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外編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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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之各有所見,而所以為朱學之羽翼者,正不在苟同也。

    吾嘗笑近世之自署為朱學者,迂疏陳腐,但欲奉章句傳注而墨守之,不敢一字出于其外,以是為弗畔,锢其神明,塞其知覺,而朱學反自此而晦。

    葢舉博學審問愼思明辨之功一切廢之,朱學豈其然乎。

    曷亦觀或問語錄文集之諄諄,葢有甫越信宿而别多折衷者。

    故吾鄉朱學三家,宋則果齋東發,明則先生,宗朱而不盡合于朱。

    倘自今世之迂疏陳腐者觀之,殆将反以為信道之不笃也已。

    先生生平渉歴之詳,具于其傳,予又嘗為之序其遺集,不複備錄,但約其講學之大畧記之。

    先生之後人今甚微,書院亦叢廢不治,予将為重新之,而刻其著述之幸存者,庶吾郷之學者猶知有儒林之典型也。

     ○城北鏡川書院記 楊文懿公鏡川裡第在城南,葢鏡川者,仲夏諸流之所會也。

    書院何以在城北,則公子麟洲侍郞聞其父累疏乞休,故建此以待公之歸。

    公卒于京,不及開講其中,而吾郷學人向嘗受業于公者,仍聚業于此,故其齋舍弗替。

    及明季而圯,又百年而予表之。

    明初甬上學派,首推黃佥事孟淸,而楊氏自文懿公大父栖芸先生,卽與佥事講學,至公而始大其學,頗類吳草廬兼收朱張呂陸之長,不墨守一家。

    要其胸中精思深造以求自得,不随聲依響以為苟同。

    至其所著諸經私鈔吐棄先儒箋疏,則于草廬更過之。

    葢公但質諸心之所安,固非好奇以昡俗也。

    然當洪宣以後,科舉之锢人已深,聞公之說少可多怪,故王文恪公之诔公曰:聖亡經在異說紛兮,阨秦造漢離多門兮,商詩瞿易授受親兮,黨同矜異傳說眞兮。

    遺言奧旨不尚存兮,唐有啖趙宋孫石兮,抱經刬傳挺見特兮,逮乎伊洛義轉精兮。

    紫陽承之集厥成兮,設科置學為世程兮,父傳子受莫知其端兮,雖有異說莫敢幹兮。

    于文懿公生巳後兮,周漢唐宋得通究兮,聖經浩浩如天淵兮,家鑽人淬庶或全兮。

    瑰詞微義日星陳兮,蹈常玩故駭厥新兮,章甫資越衆排斥而不信兮,不信何傷益自珍兮。

    嗟我何知,乃得師兮,謂公自信,當弗疑兮。

    太羮玄酒所貴希兮,豈不或過志亦奇兮。

    後千萬年來者誰兮。

    文恪為公門下,其詞如此,葢亦非能深知公者。

    若泰泉則力诋之矣。

    嗚呼,何其固也。

    予後公生三百餘年,卽公之家求公之書,殘斷十九,僅得其毛。

    詩尚書大學中庸十數卷,嘅然如得羽陽未央之片瓦。

    因歎公之緒言世無知者。

    南雷黃聘君作學案稱極博,竟不為公立傳。

    明史儒林多取學案,故于公亦阙,良可惜也。

    公之雄文滿館閣,直節在講筵,淸德垂裡社,子弟禀承家學俱為名臣,不待予之多言。

    獨記其理學之大者。

     ○槎湖書院記 有明正嘉之交,陽明甘泉之學盛行,二家雖微有不同,然其要歸則相近,學者不走姚江卽向増城。

    其中岸然不阿者,泰和羅文莊公、高陵呂文簡公、浚渠崔文敏公、甬川張文定公四人。

    文定為鄞産,尢姚江聲氣之所急,嘗苦口折難而卒不肯少變其說,故當時鄞人自黃侍郞緻齋、萬都督鹿園外,鮮著錄于姚江者。

    則文定實持之。

    吾觀陽明之學,足以振章句訓诂之支離,不可謂非救弊之良藥也,然而漸遠漸失,遂有堕于狂禅而不返,無乃徒恃其虛空知覺,而寡躬行之定力耶。

    夫陽明之所重者行也,而其流弊乃相反,彼其所謂誠意者安在耶。

    葢其所頓悟者原非眞知,則一折而蕩然矣。

    是陽明之救弊,卽其門人所以啟弊者也。

    文定以為學必先知而後行,至行愈熟則知愈精,原未嘗相離,而特不可謂行先于知。

    此其說最平。

    葢陽明才高,容或其言失之偏者,而以言所養,則文定之沉沉者不可尚也。

    嗚呼,吾鄉自宋元以來号為鄒魯,予修舉諸先師故址,始于大隐石台,訖于槎湖。

    說者以為臯比已冷,帶草已枯,雖有好事,徒然而已。

    豈知當諸先師之灌灌也吾郷,立德立功立言之士出其中者,葢十之九山川之锺秀随乎儒苑,不可謂函丈之中無權也。

    槎湖殁後,吾郷之講堂漸替,而人物亦驟衰。

    隆萬諸公,大半為郷衮所锢,黨論所排,富貴之溺人如此。

    然則世之以講學為迂而無預于實用者,弗之思耳。

    槎湖者,文定之故居也,在鄞之西,其去楊文懿公鏡川葢不十裡。

     ○甬上證人書院記 證人書院一席,蕺山先生越中所開講也。

    吾鄉何以亦有之,葢棃洲先生以蕺山之徒,申其師說,其在吾郷從遊者日就講,因亦以證人名之。

    書院在城西之管村,萬氏之别業也。

    先生當日講學,頗多疑議之者,雖平湖陸清獻公尚不免。

    不知自明中葉以後,講學之風已為極敝,高談性命直入禅障,束書不觀,其稍平者則為學究,皆無根之徒耳。

    先生始謂學必原本于經術,而後不為蹈虛,必證明于史籍而後足以應務,元元本本可據可依,前此講堂锢疾為之一變。

    其論王劉兩家,謂皆因時風衆勢以立敎,陽明當建安格物之學大壞,無以救章句訓诂之支離,故以良知之說倡率一時,乃曾未百年,陽明之學亦複大壞,無以絕蔥嶺異端之夾雜,故蕺山證人之敎出焉。

    陽明聖門之狂,蕺山聖門之狷。

    其評至允,百世不可易也。

    然先生之學極博,其于象緯圖數無所不工,以至二氏之藏亦披抉殆盡,淺學之徒遂有妄诋以駁雜者。

    不知先生格物務極其至,要其歸宿,一衷以聖人之旨醇如也。

    夫學必于廣大之中求精微,倘以固陋之胸自誇擊盡疵颣,何足道哉。

    平生流離顚沛,為孤子為遺臣,始終一節一飯不忘君父,晩年名德巋然,翹車所不能緻,遂為前代之完人。

    其為躬行又何歉焉。

    先生講學于語溪于海昌于會稽,然嘗謂光明俊偉之士莫多于吾郷,故著錄之,中有獨契。

    而吾郷自隆萬以後人物稍衰,自先生之陶冶,遂大振,至今吾鄉後輩,其知從事于有本之學,葢自先生導之。

    萬君承勳,先生之孫壻也,請予為書院作記,謹述其大畧以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