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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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風》 △《黍離》非追傷詩 《黍離》一篇,《韓詩》以為“尹吉甫信讒而殺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憂懑不識於物,視黍離離,反以為稷之苗。

    ”今玩其詞,乃似感傷時事,殊不見其為遭家庭之變者也。

    《毛詩序》則以為“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而作是詩”,較《韓》說為近理。

    然玩“心憂”、“何求”之語,乃憂未來之患,亦不似傷已往之事者也。

    且二家之訛不過以章首言“黍離”、“稷苗”故耳,然作詩者多就其所見以起興,“蒹葭”、“大杜”,意原不在於物,豈得以章首言“黍稷”遂斷以為詩人之旨在是乎哉!細玩此詩詞意,頗與《魏風園桃》相類。

    “黍離”、“稷苗”,猶所謂“園桃”、“園棘”也。

    “行邁靡靡”,猶所謂“聊以行國”也。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猶所謂“謂我士也罔極”,“心之憂矣,其誰知之”也。

    然則此詩乃末亂而預憂之,非已亂而追傷之者也。

    蓋凡常人之情狃於安樂,雖值國家将危之會,賢者知之愚者不之覺也,是以“不知者”謂之“何求”。

    《黍離》憂周室之将隕,亦猶《園桃》憂魏國之将亡耳。

    若待故宮已為禾黍而後憂之,不亦無及於事矣乎?且平王之東也,非由西而東也,當其未立之時畿甸已盡沒於戎矣。

    是以平王以岐、豐地與秦而使自為取之。

    然秦亦不能有,至其子孫始陸續攻得之。

    當東遷之初,故國皆戎也,大夫何為而至其地?宋之南渡也?稱臣於金,故其臣有銜命至金者。

    平王未嘗乞憐於戎也,大夫安能行役於故國哉!蓋緣說《毛詩》者謂《王風》皆周東遷以後之詩,此篇居《王風》之首,當為初遷時所作,有此成見在心,故見章首言“黍稷”遂以為故宮之禾黍耳。

    其實《王風》不必皆在遷後,讀者當玩其詞以求其意,不得因此遂定以為行役於故國也。

    曰:然則季劄何以謂為“周之東”也?曰:此不過大概言之耳,非為其必無一二篇在東遷之前也。

    正如稱《大雅》為“文王之德”,而《大雅》豈盡文王之德;稱《鄭風》為“其細已甚”,而有《缁衣》、《羔裘》;稱《唐風》為“思深憂遠”,而有《綢缪》、《葛生》;豈得以是為疑也哉!朱子集傳雖亦用《序》說,然終未有以見其必然也。

     △《揚之水》非刺平王私舅 《揚之水序》雲:“刺平王也。

    不撫其民而遠屯戍於母家,周人怨思焉。

    ”餘按:申與甫、許皆楚北出之沖;而申倚山據險,尤為要地。

    楚不得申,則不能以憑陵中原,侵擾畿甸。

    是以城濮還師,楚子入居於申;鄢陵救鄭,子反帥師過申。

    申之於楚,猶函谷之於秦也。

    宜王之世,荊楚漸強,故封申伯於申以塞其沖。

    平王之世,楚益強而申漸弱,不能自固,故發王師以戍之耳;非以申為舅故而私之也。

    不然,戍申足矣,又戍甫戍許何為者?曰:為申同姓故也。

    曰:申同姓之國若是親乎?申與齊、許、紀、甫皆姜姓也,然齊滅紀,又滅許以與鄭;而晉亦滅虞、虢、焦、滑、霍、揚、韓、魏。

    同姓之國且自相滅矣,況於母家之同姓而平王乃有是推烏之愛乎?蓋甫,即呂也,《書呂刑》或作《甫刑》是也。

    楚子重請取申、呂以為賞田,巫臣曰:“此申、呂所以邑也,是以為賦以禦北方。

    若取之,是無申、呂也,晉、鄭必至於漠。

    ”然則申、呂二國皆楚北沖,惟許地稍近内;然楚師度申、呂而北則必經許。

    是以齊桓得許,則能伐楚而至召陵;晉文踐土之盟不得許,則於盟後汲汲率諸侯以伐之;晉霸既衰,許折而入於楚,始以争鄭為事耳。

    由是言之,平王之戍三國,非私之也。

    謂平王之戍申為私其舅,則宣王之封申亦為私其舅乎?謂平王之戍甫、許以申同姓故,則宣王之城齊亦以申同姓故乎?惜乎說《經》者不考其時勢而但以己意度之者多也! △申侯無與弑幽王事 朱子《詩集傳》雲:“申侯與弑幽王,法所必誅。

    平王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知其立己為有德而不知其弑父為可怨,至使複雠讨賊之師反為報施酬恩之舉,則其得罪於天甚矣。

    ”餘按:申侯與弑幽王,其事本之《史記》,而《史記》采之《國語》史蘇、史伯之言;然《經傳》固無此事也。

    《詩》、《書》或多缺略;《左傳》往往及東遷時事而不言此;乃至《周語》專記周事而亦無之。

    此非常之大變,周轍之所由東,何以經傳皆無一言及之,而但旁見於《晉》、《鄭》之語,史伯逆料之言,史蘇追述之事?烏在其可信為實也!且所載二人之言荒謬者亦多矣。

    伊尹,聖人也,而以為與妹喜比而亡夏;膠鬲,賢人也,而以為與妲己比而亡殷,誣矣!褒君也而化龍,龍也而化鼋,童妾也而生女,而孕至數十年,又妄矣:如謂申侯之事必實,二子之言可信,将伊尹、膠鬲亦果與妹喜、姐己比者乎?以此為平王罪,吾恐古人之受誣也!細玩詩詞,但為傷王室之微弱,初無刺王之意,故以“揚水”喻王室,以“束薪之不流”喻諸侯之不肯敵王所忾。

    蓋因荊楚日強,漸有蠶食中原,窺伺畿甸之勢,故戍三國以遏其鋒。

    以為私其母家,固已失之;因《序》此言遂謂之為忘雠報施,則更冤矣。

    觀其後數十年,楚人卒縣申、呂,通道中原,陳、許、宋、鄭鹹被其害,賴有齊桓一匡始得少安,及齊桓亡,許遂改而事楚,由是楚人遂觀兵於周郊而問鼎焉,然則此三國者,正如漢之虎牢,唐之維州,如之何其可不戍!安得不詳考其時勢與其地勢而遽以為平王罪也!說并詳《豐鎬考信錄》中。

     △《中谷有{艹推}》、《兔爰》、《葛ぱ》皆自鎬遷洛者所作 《中谷有{艹推}序》雲:“夫婦日以衰薄,兇年饑歲,室家相棄爾。

    ”《兔爰序》雲:“桓王失信,諸侯背叛,構怨連禍,王師傷敗,君子不樂其生焉。

    ”《葛ぱ序》雲:“王族刺平王也。

    周室道衰,棄其九族焉。

    ”朱子《集傳》於《中谷》一篇全用《序》說,於《兔爰篇》雖亦采《序》說而不訓以為桓王伐鄭之事,於《葛ぱ篇》則絕不用《序》說而但以為世衰民散流離失所者所作。

    餘按《兔爰》詩雲:“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

    ”然則其人當生於宣王之末年,王室未騷,是以謂之“無為”;既而幽王昏暴,戎狄侵淩,平王播遷,家家飄蕩,是以謂之“逢此百罹。

    ”故朱子雲:“為此詩者蓋猶及見西周之盛。

    ”可謂得其旨矣。

    若以為在桓王之時,則其人當生於平王之世,仳離遷徙之馀,豈得反謂之為“無為”?而諸侯之不朝亦不始於桓王,惟鄭於桓王世始不朝耳,其於王室初無所大加損,豈得遼謂之為“百罹”、“百兇”也哉?竊謂此三篇者皆自鎬遷洛者所作。

    蓋遷徒之際,棄舊營新,最易失所,非上大有以安輯之不可。

    是以盤庚将遷,率籲衆戚,既遷之後,奠厥攸居;太王仁主,則民從之如歸市;而《傳》亦稱齊桓遷邢,邢遷如歸。

    平王不能撫┰其民,以緻父子兄弟夫婦不能相保,是以其詩雲然。

    吾故讀此三詩而知周之不複振也!“仳離”,猶雲“流離”。

    “終遠兄弟”,非遷徒之故何以至是?王族即使衰微,亦必不至於“謂他人父”、“謂他人母”也。

    細玩其詞,其為東遷之人所作明甚,非但與王族無涉,亦不必定在兇年饑歲時也。

    至以桓王伐鄭之事附會之,尤失之遠矣。

     △《王風》非東遷所降 舊說,周室東遷,王室遂卑,與諸侯無異,故詩不為雅而為風;然其王号未替也,故不曰“周”而曰“王”。

    餘按:風與雅者,詩之兩體,非以天子諸侯分也;猶後世之詩有樂府,有古體,有齊、梁體,有唐人近體;詩之外複有詞,有北曲,南曲也。

    《小雅》中間有類《大雅》者,亦有類《風》者,《豳風》亦有類《雅》者;猶唐人詩之《邊草河漢》類詞,宋人詞之《天淨沙》、《西江月》類曲也。

    所以《賓筵》、《抑戒》,衛而列《雅》;《宮》,《泮水》,魯而稱《頌》。

    諸侯之國既有雅頌,甯天子之畿而獨無風乎!東遷以前士大夫多尚雅音,故風之傳者少耳,非以東遷故降而為風也。

    曰,然則何以不曰“周風”而曰“王風”也?曰:王也者,别於齊、秦、鄭、衛而言之也;若别於《商頌》,則曰“周頌”不曰《王頌》矣。

    《春秋》於諸侯之大夫書曰“齊人”、“晉人”,其師書曰“齊師”、“晉師”,獨其於周也,人曰“王人”,師曰“王師”,女曰“王姬”,正曰“王正”。

    何者?普天之下皆周也。

    猶之乎四量不曰齊量而曰“公量”,二耦不曰魯臣而曰“公臣”也。

    是故,風也者,詩之體也,非以其遷故而風之也;王也者,名之正也,非以其風故而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