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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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美《北征》等篇。

    又雲:五言絕近于樂府,七言絕近于歌行,五言難于七言,以字少最難渾成故也。

    皆極得詩家三昧。

    惟謂五言著議論不得,此自當相體為之。

    蓋議論叙事,别是一體,非五言概不得著議論也。

     紀文達(昀)督學閩中時,有《嚴江舟中》一絕雲:“山色空蒙淡似煙,參差綠到大江邊。

    斜陽流水推篷望,處處随人欲上船。

    ”自謂系從朱子穎“萬山”句脫胎而來。

    蓋文達于乾隆丙子,扈從出古北口,見邸壁一詩,剝落過半,僅識“一水漲喧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二語。

    迨壬午順天鄉試,紀文達充同考官,得朱子穎(孝純),闱後投詩作蟄,則是聯在焉。

    因歎針芥之契,似非偶然,而老輩之虛心風雅,為何如也。

     鄧州彭布政而述《初到滇池》詩雲:“劍南風物值初秋,萬裡炎荒據上遊。

    水下蘭滄通大夏,山連蔥嶺接姚州。

    漢威遠播姑缯塞,王爵新分峋町侯。

    況是《白狼》新作頌,銅标應過海西頭。

    ”為三桂未反以前作。

    頸聯謂蘭滄水通大夏,蔥嶺山接姚州,似于地輿不合。

    昔人詠滇中山水,以地涉鴦遠,非耳目所常經,往往想像設詞,大率類此。

     高文良公(其倬字章之,奉天廂白旗)持才清隽,為旗籍中僅見之才。

    《随園詩話》、《筱園詩話》均盛稱之。

    其《味和堂集》,嗣雅唐音,得詩人諷谕之旨。

    律詩清切,古體雄深。

    《今傳是樓詩話》舉其七律詩數首,其《白燕》二律,體物寓意,尤見匠心。

    中一聯雲“有色何嘗相假借”,吟至此沈思未對,夫人至,代握筆曰:“不群仍恐太分明”。

    蓋文良方撫江蘇,與總督趙芸書(宏恩)不洽,趙每之,文良卓然孤立,喜愠不見于色,故有是語。

    語意雙關,極其超妙。

    茲錄其五言古體一首,以概其餘。

    《南天門》雲:“低從眢井底,仰蹑飛鳘背。

    豁然天宇開,升嶺延勝概。

    連峰際滄碣,雄勁睨恒岱。

    右回包神京,左抗扼幽塞。

    溟漲拍天波,陣出萬馬隊。

    ”文良兄其佩,字且園,工書畫,尤長指頭畫。

    曾任姚安知府。

    文良繼配季玉夫人,又為綏遠将軍蔡毓榮女。

    平吳之役,毓榮與趙襄壯公良棟兩路入滇,事平,調雲貴總督。

    招徕流亡,建置衙署,綱目具舉,祀名宦祠。

    文良以雍正元年由廣西巡撫遷雲貴總督,于滇緣分固不淺也。

    季玉夫人亦工詩,有《蘊真軒詩鈔》二卷。

    其随任到滇時,有詩雲:“滇南為先大夫舊莅之地,四十年後,餘随夫子督滇,目擊勝概猶存,而大人之墓有宿草矣。

    撫今憶昔,凄然有感,因得八長句,用志追思之痛。

    《辰龍關》雲:‘一徑登危獨惘然,重關寂寂鎖寒煙。

    遣民老剩頭間雪,戰地秋閑柳外田。

    聞道萬人随匹馬,曾經六月堕飛鸢。

    殘碑猶志諸軍勇,苔蝕塵封四十年。

    ’《關索嶺》雲:‘山從絕域勢遙分,天限西南自昔聞。

    烽靜戍樓狐上屋,風喧古木鳥驚群。

    橫盤石磴危通馬,白裹松根倒看雲。

    叱馭升平猶覺險,登臨還憶舊将軍。

    ’《鐵鎖橋》雲:‘結構飛梁迹尚存,藓碑遺字滿埃塵。

    三垂鐵鎖晴虹挂,百疊江聲戰鼓沈。

    細柳營空雲似幕,霸陵原靜草如茵。

    臨風一灑孤兒淚,不見題橋續後人。

    ’《江西坡》雲:‘西嶺千重簇劍芒,曾麾萬騎蓦羊腸。

    鬼燈明滅團青血,野冢荒涼種白楊。

    夢斷層霄空漠漠,事随流水去茫茫。

    當年耆舊今無幾,指點殘山說戰場。

    ’《九峰寺》雲:‘蘿壁松門古迳深,題名猶記舊鋪金。

    苔生塵鼎無香火,經蝕僧廚有蠢蟬。

    赤手屠鲸千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

    征南部曲今誰是,勝有枯禅守故林。

    ’《鹦鹉峰》雲:‘鹦鹉峰前怅倚闌,思量遺事獨長歎。

    紅旗指處人迎馬,白首歸來雪滿鞍。

    澗底波流如哽咽,寺門聯額半摧殘。

    豈知石上傷心筆,留與孤兒掩淚看。

    ’《雲南坡》雲:‘榮枯浩浩海無邊,名就功成自古傳。

    白钹幾過新驿路,赤磷曾篇舊山川。

    吳雲已變如蒼狗,蜀魄惟能化杜鵑。

    試看绛侯千戶邑,應知懋績在當年。

    ’《谒祠》雲:‘腸回百結淚如絲,一奠椒漿拜舊祠。

    箕尾已歸應有處,音容何處杳難思。

    環旋故壘青山在,寂寞虛廊白日移。

    不謂霜凄雲幻後,南人猶惜召棠枝。

    ’”今地名已易,蔡祠亦久不存,而文良督滇時,距蔡任不過三十餘年,所列廟宇名勝,已處處有荒涼頹廢之概。

    可知三十年為一世,人事之不常如此。

    文良有《題征南圖》四首雲:“削平楚蜀靖南邦,獨指攙槍豎節幢。

    但解孤城堪作冢,誰言萬騎可橫江。

    朱旗地親麾陣,蠻甲齊山坐受降。

    南去光輝照行路,馬前白铍一雙雙。

    ”“橫探沸海掣長鲸,旋許開牙領百城。

    滿眼青磷新戰血,一隅赤子舊編氓。

    身當方嶽為霖雨,手挽天河洗甲兵。

    弓矢載豺虎盡,歸來頭白見升平。

    ”“十載投荒海一涯,故關已入敢言遲。

    歸雲自戀初時岫,樓鳥猶驚已定枝。

    爾日封侯多部曲,當年屈指計安危。

    至今襄陽諸耆舊,猶記将軍倚樹時。

    ”“馬鬣封留漆水東,爰田已沒舊樓空。

    藓碑遺字零星綠,戰壘秋陽寂寞紅。

    不夜人寰方白晝,無私天地自春風。

    且留粉本傳孫子,好待他年寫鄂公。

    ”皆為蔡将軍作。

    第三首即指蔡谪戍黑龍江未幾召還事。

    蔡有從子蜒,字若璞,仕至尚書,亦能詩,有《守素堂集》。

    平生笃信佛法,著有《楞嚴會歸》十卷,文良為之校刊。

    甘忠果公(文)亦有後人道淵,知名于時。

     楚雄池龠庭司業生春與李即園明經、戴古村上舍、楊丹山司馬、戴筠帆給谏,稱“五華五子”,皆曾學詩于宋芷灣。

    龠庭值南書房凡五年。

    督學粵西,終日坐堂上,卷必親閱,其佳者立獎勉之,成就甚衆。

    卒于任。

    嘗于恸湖之北,創榕湖精舍,延呂月滄掌之,以經義策論詩賦課士。

    臨桂唐子實、劉蓮丞,平南彭子穆,馬平王少鶴,皆所選高材生。

    朱伯韓詩“寝門風義猶行古,嶺表文章待起衰”,為子穆少鶴示池學使《挽詩》作也。

    (見《雪橋詩話》) 石屏張月槎侍禦,先以翰編出守河南郡,行縣過宜陽甘棠砦,補植棠十三本,以“芾棠”題集,一時屬和者甚衆。

    杭大宗句雲:“發倉汲黯能持節,驅虎劉昆不設祠。

    ”諸襄七宮贊詩雲:“甘棠新補十三枝,今日疇赓召伯詩。

    君子須眉皆甚古,丈人清畏不镌碑。

    懸同合浦車争挽,豈必桐鄉像設祠。

    他日輔軒問原隰,廣基台榭幾人知。

    ”“能令望國封嘉樹,總為風詩愛到今。

    郭璞樊光勤補注,白棠赤社想連陰。

    忘勞重整周行茇,聽訟當年一片心。

    讵似漫無姜桂性,朱唇點綴不能禁。

    ” 高文端公晉子書麟,為文定公從子,谧文勤。

    綸扉接武,麟閣圖形,兩世皆清謹厚重,以功名始終。

    乾隆五十五年,蒙自尹楚珍閣學壯圖奏州縣虧空,督撫派累,惟李世傑(書麟)獨善其身,當時以為公論。

    楚珍奏上,令偕侍衛慶成往近省監查倉庫,各省聞信挪移掩飾,緻以陳奏不實罷官。

    後雖特召入都,卒予給事中銜,回滇侍母。

    王琴德詩:“已看直節标青史,更乞承歡奉彩衣。

    ”亦深惜直言之難用也。

    二則俱見《雪橋詩話》。

    按尹公得罪後,以内閣侍讀用,改補禮部儀制司主事,次年回籍。

    至嘉慶四年起用,始以給事中銜回滇,準其在籍奏事,時公已六十二歲。

    至嘉慶十三年,七十一歲,始終于裡第。

     袁漸西《後寰海詩》有雲:“恥言農戰競文儒,《四庫》椎輪智飾愚。

    始識諸城能識遠,絕勝發難越髯朱。

    ”自注:“開《四庫》館之議,劉文正公以為非當時急務,拟寝,笥河奏不下,而于金壇力持之。

    ”按是時方際承平,纂輯群書,導揚國萃,未始不可。

    而諸城猶以為非當務之急,漸西亦許其有遠識。

    蓋文恬武嬉,已召亂萌,劉袁之意,殆在于此。

    今則疆字日蹙,内外交讧,張皇補苴,日不暇給,而乃亟亟于《四庫》之付印,斷斷于善本之選刊,朝議野争,曉曉未已,使文正、忠節處此,又将何以為詞耶? 潘孺初嘲袁漸西雲:“不如逐伴歸山去,長嘯一聲煙霧深。

    ”蓋以猿為戲也。

    袁答詩雲:“援公劍術本粗粗,那得仙妹一起予。

    會使林深不可見,煙餐霧隐且胥疏。

    ”嘲者無心,答者有意。

    果能煙餐霧隐,克踐斯言,亦庶幾明哲保身之道。

    惜其隻托空言,終罹慘禍,“猿公”術淺,不能自全,悲夫! 世謂次韻始于白樂天、元微之,号“元和體”。

    然楊之《洛陽伽藍記》載王肅入魏,舍江南故妻謝氏,而娶元魏帝女,其故妻贈之詩日:“本為箔上蠶,今為機上絲。

    得路遂騰去,頗憶纏綿時。

    ”其繼室代答詩,亦用絲、時兩韻,是次韻非始于元白矣。

    特王妻閨閣之作,未播于時,元白則一時名士,流播詞壇,故為詩家所宗尚耳。

    焦弱侯《筆乘》載《陳後主集》有《宣猷堂燕集》五言詩,與江總、陸瑜、孔範互相赓唱,其詩用韻,與所得韻先後正同。

    但韻以鈎探,非酬和先倡,與後世次韻小異。

     趙秋谷因演《長生殿》劇罷官,其《還山集寄洪防思》雲:“垂堂高坐本難安,身外鴻毛擲一官。

    獨抱焦桐俯流水,哀音還為董庭蘭。

    ”《鼓集贈洪防思》雲:“頗憶旗亭畫壁時,相逢各訝鬓邊絲。

    早知才薄猶為患,正使秋深總不悲。

    ”“吳越管弦君自領,江湖來往我無期。

    隻應分付庭中鶴,莫為風高放故遲。

    ”二詩情兼哀怨,不涉防思相累之迹。

    李審言《窳記》所載,僅此二首,然秋谷尚有七絕一首,與此同一旨趣。

    詩雲:“牢落周郎顧曲新,管弦長對自由身,早知才地宜江海,不道清歌誤卻人。

    ” 陳石遺詩老近有詩雲:“偶沿東海人談藝,猥使西江派拜嘉。

    ”自注雲:“日本博士鈴木虎雄推餘詩為江西派,實不然也”雲雲。

    先生雖不自承為江西派,顧提倡宋詩甚力。

    自其所著詩話及所選之《近代詩鈔》出,海内之為同光體者,益複靡然向風。

    蓋欲避俗、避熟、避膚淺,而力求沉厚清新,固非倡導宋詩不可。

    況先生所選近代詩,斷自道光朝起,而是時之詩家,如祁壽陽、曾湘鄉、何東洲輩,皆名高望重,以半山、山谷、東坡、後山諸家為祁向者。

    故宋詩之盛,非僅人力,亦風會緻然也。

    《近代詩鈔》首錄《饅饑亭詩》一百二十餘首,何東洲詩錄至一百七十餘首,曾湘鄉詩亦錄至數十首。

    其他如鄭子尹、莫子及近代之散原、海藏、庵、乙盒,皆推挹甚至。

    其他如晚翠、映庵、拔可、貞壯、晦聞、詩廬、仁先、衆異、宰平,宗宋派者,采輯甚備。

    而閩人錄至數十家,以為宋詩最早而最多也。

    全鈔三百餘家,而滇人無一焉,以滇人之為宋詩者少也。

    先生詩話中,雖一再言無論為唐為宋,要取詞必己出,意不猶人者,固舍塞詩莫屬矣。

    于長慶體少鈔,以其骨少肉多也。

    柏梁體少鈔,以其詞勝于義也。

    推陳出新,補偏救弊,先生其無娩今之宗匠乎。

     今之作者,不摹仿古人,不易見長。

    摹仿古人,而純肖古人,亦未為工也。

    必仿古而加以變化,自出機杆,始能克自樹立。

    作文然,作詩亦然。

    昔與章太炎先生論近代作家,先生謂康南海、梁卓如皆作家。

    梁善變而失其故步。

    康始終不變,則勝于梁;然雖不變,而亦少進境。

    惟曾滌生善學古人,而亦善變,故其文章卓絕今古;書法不逮也。

    囊聞曾教其弟子張濂卿輩,恒舉古人名篇,往複諷誦,熟練于心口間。

    迨一執筆為文,則音節筆仗自然與古欣合。

    有時或可尋其蹤迹所自,有時并蹤迹亦無可覓,但覺神與古會耳。

    今觀曾之詩文集中佳作,信其言之不虛。

    如《金陵湘軍陸師照忠祠記》摹歐陽文忠《集古錄序》,此有迹可尋者也。

    如《祭湯海秋》文,自謂得之班、馬、韓、柳諸家,則無迹可尋矣。

    其詩如《題毛西垣詩集後》、《送淩十一歸長沙》等篇,逼肖山谷,(《陳石遺詩話》)此其有意摹拟者。

    若《寄劉孟容》、《送莫友芝》諸篇,取徑杜韓,嗣響山谷,幾于學古而化。

    文正一生嗜學,年跻六十,位至大學士、兩江總督,功成名立,猶日必溫習《通鑒》,暗誦古人詩文佳篇,恒恐遺忘,其日記中紀之甚悉,真可為讀書則效,固不僅作詩一道。

    作詩須語語是古人胸次,卻語語不是古人面目,所謂不向如來行處行也。

    姚姬傳嘗言聖人之學,至一化字而極,于詩文亦然。

    古來學《國策》者,何嘗竟似《國策》;學《史記》者,何嘗竟似《史記》。

    方望溪之文,學歸震川,何嘗竟似震川,蓋化之也。

    不化不足以超凡入聖,得化字之妙,其于為詩也,思過半矣。

     計甫草之言曰:“學詩必先從古體入,能古體矣,然後學近體。

    若先從近體入者,骨必單薄,氣必寒弱,材必儉陋,調必卑靡,其後必不能成家;縱成家,亦灑削小家而已,許渾、方幹之集是也。

    學古詩必無從五古入,次七言,次古樂府。

    樂府資其材料博且典耳,郊廟铙歌之類可不必拟,不如自為七言長篇。

    若屑屑摹古人格調,又—李滄溟矣。

    ”其言可為學詩之法,亦談詩諸家所未道及者。

     王蘭泉《雪鴻再錄》亟稱昆明孝廉陸藝、陸藻俱能詩,而藝尤工。

    藝字漱亭,藻字江萍。

    乾隆五十三年,蘭泉由滇藩調江西,江萍撰五言五韻詩贈行。

    蘭泉以烏目山人畫冊贈之。

    漱亭複作畫扇贈行,題句雲:“頻年繪事率操觚,墨寶贻來勝佩珠。

    試仿耕煙清妙筆,滿山風雨送行圖。

    ”昔人風雅相契,可為歎慕,視世之抗塵走俗、頌德歌功者,奚啻霄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