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嘉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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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她這面擠,不止一次被她圓髻上的縫衣針拒退了。

    夜色愈來愈濃,嚷嚷然推着擠着的這一行列終于都進了站台,消納在車廂裡。

    月台上走動的,隻有穿制服的路員和警憲了,但燈光依舊昏花,像隔一層霧。

    二蘇嘉路上沒有星,沒有月亮,也不像有雲。

    秋的夜空特有一種灰茫茫的微光。

    風挾帶着潮濕,輕輕地,一陣陣,拂在臉上作癢。

    徒步走過了曾經被破壞的鐵路橋(三十一号)的旅客們都擠在路軌兩旁了。

    這裡不是"站頭",但一個月以來,這一段路軌的平凡的枕木和石子上,印過無數流離失所的人們的腳迹,滲透着他們的汗和淚,而且,也積壓着他們的悲憤和希望罷?一個青年人俯首穆然注視了好一會兒,悄悄地,——手指微抖地,拾了一粒石子,放進衣袋裡去。

    有人打起手電來了,細長一條青光掠過了成排的密集的人影:這裡是壯年人的嚴肅的臉孔和憂郁的婦人的瘦臉木然相對,那邊是一個雖然失血但還天真活潑的孩子的臉貼在母親的胸口,……手電的光柱忽然停留在一點上了,圓圈裡出現三個漢子,蹲成一堆,用品箱當作飯台,有幾個紙包,——該是什麼牛肉幹、花生米之類,有高粱酒罷,隻一個瓶,套在嘴唇上,三位輪流。

    和路軌并行的,是銀灰色的一泓,不怎麼闊,鑲着蘆葦的邊兒。

    青蛙間歇地閣閣地叫。

    河邊一簇一簇的小樹輕輕搖擺。

    "如果有敵機來,就下去這河灘邊小樹下躲一躲罷?"有人小聲對他的同伴說,于是仰臉望着灰茫茫的夜空;而且,在肅然翹望的一二分鐘間,他又回憶起列車剛開出"上西站"時所見的景象:那時夜幕初落,四野蒼蒼,車廂裡僅有的一盞電燈也穿着黑紗的長袍,人們的面目瞧不清,但隐約可辨豐滿胸脯細長身腰的是女性,而小鋪蓋似的依在大人身邊的是孩童。

    被“黑紗的長袍"罩住的電燈光落在車廂地闆上,圓渾渾的,像是神們頂上的光圈,有人伛着身子就這光圈閱讀什麼,——也許是《抵抗》。

    忽然旅客們三三兩兩指着窗外紛紛議論了:東方①的夜空有十多條探照燈光傘形似的張開着,高高低低的紅星在飛舞追逐,——據說,這就是給高射炮手帶路的信号槍。

    車輪勻整地響着,但高射炮聲依然聽得到,密密地,像連綿的春雷一樣。

    中國空軍襲擊敵人根據地楊樹浦!仰首悠然回憶的那位年青人,嘴唇邊掠過一抹微笑。

    ①《抵抗》原名《抗戰》,三日刊。

    鄒韬奮主編。

    近來中國空軍每夜來黃浦江邊襲擊,敵人的飛機卻到内地各處去濫炸,但依據敵機暴行的"統計"看來,沒有星月的晚上它們也還是不大出巢。

    也許為此罷,這臨時待車處的路軌兩旁并沒施行怎樣嚴格的"燈火管制"。

    路警和憲兵們雜在人堆裡,有時也無目的地打着手電,縱橫的青光,一條條。

    草間似乎有秋蟲也還在叫。

    雖不怎樣放縱,卻與永無片刻靜定的人聲,凝成了厚重的一片,壓在這夜的原野。

    遠處,昏茫茫的背景前有幾點螢火忽上忽下互相追逐。

    俄而有特大的一點,金黃色的,忽左忽右地由遠而近,終于直向路軌旁的人群來了。

    隐約辨得出這是一個人提着燈籠。

    但即在這一刹那間,這燈光熄滅了。

    可是人們還能感覺出這人依然直向這邊來,而且加入了這裡的人群,在行列中轉動,像一個陀螺,不多時,連他的聲音也聽到了,急促然而分明,是叫賣着:“茶葉蛋——滾燙白米粥。

    "這位半夜的小販,大概來自鄰近的村莊。

    那邊有金色的眼睛,時開時阖的,大概就是那不知名的小村莊。

    聽說為了"抽壯丁",也為了"拉洑",有些三家村裡,男子都躲避起來了,隻剩下女人們支應着門戶。

    也許這位"半夜的小販"就是個女的罷?然而列車剛過了松江站時,車上突然湧現出大批的兜生意的挑夫,卻是壯丁。

    他們并不屬于路局,他們也是所謂戰時的"投機者",但據說要鑽謀到這麼個"缺",需要相當的"資本"。

    提着"諸葛燈"的路警開始肅清軌道的工作。

    這并不怎麼容易。

    侵占着軌道的,不單是人,還有行李。

    于是長長的行列中發生了騷動。

    但這,也給旅客們以快慰,因為知道期待中的火車不久就可以到了。

    隻聽得一聲汽笛叫,随即是隆隆的重音,西來的列車忽然已經到了而且停住。

    車上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