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王喜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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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的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不存在,你還明知故犯地把這不存在當成一種真實,對着這不存在和虛假來抒發自己的情感和對應,這時你的對應不也顯得有些荒唐和可笑嗎?──何況你的對應也是一時的情緒和沖動呢。

    ──雙重的鏡子映照着誤會的面孔,來往穿梭以至無窮,哪裡還有真實的她和真實的你呢?哪裡還有真實的芥蒂讓你尋找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斷和停頓,往往離兩個人的岔路還要更近一些呢──但是我們的白石頭在此之前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曆史,當他面對着和女兔唇通信中斷的時候,他還在那裡碾轉反側和把小局當成大局──他忘記目前還有多少大事等着他處理呢,他忘了我們還有多少人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中呢,他倒在那裡對一個小節放心不下于是這小節就真的被他弄成了大局如果我們不跨越這個大局就走不到真正的大局和曆史之中──于是他和女兔唇私人通信的中斷就成了我們所有鄉親為之煩惱的主要生活内容了。

    當我們看到白石頭在那裡放心不下,我們也一齊跟着他在那裡焦急和放心不下。

    我們甚至想發動大家一齊來幫白石頭在舊物中尋找;能早一點找到他們之間信的中斷的芥蒂──雖然我們和曆史一樣知道這是永遠尋找不到的──白石頭就可以有信的開頭和檢讨的開始,我們不就和白石頭一塊走出這誤區和岔路重新踏上我們的康莊大道了嗎?──同樣,雖然我們知道信的中斷往往比不中斷還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質和真理,就好象我們在生活中什麼都不說往往比滔滔不絕還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質和真理一樣──本來我們離世界的本質和真理隻有50裡,滔滔不絕的結果,會使我們後退本質和真理100裡──我們知道信的中斷和放棄比對舊物的尋找──這種無謂的努力──更能改善白石頭和女兔唇的關系和他們的通信,他們什麼都不通和什麼都不寫才是世界上更好的通信,不通信才能證明你們的感情──雖然你們過去有過諸如面包和面包渣、米粒和飯粒、菜幫和菜葉的種種誤會,但正因為這樣,你們現在什麼都不通不就證明你們的一切改正和重建了嗎?不就證明你們重建的情感是千言萬語都說不盡的嗎?──雖然我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們因為目前的利益和為了使我們早一點走出誤區踏上康莊大道,我們還是趕緊集合起來與白石頭站到了一起。

    ──但是,真等我們集合的時候,我們才發現,要把一個個在各自岔路上已經走得不近的人們回頭集合在一個十字路口上,實現起來也和說服白石頭一樣困難。

    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和白石頭沒有什麼區别。

    當我們在責備别人的時候,我們本身也在誤區之中。

    我們每個人都已經走得太遠了。

     當我們想回頭集合的時候 我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切都木已成舟 讓我們怎麼還原根深葉茂的大樹? 一切都生米煮成了熟飯 讓我們怎麼還原成那甩手無邊波浪翻滾的稻田? 我們都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了 讓我們如何再回到黃口小兒呢? 于是我們隻好象兒童一樣喃喃自語 我們隻好在面包渣和米粒的舊物裡極力翻撿 …… 這時我們連幫一下白石頭都不可能了。

    我們站在各自的岔路上面面相觑。

    我們不知道事情會是怎樣一個了結。

    這時我們才感到當你走到天地的盡頭能仰面大哭駕車而返是多麼幸福啊,因為你還知道回去的路;而我們卻隻能停留在自己的岔路上嘤嘤而泣。

    當然,我們從曆史經驗又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事情總要有一個了結,上帝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出現,當我們對一切都無能為力的時候,也就是上帝和曆史出現的時候;當我們嘤嘤而泣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時候,這原地踏步和嘤嘤而泣的本身,就已經把自己的一切煩惱和不可知交給了上帝和時間。

    當我們的白石頭和我們的全體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和找不到和女兔唇通信的芥蒂的時候,上帝和時間也就毫不失約地走到了我們面前。

    是你,唯有你,上帝,才能将我們這群在歧路上嘤嘤而泣的羔羊給解救出來,雖然我們轉頭就背叛上帝以為是自己從岔路上又回到了康莊大道──我們覺得自己又從局部回到了整體,又從枝葉爬回了主幹,一切都解決了──你可知道這解決的本身是不是在另一條歧路上越走越遠呢?說不定你的回頭就是一種倒退呢?但是當我們和上帝和時間又一次重逢的時候,我們看到白石頭信的危機也是我們的危機被上帝暗渡陳倉之後,我們還是鼠目寸光地在那裡松了一口氣,接着就将過去的一切煩惱丢到了腦後。

    ──白石頭的信的危機的解決并不是因為我們一起在信中、在字裡行間、在面包渣裡、在米粒裡、在飯粒裡、在菜幫裡和菜葉裡找到了我們根深蒂固認為的芥蒂,而是因為在白石頭苦惱得真要自殺的時候──他已經将安眠藥和管槍給準備好了──突然接到了上帝的電話──而這個上帝的化身竟是女兔唇本人──她在電話中笑吟吟地說──好象世界上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地問白石頭: 「親愛的白石頭,你想見我一面嗎?」 白石頭誠惶誠恐地說:「我還沒有給你回信呢!何況我現在也去不到巴黎!」 女兔唇:「我們已經不用通信了,你也不用去巴黎,因為我現在已經來到了上海。

    我離你隻有幾步之遙。

    」 白石頭急忙說:「那麼我們現在的問題隻剩下:何時在上海開酒吧,對嗎?」 女兔唇又笑吟吟地說:「酒吧也不用讨論了,我的酒吧已經開好了,現在是請你來跟我喝一杯!」 …… 操你娘的!白石頭一下就癱到地上。

    暈眩過去,白石頭雖然感到肚子像被掏空一樣輕松──過去的一切芥蒂都不存在了,但是他也像肚子被掏空一樣感到失落。

    因為這一切掏空表明着:他過去挖空心思和費盡心機的所有尋找都是在瞎子點燈白費蠟。

    當我們知道芥蒂不存在了,漂浮不存在了,具象不存在了,面包渣不存在了,米粒不存在了飯粒不存在了菜幫不存在了菜葉也不存在的時候,我們覺得世界也像我們的肚子一樣被掏空了──那我們和這個世界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呢?就像一個和我們心存芥蒂的人突然遇到車禍,我們看着車輪下血泊中的他除了感到輕松之外,也感到一些失落呢。

    這個時候我們對一切的芥蒂和芥蒂的附着物面包渣和那倒在車輪下的人是多麼地懷戀呀──就像懷戀我們的童年和少年一樣,它畢竟是我們生命記憶的見證。

    于是白石頭接到女兔唇的邀請之後,并沒有馬上趕過去與女兔唇會面。

    他需要在會面之前安排一段閑隙,好把他認為存在的芥蒂和嫌疑,漂浮和具象,面包和面包渣、米飯和飯粒、白菜幫和白菜葉把空間給重新填充起來──他在電話裡的推卻之詞卻是: 「親愛的,我是多麼地想馬上趕過去呀,但是,這兩天我患了病毒性痢疾。

    」 …… 當面包渣和芥蒂退去之後,我們應該書歸正傳的說一下1969年劉老坡的那件黑棉襖了。

    當我們剛才在說着信和面包渣的時候,其實我們要說的是劉老坡的黑棉襖;當我們說着劉老坡的黑棉襖的時候,其實我們要說的是就要到來的王喜加。

    ──我們和王喜加表哥相處了那麼長時間,他最大的特點是什麼?──就是從來沒有把我們放在心上──這是他和我們的最大區别──而我們對世界上發生的一點一滴的往事又是多麼地關切呀──而這個緣起和對比是不是一定要追溯或後退到白石頭和女兔唇信的芥蒂上,倒是值得讨論──但是從他對世界的态度上,從他對我們的态度上,從他對老婆的态度上,從他對玩笑和看戲的态度上,從他對喝酒和性的态度上,從他對他的信、落在他面前飯桌上的米粒、飯粒、菜幫和菜葉的态度上,我們還是有理由提出,他對于我們村莊的執掌,和白石頭對于第四卷的執掌──兩人在心理出發點上又是多麼地不同啊。

    現在将悖反的信、面包渣、米粒、飯粒、菜幫和菜葉作為王喜加出場的一個前奏──讓它們搖着小手戴着面具出現在舞台上,對于後來王喜加的米粒和菜葉的出台又有什麼不好呢?──我們以為剛才對于白石頭和女兔唇芥蒂和面包渣的尋找已經是枉費心機和瞎子點燈白費蠟,誰知道現在又被白石頭移花接木廢物利用當作他第四卷第七章的一個前奏了呢?──這時他倒沒有浪費任何米粒。

    為了填充他們之間的距離,他甚至還拿出了1969年劉老坡的黑棉襖,讓我們重新跟着焦急和尋找。

    本來往事已經成為行屍走肉,現在在前奏的引導下又重新登台和卷土重來,在新的一輪演出中烨烨生輝和大發異彩。

    我們在選擇接班人的時候還不知道白石頭是這樣一個節約自己和世界的人──也是他在進行之中受到上帝的啟發吧──現在他開始從小處入手,連一個面包渣、米粒、飯粒、菜幫和菜葉都不放過──直至劉老坡的黑棉襖──如果放到過去,我們會把這看成目光短淺和不着腔調──甚至在大而化之方面還不如白螞蟻呢──使我們感到慶幸的是,當時我們是多麼地胡塗呀,這種胡塗使我們誤選了白石頭現在就成了我們具有曆史眼光的一種體現──廢料就這樣成為曆史的珍寶。

    随心所欲的自然一劃,現在就成了曆史的遺迹。

    曆史在哪裡?曆史就一定要在富麗堂皇的大廳邁步和掌管在衣着幹淨的人手中嗎?現在我們的白石頭從他的階級本性出發,就開始了小雞覓食認為曆史也在随意的一堆雜草之中和一條地縫裡面。

    我們尋找曆史不用跑那麼遠的路,我們看我們的身邊也就夠了。

    尋找一下地上的面包渣、米粒和飯粒、菜幫和菜葉,同樣能夠找到曆史的源頭。

    我們随意拿出幾封信,就是曆史的檔案。

    我們運籌帷幄在自己的雞窩旁,同樣能決勝于千裡之外。

    當我們騎着自行車要楔入街上人流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該把握一個怎樣的楔機;當我們拿着一件多年之前普通的劉老坡的破棉襖時,我們不知道怎麼讓它接通曆史──但是當把這一切放到白石頭手裡,短短的時間裡,他怎麼就那麼駕輕就熟和無師自通了呢?──一下就讓它們自然而然地排好了隊。

    白石頭,你幹得不錯。

    雖然我們也看到你在操作的時候有些膽怯和生硬、被我們的曆史和你自己的私生活折磨得就要自殺,最後問題的解決不是因為你的無師自通而是因為上帝的意外出現,但是我們對你這種回過頭來馬上廢物利用一點都不浪費我們和你自己情感的做法──一點一滴的情感都要滴落得恰到好處和能聽一個響兒──在王喜加之前楔入你的面包渣和劉老坡的黑棉襖的舉動,還是由衷地欣賞和佩服。

    白石頭,接着說你的黑棉襖吧,我們心服口服地洗耳恭聽。

     劉老坡的黑棉襖是對襟布扣,襖上已經布滿了油漬。

    一件黑棉襖在生活中非常平常,但是就是這樣一件黑棉襖,在1969年一個特殊的曆史時刻,就被我們的劉老坡──也就映照出了白石頭吧?──推向了極緻發揮出它最大的作用──事先劉老坡也沒有料到。

    一件棉襖不會說話,一件棉襖隻是生活中的一個道具,但是到了非常時期,黑棉襖就像精靈一樣出現了超拔和飛升發出了它極品的光輝這時黑棉襖就不是黑棉襖劉老坡就不是劉老坡了。

    ──原來他是一個挺有謀略的人。

    ──雖然我們知道這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但是當老鼠擺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就忘記了貓是瞎貓開始覺得不管白貓黑貓撞上老鼠就是好貓──這時它那隻瞎眼倒被我們忽略了甚至我們覺得瞎眼也能照亮我們認識不到的盲區呢。

    這時劉老坡就不是盲目的突破而是在曆史的岔路口适時地将他平生的積累用力一擲,用他積累的爆發扇了我們──我們日常對他的看法是多麼地錯誤啊──一記響亮的耳光。

    因為一件黑棉襖,一下改變了一個人──同時也改變了大家──劉老坡登上了世界高峰──這時他的胸懷是多麼地開闊,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世界原來是這樣的,世界原來也是可以這樣的。

    過去覺得登上世界頂峰是那麼艱難──一輩子生活在别人和前人的觀念、習慣的陰影下,現在看跨出這陰影到達世界頂峰擁有自己的價值系統和看法也就是一步之遙和舉手之勞。

    單單因為一件黑棉襖就可以改變我們的世界。

    劉老坡過去算什麼?他在我們中間不過是一個道具和陪襯,當我們需要說到風雪的時候,他僅僅能腰裡勒着草繩在雪地上匆忙地走一趟;現在因為一件黑棉襖,他就成了影響戲劇結構和節奏的主角。

    過去覺得配角變主角是不可能的變換起來比登天還難,現在看也就是舉手之勞關鍵看你找沒找到自己的黑棉襖。

    這就是生活對我們的啟示。

    日常的黑棉襖普普通通,但是當這件黑棉襖被劉老坡加上預料的激素之後──從這個角度看,說劉老坡的黑棉襖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也是不對的,他還真是明明白白有事先的預料──黑棉襖的腎上腺就開始上升了,黑棉襖上就附着了靈魂黑棉襖中就飛出了雲霧和精靈,它就不是原來的黑棉襖而成了超脫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的特殊的棉襖。

    它對我們的戲劇和村莊就起到了轉折作用──而它的作用和影響,并不局限在它本身呢──正是因為它,我們才明白:既然一件事先預料的黑棉襖,能給人帶來那麼多飛升和轉折,那麼作為一個村莊政治家王喜加,怎麼就不能通過看戲、喝酒、談話、如何對待我們和他自己的老婆,來把握和運作這個世界呢?這時它的意義就不同一般了。

    就像黑棉襖上方浮着一個預料它馬上就具有靈魂一樣,當劉老坡浮到了王喜加和村莊的上空,我們的王喜加和村莊也開始在另一個世界的渠道裡飛升──不要小看激素的力量──一瓶普通的蒸餾水,往裡加了激素,蒸餾水就變成了起死回生的藥液;一群普通的群衆,給他們注入了思想,群衆就變成了統一行動和步驟一緻的大軍。

    當然我們不知道把劉老坡和王喜加這樣擺在一起他們兩個之間會怎麼想,就像我們在貸币上把幾個偉人笑眯眯地擺在一起他們生前會怎麼想一樣──估計讓劉老坡解下草繩他倒沒有什麼,王喜加會不會把這看成是自己的一種堕落呢?不過我們考慮到王喜加晚年的自暴自棄──如果把劉老坡放到王喜加人生的前期他肯定不會同意,但是把他放到他落魄的時候他因為虱多身不癢是不是會無話可說呢?──人在倒黴的時候,往往有一張笑臉和好脾氣──那麼我們就把劉老坡擺到王喜加的後期吧。

    ──誰知王喜加在他的後期,恰恰又做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大舉動呢。

    ──你嘴裡抽了半天煙,可你的舌頭怎麼還那麼甜呢?──你用我的匪夷所思放射出你特殊的魅力和味道一下就勾起了我對你的思念和懷戀。

    你用你的模糊和猶疑讓我覺得要對這個世界重新認識。

    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感到我們當時的擔心是多餘的。

    劉老坡,當你的黑棉襖有一天成了遺物的時候,也許我們才知道曆史出現了斷文件和空白。

    那是1969年春暖乍還寒的天氣,當時你已經年過花甲──也是時勢造英雄,也是迫不得已,你和兩個楞頭青小夥子──也就是劉黑亭和李大春之類──結伴到三礦去拉煤。

    出發的時候春暖花開,太陽照到我們的頭皮上發出牛皮的暖烘烘的味道。

    小夥子們看着頭上的太陽,穿著身上的單衣褲就出發了。

    而在臨出發之時,你出人意料地又多拿上一件黑棉襖。

    因為這件黑棉襖,當時還引起了劉黑亭和李大春的嘲笑。

    太陽這麼高,頭皮這麼熱,為什麼還要帶棉襖呢?不是一個累贅嗎?現在是大好春天,你還要回到冬天嗎?是外在的寒冷呢,還是心理的陰暗呢?面對别人的嘲笑,記得當時的劉老坡并不是多麼自信,對這趟征程要不要帶上這個油漬麻花的黑棉襖也顯得猶豫起來。

    如果一趟煤拉下來棉襖毫無意義,那麼它的荒誕就超出了棉襖本身。

    證明着你不但是對天氣和棉襖的不懂,也同時包含着對征程的不懂──那樣事情就大了。

    就像當年我的接煤車一樣,黑棉襖可以讓人飛升,但黑棉襖也可以将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呢。

    這時劉老坡的猶豫就成了: 帶還是不帶 累贅還是不累贅 飛升還是堕落 …… 問題是現在帶和不帶,都已經在累贅之上對他構成了影響。

    拿上累贅是一個累贅,不拿累贅累贅也已經形成開始在大家心理上構成另一個累贅了。

    ──就好象我們冬春換衣的時候對着衣櫃在那裡猶豫: 「換還是不換?」 「冷還是不冷?」 這種換與不換的本身對我們的心理折磨一樣。

    這時我們的劉老坡舅舅也是一時的熱血沸騰,也是一時的超越本我,既然帶和不帶都是累贅,就好象到了長城是死不到長城也是死的民夫一樣,他就要揭竿而起和撞個魚死網破了。

    在衆人的嘲笑面前,他一下就超越了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勇敢地大将風度地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開始在整個戲中變換了自己的角色,由一個默默無語的群衆演員,開始有了自己的聲音和台詞: 行動 帶還是不帶 帶 累贅還是不累贅 累贅 …… 30年後劉老坡舅舅還得意地說: 「說起那次帶棉襖,我和别人可不一樣,别人的台詞都是事先寫好的,我的台詞可是自己争取和創造的!」 但是,當時曆史的真相是:在一切都前途未蔔的情況下,劉老坡當時的表現并沒有像他事後描述的那麼英勇,雖然決定帶累贅,但是面對衆人,決定的口氣還是有些氣餒──當他做出重大曆史決定的時候用的是錯誤的口氣──甚至對我們有些讨好和商量的口氣說: 「既然都擱到車上了,還是讓我帶上吧。

    」 「俗話說得好,餓不餓帶幹糧,冷不冷帶衣裳。

    」 …… 說完這個還仰着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

    接着三個人──這時是兩個果斷一個氣餒──才拉着架子車上了路。

    這時衆人和村莊的輿論可全是倒向劉黑亭的李大春一邊的。

    我們已經預料到:等煤車歸來之日,就是我們嘲笑和拋棄劉老坡之時。

    地獄之門已經向他打開。

    ──但是誰能料到天有不測風雲呢?這外在的不測風雲一下就打倒了劉黑亭李大春和我們全體而讓劉老坡的黑棉襖鑽了個漏洞呢?從他們出發到他們走到三十裡坡,事情都沒發生什麼什麼變化,事情還在照着我們預想的軌迹發展,棉襖就是一個累贅──太陽一照就出汗,何況他們還拉着車。

    問題僅僅出在三十裡坡之後──這時暮色起了,天上突然起了風,接着還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下雨時不覺什麼,等雨一停,風突然就有些涼了,春天就有些變質了,春天開始有些冬天的味道了。

    熱汗凝在身上,一個冷戰,變成了一身雞皮疙瘩。

    在停下車吃幹糧的時候,膀大腰圓剛才還說風涼話的傻小子劉黑亭和李大春,現在就有些面面相觑和渾身發抖了,都開始摟着自己的肩膀在那裡打顫──這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臉轉向了劉老坡舅舅。

    這時劉老坡舅舅不慌不忙地從自己的架子車上拿起自己那件油漬麻花的黑棉襖,接着不卑不亢和富有大家風度地披在了自己身上。

    「嗖嗖」的寒風中,一個普普通通的棉襖,散發出多麼巨大的熱量和溫暖呀。

    這時他什麼話都不用說了──此處無聲勝有聲。

    黑棉襖哪裡是黑棉襖呢,它簡直是我們人生鬥争的一個武器。

    在寒風中「嗖嗖」發抖的劉黑亭和李大春,這個時候就有些憤怒和感慨了,當然這憤怒和感慨也代表着和他們站在一起的村莊和衆人──在那裡恨恨地說: 「這鳥天,怎麼說變就變呢?」 「已經是春天了,怎麼變得像冬天呢?」 甚至: 「今年的天氣有些反常!」」我操1969年春天他娘!」 …… 但是,任他們怎麼在那裡憤怒,我們的劉老坡舅舅都一言不發,在那裡低着頭啃着自己的幹糧。

    如果這個時候劉老坡舅舅有些幸災樂禍的表情還要好些──因為他這種膚淺對我們的失誤還有些安慰,問題是他把這種幸災樂禍也大家風度地上升到一言不發和隻顧低頭啃自己的幹糧──你一下怎麼就成長得這麼快呢?過去一個在雪地上跑龍套的角色──就好象我們在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中,前兩天看一個人還是一個孩子,但是幾天過後,他俨然就成了一個職業革命者了呢──革命運動真是鍛煉人,事實教育你飛快成長──就讓我們惱羞成怒又找不到發洩口,反倒顯出我們憤怒的浮燥和幼稚。

    一趟煤車拉過,劉老坡舅舅的聲望馬上在我們村裡上竄了十個百分點他的棉襖也引起了轟動,劉黑亭李大春就成了兩隻讓人奚落的灰溜溜的落湯雞。

    群衆都是有些扶竹杆不扶井繩的人啊,本來因為棉襖我們是和劉黑亭李大春站在一起的,現在我們馬上拋棄了劉黑亭和李大春站到了劉老坡舅舅一邊──我們開始也像劉老坡舅舅一樣有先見知明──甚至劉老坡舅舅當初對于棉襖的猶豫和尴尬也被我們一筆勾銷。

    我們和劉老坡舅舅坐在一起──老頭子們在吸着旱煙,老婆子們在納着鞋底──在那裡說: 「還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走的時候就說讓他們帶上棉襖,他們就是不聽!」 「傻小子睡涼炕,全憑身體壯,現在看出結果了吧?」 「聽說兩個人現在還在發燒!」 「聽說兩個人現在還在昏迷!」 「還不知他們能不能挺過去呢!」 「活該!」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連劉黑亭和李大春的爹娘都堅持不住了──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也開始反戈一擊: 「早就給他們說過,餓不餓帶幹糧,泠不冷帶衣裳,他們就是不聽!」 「棉襖都給他們扔到車上了,又被他們給扔下來!」 「你說這是跟誰賭氣呢?」 「現在後悔了不是?」 接着大家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