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個學術的新時代:對前兩卷文字的牛屋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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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卸下了多年的裝束──戲服、面具、頭盔、戲靠和鐐铐,洗掉了臉上和身上的多色油彩,個個都露出卸了一場大戲之後的疲憊和煩惱。

    大家個個像明星一樣地說: 「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好好睡一覺。

    」 但是大家沒有睡覺。

    大家又集合到村西的牛屋裡來開讨論會。

    大家總不能對自己的曆史不負責任。

    大家對前一段自己的表現和小劉兒的表現要好好總結一下而不是馬上去睡覺。

    現在去睡能睡得踏實嗎?讨論總結完以後,大家再去休息多麼地放心和放松。

    雖然有些疲憊,雖然有些由于過去曆史的複雜和紛繁而感到一時還難以反刍、回味和總結,有些一言難盡和不知從何說起,但是大家從身體到心理上,還是感到不對過去總結一下現在就難以放松。

    我們總不能夾着曆史的尾巴過日子吧?──雖然我們也知道一樁事情的完結就是另一樁事情的開始,但是我們還是因為一種暫時的完結而感到一陣輕松。

    雖然輕松之後我們也感到疲勞,但是這和過去在事情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和進退兩難時候的疲勞和無奈還有不同,這是輕松之後的一種放棄、松氣和憋了好長時間終于吐出一口氣陰了這麼長時間終于見到了晴天之後的停止、松懈、刀槍入庫和馬放南山的解脫。

    于是疲憊就像池子裡的水一樣一波一波在我們身上和心上漫漲上來。

    我們感到渾身怠懈和渾身無力。

    我們連話都不想說。

    但是我們心中又漾溢出一種占領曆史制高點的由衷的幸福。

    這麼大一個工程,這麼一個集體的和故鄉的行動,現在終于完成了。

    就像我們曆經千難萬險終于挖通了一條大渠,就像我們零打碎敲終于擔走了一座大山。

    我們就這樣倒在了挖好的河床邊和搬完的山腳下。

    我們就是想好好地睡一覺甚至好好地睡幾天。

    但是不行呀同志,我們還沒有總結呢。

    我們前一段到底幹得怎麼樣呢?我們對過去還不放心。

    于是村丁小路的的大鑼一響,我們又拖着疲憊的身體和心靈,帶着滿腹的牢騷和不滿──雖然我們也知道這牢騷也是一種違心的賣弄──來到了牛屋。

    當我們開始向牛屋圍攏的時候,我們感到這和沒卸裝之前又是多麼地不同呀。

    我們不再穿戴以前由于劇情需要所規定的服裝和頭飾了,我們開始拔掉頭飾,穿起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服裝。

    這時我們才知道我們對服裝的依賴性是多麼地大呀。

    過去我們穿戲裝穿得時間長了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已經人戲不分和黑白不辨了,現在我們終于又穿起我們日常的裝束我們倒是一下子感到有些不習慣和不自然了。

    這是卸戲了嗎?我們就該這樣從事我們的日常生活和這樣平庸地打發我們的一天又一天嗎?但是卸過裝選過澡擦幹身子渾身潤滑地穿著我們的粗衣布鞋又是多麼地舒适、合适和合身呀。

    寬大合體的衣服一下子使我們都有些懶散了。

    頭上松散地挽着一個發髻,腳上踏拉着一雙散鞋,我們在家裡和街上走來走去。

    臉上的疲憊雖然是真實的,但臉上的笑容也是真實的。

    大家不再做作和造就了。

    門前的夜壺一夜之間都被摘下來了。

    夜壺就是夜壺,不再代表其它了。

    雖然看到它我們還能想起一段段動人的往事,但是我們更多感到的還是以前自己的可笑。

    如果說過去我們是活給别人看的,現在我們活得才是我們自己。

    家家煙囪裡冒出的炊煙,裡面都飄着一股大碴子粥的味道。

    如果說我們過去是一個暴戶現在終于過去暴發的階段開始告别麗麗瑪蓮飯店不再需要和外在的它來給我們撐腰打氣想到街頭的小餐館去吃大碴子粥和家常菜了。

    多麼平心靜氣和祥和的一個故鄉呀。

    人人都開始暴富之後的節儉,個個家裡的椅子都被磨出了海棉;個個都是大器晚成;個個都成了晚年之時的黑手黨老大,已經不再劍拔弩張和動不動就要火并了,大家都成了能忍就忍的慈祥的老人了──隻要你不動我的根本。

    大家又在就着鹹菜「踢裡呼噜」地喝粥了。

    我愛喝稀粥。

    這個時候村丁小路在街上打鑼,也不像以前那樣浮躁和靠這種浮躁來顯示自己了。

    不再有精力集中的急速而有些漫無目的的懶散了。

    大家聽到打鑼,也不像以前那麼着急了。

    但我們明白,雖然疲勞,但還得開會。

    總結一下也有好處。

    免得時間一長把過去的事都給忘了。

    光是一個人躺在自家的場院裡看着星星偶爾在那裡感慨和掉淚管什麼用呢?有話還是說到當面、當年和桌面上好。

    于是大家心平氣和地來到了村西牛屋。

    見面還有些處世不驚的說說笑笑呢。

    當然這個時候大家又不穿懶散的粗布衣了。

    大家一個個又換上了筆挺的西裝,打着血紅的領帶。

    領帶尖個個垂到大腿跟。

    女人個個穿著開叉的旗袍,上邊的忿尖正好能和領帶接上。

    幾個歐美女人甚至穿上了布拉吉。

    畢竟是一個莊重的場合。

    大家彬彬有禮,魚貫而入。

    男人自動讓着女人──所有的禮數,甚至一下回到大清王朝,見面開始作輯。

    不這樣就反映不出我們的淵薮和老禮。

    我們是一個曆史多麼悠久的故鄉啊。

    戲中和過去兩卷中的一切陰郁和曲折動人的變化都不見了。

    過去的變化和動人甚至是白變和白動了。

    大家都有一種欺騙曆史和戲夢人生的感覺。

    于是大家對現實就更加不在乎了。

    個個談笑風生得恰到好處。

    個個顯得風采動人。

    連牛根和白石也背着手在沒有開始的會場裡走來走去。

    白螞蟻和俺爹一邊走還一邊在那裡指指點點。

    馮大·美眼穿著一件新上市的燕尾服,前邊露着一抹雪白的酥胸──對誰都不用防備了。

    女兔唇翻着自己的嘴唇,腿上竟蹬着一條彈力健美褲。

    多麼粗壯的一條大腿。

    不這麼穿我們還發現不了這一點。

    六指一臉嚴肅,慢慢地打量着會場。

    瞎鹿像偉人一樣慢慢地從上到下毫無目的地在鼓着掌。

    為誰鼓與呼呢?老曹和老袁若無旁人地抽煙,共同噴出志同道合的煙霧。

    會場裡回蕩着一首悠揚的鋼琴曲,坐在鋼琴前的演奏者竟是穿著拖地長裙的曹小娥。

    一陣悠閑之後,主持讨論會的人終于出場了。

    他是誰呢?他既不是過去的老曹和老袁,也不是後來的孬舅和豬蛋、牛蠅·随人和橫行·無道,而是我們過去的歐洲教授劉全玉。

    通過這個主持人的變化,我們就知道故鄉所達到的文明和文化的程度了。

    掌聲立刻四起。

    接着使我們感到驚詫驚詫了一陣就感到這麼做更是給我們的現在拔份的是,過去在歐洲生活的劉全玉,一上課就穿西裝,現在當我們一個個以他為榜樣穿上西裝的時候,在這麼正規和劃時代地要總結過去和開拓未來的時刻,他倒是揚棄了西裝,開始穿上了民國時代的長袍。

    他的随員小劉兒,也跟他一樣穿著一身夥計和跟包的短打扮。

    劉教授臉上沒架眼鏡,小劉兒眼上倒架着一隻螞蚱腿圓眼鏡。

    看着他們平淡無奇的随意我們想,他們可真是平易近人,他們把沒有特點和毫無特點當成了開創一個新特點的起點。

    他們把這種毫不引人注意當成了自己暴發之後和成名之後的最高境界。

    他們還是一個普通人。

    他們一下子就代表了我們。

    當我們紛紛疲憊地穿起西裝的時候,他們倒是在前邊和台上回到了民國甚至是前清,這不能不令我們感到一陣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

    這是一副醒腦劑呀。

    連過去經常主持會議的老曹老袁老豬老孬老牛老橫他們,也都心服口服地因為一個西服和長衫的區别而承認劉教授确實比他們當年要高出一籌。

    他們說: 「到底到了一個以學術和理性統治我們故鄉的新時代了。

    」 「今後我們對待故鄉就是一個純學術和純學問的問題了。

    」 接着又都為自己過去的膚淺尋找理由和尋找心理平衡: 「那不是在戲中嘛。

    」 「不是沒趕上一個從容的時代嘛。

    」 「沒有從容的環境哪有從容的态度呢?」 「如果是現在這種氣氛和環境,如果等大家都穿上西裝和戴上了領帶,誰不會自己去穿長衫呢?非人力也,時代使之然,我們那時候讓大家穿西裝還很困難呢。

    」 「那時候不是還沒有度過暴發的階段嗎?」 「那個時候還沒有現代怎麼能談到和從何談後現代呢?」 掌聲立即四起。

    這個時候劉全玉教授開始往下大家的掌聲了。

    小劉兒這個時候倒是知趣,沒有跟着劉教授一塊往下壓,就戴着圓眼鏡在那裡笑眯眯地看着大家。

    一戴眼鏡和沒戴眼鏡世界呈現在面前就是不一樣呀。

    劉教授這時指了指大家的西裝: 「大家也可以除去嘛。

    除去就要自在和方便一些。

    我們,」這時劉教授沒有忘記帶上和挂上小劉兒,「──都是一些粗人,不懂禮貌,穿著長衫和短打扮就出來了。

    這證明什麼?──不一定非要證明民國和前清,恰恰證明我們現在是和平盛世嘛。

    就好象軍人開會都脫掉軍裝一樣。

    既然這樣,你們也可以除掉它們嘛;除掉他們也給我們減輕一些思想負擔。

    !」 看着劉全玉這麼智能和風趣,牛屋裡又響起一陣笑聲和掌聲。

    一件粗而長衫,就把台上台下的人扯平了,這會議的開場還不好嗎?小劉兒也在那裡欣慰地跟着人拍巴掌。

    聽到劉全玉的号召,大家果然紛紛地除掉一部分西裝。

    有的連領帶也都除掉了,把長袖襯衫卷起來當短袖襯衫穿。

    當然也有一部分不除的,還正襟危坐地坐在那裡,以顯示自己與人的不同和逆潮流而動的精神。

    這點過去時代遺留下來的自尊心和表現欲我們也可以理解,于是劉全玉和小劉兒倒是為這個又鼓起掌來。

    台上台下的掌聲就響成了一片。

    牛屋已經裝上了空調。

    在茲茲的空調聲中,大家不覺得冷也不覺着熱,穿長衫也好,穿短袖襯衫也好,穿西服打着領帶也好,溫度都合适。

    大家好象一下回到了二八月可以亂穿衣的季節從穿衣的環境上就可以看出大家到了一個百家争鳴和百花齊放的時代,大家一下都有了各得其所随心所欲而不是千篇一律無所适從的心情。

    這不就是疲憊之後最好的休息嗎?大家這樣坐在一起,不就可以暢所欲言和各抒已見了嗎?──與此相适應的是,會議上安排的飲料也百花齊放,既有中國茶,又有西洋酒;既有中國的蘿蔔水,又有歐洲的苦咖啡。

    誰想喝什麼就喝什麼。

    中國茶裡還有綠茶、紅茶、花茶和一喝就順氣的花生秧茶。

    小路滿頭大汗地一托盤一托盤地往上端。

    小路倒是穿著一排扣子扣到脖子領的潔白的侍者服。

    這更襯托出大家的随便。

    俺姥爺劉全玉像民國時代在故鄉當村長時一樣體貼下屬──那時他和小路一塊到鄉裡去繳田賦,小路掉着屁股推着載滿田賦的獨輪車,俺姥爺走在旁邊用草帽給自己扇涼,俺姥爺邊扇邊問: 「累嗎小路?」 小路一邊掉着屁股推車,一邊滿頭大汗地說:「不累,不累,一車糧食,可不能說累。

    」 這時俺姥爺也關切地問一趟一趟端盤子的小路:「累嗎小路?」 小路顯然也比以前進步和有文化多了,見主人問話,立即像标準的麗麗瑪蓮的侍者一樣,收住急速的步子和屁股,立在俺姥爺面前答: 「不累,不累,端幾趟盤子,可不能說累。

    這比當年咱爺倆在大太陽底兒下推車好多了。

    」 劉教授笑着向他揮了揮手,小路笑容滿面地又鑽到人縫裡端盤子去了。

    我們就是在這樣輕松的氣氛和人文環境中召開我們的學術讨論會的。

    見大家思想都放松了,茶也喝夠了,俺姥爺清了清嗓子,又文雅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花生秧茶──,本來他是歐洲人,應該喝苦咖啡,但是為了表示自己的入鄉随俗,或者用他的話說是為了尋根,就端起了盤中的花生秧茶────,不慌不忙地吹了吹浮在上面的埂節,喝了一口,然後才開始講話。

    蜂窩一樣的牛屋馬上就安靜下來。

    這和過去在戲中的毫無秩序和烏煙瘴氣可大為不同。

    那個時候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各人有各人的角色,各人有各人的個性,各人有各人的陰謀,要麼是萬炮轟鳴,要麼是萬馬齊喑,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聽你的?看似一統天下,其實思想混亂,最後都弄得人戲不分了;現在好了,我們到了一個文雅和學術的新時代,大家都心平氣和地忘掉了自己過去的角色一刀子割斷了過去的曆史恢複到我們本來的身份和面目。

    于是一切都簡單了。

    一切都有秩序和大家都有教養了。

    大家勺子碰杯子的聲音都格外清脆。

    等清脆響亮的杯子聲一點一點落到地上,劉教授才說: 「這是一個多麼讓人感動的年代呀。

    說恢複本來面目一下子就恢複了。

    說割斷曆史一下子就割斷了。

    說讓大家從戲裡和過去的泥潭裡拔出來大家一下就拔出來了。

    我在這裡不是要借恭維大家達到什麼目的──我沒這個必要,恭維和巴結群衆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是有話直說和實事求是──我要說的是,我們能毫無思想負擔地走入這樣一個新時代并不是那麼容易的。

    别說從曆史和過去中把人拔出來,你就是從泥土中拔出一個蘿蔔看看,不還要拔出蘿蔔帶出泥嗎?更别說從過去了。

    但是在一個重大的曆史轉折關頭,說讓大家從曆史中拔出,大家馬上就義無反顧地給拔出來了。

    一刀就割斷了曆史。

    大家一下都有了一個恢複當然也就有了一人新我。

    了不起呀同志們。

    不是什麼人群和社區都能夠做到這一點的。

    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把大家召集到一塊開會。

    總得總結一下吧。

    我們總不能稀裡胡塗地結束我們的過去和開辟我們的未來吧。

    正是我們要割斷曆史,所以我們才來讨論和反思曆史呢。

    讨論清楚之後,我們走出去這個牛屋就和剛才我們走進這個牛屋徹底不一樣了。

    雖然我們走進牛屋的時候也割斷了曆史,但不管怎麼說──我不是否定大家,剛才的評價依然有效──,那畢竟還是盲目的情感的而不是清醒的和理智的,是看着别人怎麼樣我們就怎麼樣,不能排除有随大流的拉大車的現象。

    于是我們就有召開一個從理智上解決問題和割斷曆史的理論研讨會的必要。

    為了我們今後的發展,為了我們未來的道路,為了适應我們故鄉學術新時代對我們的要求,我們就有必要理智地檢讨一下我們的過去。

    過去就更加不能讓它稀裡胡塗地過去。

    太陽是出來了。

    我們是惡夢中醒來了。

    我們從夢中醒來雖然有些累,但是我們就是為了盡快地忘掉這個夢,我們才坐在床沿上思考和反思一下夢中的情境呢。

    看似我們在床邊傻坐着,其實我們在動心思呢──我們故鄉怎麼會有傻坐着的人呢?我們故鄉連一個傻坐着的人都沒有。

    牛根來了嗎?(這時牛根在下邊因為主持人點了自己的名把自己格外突出出來而激動所以粗着嗓子答應了一聲:「來了。

    」看,牛根都來了。

    過去大家都說牛根傻,把它變成了一條狗;現在看,他也不傻嘛。

    這說明什麼呢?這說明我們每個人心中要割斷曆史的決心是多麼地毅然、徹底和統一呀。

    把酒倒到杯裡大家喝一口,把菜端上來大家嘗一筷子,過去我們扮演過的那一段生活,現在我們再沉浸其中仔細回味一下──過去的兩卷到底是怎麼樣呢?大家每個人都在裡面生活過,每個人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編劇小劉兒就坐在我的身邊,(這時小劉兒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向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可以對他和他的前兩卷品頭論足。

    當我們專心扮演我們角色的時候我們無暇他顧,現在當我們空閑下來了對他和他的前兩卷就可以品頭論足了。

    我們可以不對作者和讀者負責,但是我們還得對自己負責呢;我們可以不對自己負責,我們還得對曆史負責呢──一會兒就讓小路把書發給大家。

    評價不評價也代表着我們割斷不割斷呢。

    雖然我們不懂藝術,但是我們的曆史眼光總比作者要深遠一些吧?小劉兒大家還不清楚嗎?評價他及他的作品我們每個人的能力都綽綽有餘。

    需要慎重的地方僅僅是:因為裡面牽涉着我們大家和我們自己,說話倒要留一個餘地哩。

    同時,因為我們人多嘴雜,在這個學術的新時代,我們還要克服一下過去下筆千言離題萬裡的毛病──這也是小劉兒在前兩卷中的毛病了,大家發言的時間不能過長。

    我們在提倡一種傾向的時候,也得防止另一種傾向的出現。

    這是一個學術和清明的新時代,它就要和過去紛亂和紛争的紛至沓來的烏煙瘴氣的時代有所不同。

    我們為了割斷曆史而回顧曆史,但回顧曆史的時候我們也不能出現偏差,一下走到死胡同裡和爛泥潭裡。

    譬如,我們之間過去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就有很多,當我們回顧這些恩怨的時候,大家就不能一下子陷到裡面和糾纏到裡頭不能自拔。

    那樣反倒割不斷曆史了──這時回顧倒不如不回顧了。

    我知道大家都是有決斷的人,我也知道大家都是細膩的人。

    你的每一次呼吸,都還響在我的心頭──但是這個呼吸就不要糾纏了。

    說一個生命活着的大概就行了。

    說一下對前兩卷的總體評價──肯定或是否定──就行了。

    我相信大家都不是那種得理不讓人的人,都不是揪住曆史不放和得寸進尺的人。

    就算有什麼不妥,我們也會富有風度和教養地一笑了之。

    我們對曆史還不能原諒嗎?我們能原諒的前提是:我們就是不原諒它不照樣已經發生了嗎?亡羊補牢,已經晚矣,我們還是原諒它吧。

    我倒不是要在這裡搞曆史虛無主義和沖着小劉兒是我外甥來袒護他,而是完全沖着曆史和我們自己──别因為我們回顧曆史,耽誤我們對未來的向往。

    如果我們把這種大度和教養量化一下是一個什麼樣子呢?具體到發言上給每個人規定多少時間呢?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肚子話要說──這樣判斷的前提是誰會對自己的曆史滿意呢?誰會對别人對自己曆史的描畫滿足呢?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吧。

    總是挂一漏萬吧。

    我們思想的紛纭和複雜總是千頭萬緒,但落到紙上又能有幾分呢?最好的曆史和記載也許不是寫出的那部分正好是遺漏的那些關節呢。

    一切都是差強人意──我知道每個人都會對這些描畫不滿意,不滿意是正常的,滿意那才是見鬼了呢。

    自己對自己可能滿意,但對别人對自己的評價往往不滿意。

    想一想在日常生活中你的周圍,有沒有一個和你沒有過節的人呢?沒有。

    周圍的親人們,都在給你制造痛苦。

    那麼我們隻好對小劉兒和曆史采取大而化之的态度這時我們還有什麼話說?──我們的話就可以簡略和扼要了。

    量化起來就是:我們每一個人隻對曆史說一句話好不好?用一句話就可以評價一段曆史和一本書了──這也是我們學術新時代的一個特點呢。

    現在就用這個特點在我們的新時代打頭一炮吧。

    思想能夠統一嗎?現在可以開始了嗎?誰先來帶個頭呢?就不要讓我一一點名了。

    誰已經準備好了,誰就站起來發言吧!」 劉全玉教授說完──他倒不是一句話說完,又文雅地喝了一口花生秧茶,開始用目光打量和尋找目标。

    但這個時候我們卻感到來自劉教授的壓力。

    誰來帶頭呢?一切從何說起呢?說話起來容易,真具體到每一個人身上,我們卻感到為難。

    本來氣氛不是挺好和挺熱烈的嗎?把大家集合起來不就是讓我們評述曆史和我們過去的自己嗎?不讓我們評價曆史和我們自己的時候我們感到有滿肚子話要說,真到讓我們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和曆史和自己面對面的時候,我們又感到有些含糊。

    你不拿我們兒時的照片我們對自己的童年還回憶得一清二楚──怎麼倒騰着小腿在麥田裡飛跑,真把我們兒時的發黃的照片發到我們手中時,我們對發黃的照片上的那個不懂事的兒童卻發生了猶豫:這真的是我嗎?這時你讓我對照片上的兒童進行評價而且隻能說一句話,我就感到辛酸難言了。

    ──你不限制我說話我想說幾句就說幾句我想說到哪裡就說到哪裡說不定我還有話可說,說不定我說着說着就說出彩兒來和說出幽默感來了,但你一句的限制需要我有多麼大的概括和涵蓋能力這個時候我倒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話多好說話少倒是不好說由于抓不住事物的本質和頭緒我在龐大和複雜的事物面前倒是無從下嘴于是嘴裡就打磕絆了。

    我在這兒童面前感到氣餒。

    我在這就要由我說出來的一句話面前感到無所适從。

    誰能用一句話概括自己兒時的一舉一動呢?何況這還不是兒童而是一個已經長大的成人,他要對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負責。

    何況我們又走過了那麼多不同和相同的曆史階段。

    我們從異性關系到同性關系,又從同性關系到生靈關系,蹚過一道河翻過一架山又到了靈生關系,事情的頭緒這麼多如同一堆馬糞堆攪到了一起──你讓我從何說起呢?我們不願意再看到我們過去的紙漿,雖然我們也看到坐在劉教授旁邊的他的外甥那個制造和編造我們曆史的小劉兒在台上看着我們一個個都說不說話和面面相觑那個可憐的孩子頭上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把我們的尴尬和無處下嘴看成了我們的成熟和沉思,看成我們憋着一口氣就是不吐出來這口氣不是永遠不吐出來而是為了讓它憋得更大更足将來像吹足的汽球一樣一下讓它爆炸了。

    可憐的孩子把這種沉默看成了一種馬上就要到來的爆炸。

    不是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本來我們也就是消亡,他給看成了爆發。

    他是書寫我們曆史的人呀,這個沒割小攬子的人兒。

    本來别人都是割了攬子才能寫出好文章,才能寫出激憤之作,司馬遷憤而着《史記》,現在倒是我們被割了攬子他倒還留着,他怎麼能書寫好我們呢?恐怕在他小小的心中,也存着這樣的心理障礙呢。

    他冒出了一頭一頭的汗。

    他以為末日的審判已經提前到來了──但末日的審判能這麼輕松的提前嗎?做你的美夢去吧。

    為了你的錯誤和錯覺,我們倒是要在曆史的水中再憋一會兒呢。

    但是當我們在水中憋的時間太長了,我們也感到這沉默不但是憋了曆史和小劉兒,也憋了我們自己呢。

    我們憋得短了劉教授還把這看成是一種老成時間一長他可就看出了我們的尴尬接着這種尴尬就轉化成他的尴尬而小劉兒這時就轉化成一種恐懼了吧?接着劉教授頭上也冒出了汗珠。

    當然他的汗珠和小劉兒的汗珠又有不同。

    他們責任的側重面不同呢。

    整個場上倒是我們沒有汗珠。

    我們不知從何說起當然我們也就不知從何出汗和出的是那門子的汗了。

    這時我們大度而狡猾地出于我們的防衛本能為了保護我們的尴尬不僅要将這尴尬轉化給别人還要将它消亡成無有于是我們的動作和表情再一次發生變化本來我們是無話可說或者是一肚了話要說隻是現在無處下嘴但是現在我們倒真的把它變成了懶得說不願說曆史沒什麼好說的就是有得說也不願再糾纏到裡面的樣子,就好象我們本來是已經變質和變馊的一塊豆腐現在因為這種轉化馬上變成了一塊美麗的臭豆腐端到了他們面前。

    一下讓他們還難以下嘴呢。

    這是我們振振有詞地說,在裡面糾纏和還不夠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對于曆史,我們再也不願意提起了。

    我們是一群向上的朝氣蓬勃的故鄉人,我們願意盯着前方而不願意再回首盯着自己的背影,就好象你走在你爹的後面看着他醜陋的屁股和脖兒梗以及他還在那裡興奮地左右搖頭一樣。

    我們不願意看到這個,我們願意一出來就繞過我們的爹,我們一下就走到他的前面和走上我們的大路。

    過去的事為什麼還要提起呢?小劉兒在裡面給我們寫好寫壞又有什麼關系呢?看着是故鄉,其實是他鄉;看着裡面是我們,其實裡面是你們──現在我們給劉全玉和小劉兒做出的就是這樣一種姿态。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副不屑一說的表情。

    果然,衆人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