想幹這個呀,如果不是看在明天我們都上吊了都去球了就誰也不認識誰了的面子上,我才不會替你們穿行草叢和看花呢。

    我用這臨死之前的最後一點時間來反省和思考我自己的問題、心事、快樂和煩惱不成嗎?為什麼要替大家受累呢?臨死之前倒是把自己給弄丢了。

    一開始當你們以為是一件好事的時候想到過我嗎?一開始你們選擇我了嗎?還不是當你們自己扒來扒去把一筐好梨扒成了爛梨一切都無可收拾成了一個爛攤子的時候才把我推了出來了?這個爛攤子不讓我收拾還好呢。

    以為我不去就活不下去了?再活不也是到明天早上嗎?我一個夜晚就不能堅持嗎?非要提前上吊嗎?如果因為我的協調不協調的問題影響了大家的穿行和看花,我還樂得不去呢。

    臨死還被人誤會我圖個什麼呢?誰想去誰去,反正我是不去。

    去不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而是大家一塊倒黴!」 說完,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衆人。

    衆人這時也讓他弄胡塗了。

    臨死之前和大難臨頭的人還是容易胡塗呀。

    本來是他自已選擇自己的,主動權在他手裡,現在怎麼一下就變成了我們對他的選擇成了人民的意志現在他倒要給我們撂挑子了?但是我們這些臭蟲并不能一下從胡塗中解脫出來呢,這個時候除了小劉兒,誰還能代表我們呢?小劉兒一賭氣,臭蟲和屎克螂反倒一下都着了慌,又都爬到小劉兒的腳下,一個個揚着紅撲撲的小臉不好意思地說: 「小劉兒叔叔,你就别跟郭老三一般見識了。

    你就替我們去一回吧。

    這裡除了他個人有些胡塗思想,大部分的人民還是擁護你的。

    就像你剛才說的,不看在我們大家的份上你看在明天大家就要去球的份上你就原諒他吧。

    如果不是看在明天的份上,不用你說,我們自己也就把郭老三提前給解決掉了。

    但是考慮到不管怎樣到了明天都得解決,就是他有天大的錯誤,不是明天也解決了哪裡還差這一夜的等待呢?何況明天你不也和我們一樣要去球了嗎?看在這個共同點上,你就求同存異地不要再給我們出什麼難題擺什麼架子老老實實揀起你的行囊上路吧。

    我們在明天太陽出來之前還等着你的返回和你勝利的消息呢。

    去吧小子,說來說去你不也是一個臭蟲?」 話說到這裡,小劉兒就不好再擺什麼架子了。

    就壓抑住自己内心的興奮表面上做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重新揀起自己的行囊上路了。

    剛上路的時候還一步一回頭一步一招手地給我們做出些留戀的樣子,但一到大路拐彎的地方,猛地一轉身,一看就知道是有預謀的而不是靈機一動地一溜煙就跑得看不見了。

    這個時候倒是給他送行的臭蟲們和屎克螂們還在那裡尴尬地招手和揚着自己的小毛刺爪呢。

    也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意思,剛才遭到大家指責已經伏下身子老實呆着的郭老三,這時倒提前放下了自己的小毛爪,歎了一口氣說: 「大好河山,馬上就要淪為他手了。

    」 接着提了提自己的袍子,出宮而去。

    當然也受到了我們的讪笑。

    接着大家才甩了甩自己的袍子,散去。

    雖然事後我們覺得這樣解散是不對的。

    這種不對倒不是說我們後悔當時做得不對而郭老三說的是真理,我們讨厭的就是那些信念過于執着的人,我們後悔的僅僅是當時沒有來一個告别的儀式。

    我們沒有來一個形式上的相濡以沫。

    過去我們相忘于江湖的時候倒儀式隆重,現在被人扔到了幹岸上卻一哄而散。

    為了這個我們在死後也痛心疾首。

    我們當時應該把小劉兒再叫回來,相互抱在一起,共同用我們的唾沫和唇印,來舔對方、靠對方、化對方和占領對方,這樣我們才可以化成一個人,這樣我們說一個人代表着我們大家才有根據。

    現在這種根據雖然也是根據但是缺少了一種儀式總是讓人放心不下。

    我們畢竟是一個注重形式和儀式的民族和故鄉呀。

    我們沒有抱一下團和用各自的唾液占領和感化對方我們就是吃起飯來也難以下咽。

    當然這時候要把小劉兒叫回來已經是不可能了他己經匆匆忙忙走了好遠我們就是扯着嗓子在田野上呼喊他也聽不到了。

    也可能聽到了他故意當作沒聽到。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但假如他能夠回心轉意呢?這是我們事後的遺憾。

    當時我們怎麼沒有喊他一聲呢?孩子,該在暮色和炊煙中回家吃飯了。

    俺娘或俺姥娘揚着嗓子在村西土崗上喊。

    晚風吹着她花白的頭發。

    但是俺娘和俺姥娘沒有喊。

    據小劉兒事後說,沒有這聲喊不僅是俺娘俺姥娘和俺叔叔大爺和舅舅們的遺憾,其實也是他的遺憾。

    因為當時用了一個陰謀和小機靈上路倒是匆匆忙忙地上路了,但等上路之後,一開始在路上一溜小跑還是挺興頭的,天上剛下過雨,路上濕漉漉的空氣也濕漉漉的;一點不缺氧,讓人心曠神怡──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和就要上吊和上路的時候還有這樣清新的道路和空氣,亦屬百年不遇,于是打心眼裡高興;但是走着走着,當草叢和花朵越來越顯現和越來越稠密的時候,當花朵一開始是一朵兩朵他還處在到處欣賞和東張西望的階段──說起來小劉兒這黑孩子和黑蘿蔔真是和開放的花朵不協調呀,但是小劉兒有一點還是說對了,協調就是不協調,不協調就是協調,當一個花朵般的少女出現在花朵前和花朵中我們覺得沒有什麼毫不出我們的意料,但是當花朵旁出現一個毫不着調的黑孩子時,一下倒使我們耳目一新和啼笑皆非呢;小劉兒一開始還為這不協調而感到協調和歡欣鼓舞呢,就好象一個花朵般的姑娘身上扭着一個花朵般的少年我們看着沒有什麼但是如果不是這樣而是一個精壯醜陋的黑漢時,我們就會精神為之一振和感到馬上就有好戲看了──但等小劉兒在草叢和花朵中越走越深,越走草叢和花朵越多,終于到達一個山崗從山崗上往前看前邊成了一片遼闊的原野,草叢和花朵成了一望無際和鋪滿天地,是蒸騰的燃燒是搖曳的天地整個原野都在搖曳整個天地都在搖曳、搖曳着搖曳着鋪天蓋地的花朵「呼」地一下着起了大火噴出了沖天的火焰時,小劉兒可就一下着了慌和吓得尿了褲子了──這個時候他還是顯露出了他孩子的本相。

    他着慌和害怕不單是因為花朵的遼闊和氣勢,而是因為在這遼闊和氣勢面前,他忘記自己幹什麼來了。

    上路了而不知道來幹什麼,而這時你已經在路上而路上又出現了你沒想到的陣勢,這時他才覺得來得是太匆忙了,都沒向叔叔大爺讨一個交待。

    你以為你的小機靈是玩住了大爺,誰知道上了路才知道是大爺玩你呢。

    你玩大爺是一時,大爺玩你可是整個穿行的過程。

    世上有一千條岔路走岔一條你就不能返回原道,世上有一千條想法和念頭,為什麼你就動了這一念之差呢?世上有一千個房間個個門戶大開,你為什麼把另外九百九十九個窗戶都關閉上就剩下這一個窗戶你跳進去了呢?你關九百九十九個窗戶的時候你不覺得累嗎?到了屋子你才知道這是一個黑屋從此就要生活得暗無天日到了路上你才知道是上了絕路你才不知道為什麼要到這條路上來和到這條路上是幹什麼來了。

    你可真讓我對人生體察之深,世上的邊角和黑洞,你讓我鑽了和徘徊了個夠,當我一個人坐在路上和山崗上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風怎麼還是日常的風雨露還是日常的雨露呢?你一時聰明和大意,就導緻了這麼嚴重的後果和陷入深深的泥潭。

    這時候連你姥娘也救不得你喽。

    你被這事情和花朵的遼闊無邊永遠沒個盡頭的氣勢就像黑雲壓城一樣給吓壞了。

    你不知道怎麼把這個事情和麻煩的繩索解開;你不知道怎麼才能把這一團亂麻理出一個頭緒如果這亂麻理不出頭緒的話你怎麼把握接下去的路呢?走到一半你就害怕了,你甚至不敢再走下去了。

    假如這條道還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的話,你不知道下邊的每一步會發生什麼怎樣才能把這黑屋和牢底給坐穿由這條幽暗無邊的絕路另換和跨上另一條康莊大道。

    你甚至想着時光為什麼不能倒流呢?如果再回到原地和出發點,再回到暮色的飯場上和臭蟲和屎克螂中間我決不會再那麼做。

    這個時候你在感到那些臭蟲和屎克螂叔叔大爺阿姨姐姐們可恨和可惡的同時,又感到他們是多麼地可愛可親哪。

    你開始留戀飯場上和臭蟲屎克螂身上熟悉的氣味和發出的溫暖了。

    就是它們身上的一個個缺點、斑點和為你編織的陰謀,現在也顯得那麼地可親和熟悉。

    你想一頭再紮到那種熟悉的溫暖、氣氛、氣流和泉水之中。

    時間和空間距離的拉開,又增加了這種對往事回憶的美感。

    這個時候你明顯是想回頭了。

    你已經不想再尋找、穿行草叢和花朵了。

    你已經不大計較你的半途而廢和無功而退而把這看成是迷途知返了。

    你已經不大在乎當你回到原地的時候回到熟悉的氣氛和飯場的時候叔叔大爺阿姨姐姐對你半途而廢的嘲笑和嘲弄了。

    你已經做好思想準備準備把那也當成是另一種對你的親切和愛撫了。

    你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