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戒指在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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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下颌骨她還很響地吧嗒了兩下嘴。

    她終于以這不便當衆表現的行為消除了口中的“異己”,她這時的樣子也真說不上好看。

    但她四周看看胡同兒裡仍然空無一人,便更顯出一點兒小小的得意。

     這名女子就是尹小跳。

     是誰讓你對生活寬宏大量,對你的兒童出版社盡職盡責,對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滿善意,對傷害着你的人最終也能蒸然一笑,對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對方兢的為所欲為拼命地原諒拼命地原諒?誰能有這樣的力量是誰?尹小跳經常這樣問自己。

    她的心告訴她,單單是愛和善良沒有這麼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

     那是尹小荃。

     許多許多年前揚着兩隻小手撲進污水井的尹小荃始終是尹小跳心中最親密的影子,最親密的活的存在,招之即來,揮之不去。

    這個兩歲的小美人兒把尹小跳變得鬼鬼祟祟,永遠好似人窮志短。

    人窮志短,背負着一身的還不清的債。

    她對尹小荃充滿驚懼,尹小荃讓她終生喪失了清白的可能;她對尹小荃又充滿感激。

    是這個死去的孩子恐喻着她又成全了她。

    她想象不出一個死的孩子,能養育她的活的品格。

    她這品格是無人能夠說出不好的,那應該是人類的文明所向。

    當她的品格得到人們的贊揚時她也發生過小小的陶醉,她差點兒以為她生來如此她的善根厚實,其實那又是多麼大的荒謬啊。

    她在心中自嘲地大笑,并懷着惡意揣測一些如她這般優秀的人——或說被稱為優秀的人,她揣測很多這樣的人,她蠻橫地認定這些人的心底多少都藏有見不得天日的東西—— 比常人更見不得天日。

    他們的可貴不在于生來就優秀,而在于他們願意付出終生的努力去撕毀去埋葬心底曾經有過的陰暗。

     有一次陳在對她講起早年他在工廠時的一個工友,這工友從小喪父家境貧寒,一個人的工資要養活母親和兩個小妹妹。

    可這人卻特别樂于助人,在廠裡義務替人修手表,修半導體,修自行車,外帶自己搭錢配零件。

    日久天長,這工友成了廠裡人遇到要幫忙的時候想到的第一個人,他在醫院充當過陪床的家屬,也在深夜到火車站替同事接過人。

    後來他出了事,他把單身宿舍裡他的同屋給掐死了。

    他掐死他不為别的,隻為他在偷同屋抽屜裡的60斤糧票時被同屋發現了。

     那正是中國的票證時代,幾乎所有商品都需憑票購買。

    糧食是珍貴的,糧票就仿佛比糧食更珍貴。

    那時他們二十歲不到,正是長身體的時光,饑餓感幾乎是他們共同的感受。

    同屋的60斤糧票是父母攢下來留給他的,周末回家時他剛帶來。

    這樣,當這工友在偷同屋糧票時正好被同屋碰上。

    陳在說那個同屋一定非常震驚,他震驚的不是有人偷他的糧票,他是震驚這偷竊者竟會是一個你不可能想到的人,一個出了名的好人,一個對他人有求必應,做盡善事的人。

    因此他震驚,他這震驚也一定讓那個正在行竊的好人無法忍受,所以那好人必須親手消滅這震驚。

    他掐死了同屋。

    案發之後全廠的人都蒙了,沒有人願意相信這個工友是殺人犯。

    當他們得知這工友交待的殺人原因時就更蒙了,原來他竟會偷東西,一個整大幫助别人的人竟能想到去偷。

    陳在說很快這工友就被判了死刑。

    執行槍決那天廠裡很多人都到街上去看。

    那時的中國,死刑犯在被槍決之前還要遊街示衆,那時的死刑犯一般也不知道自己有不被示衆的權利。

    那工友被五花大綁地押在卡車上,卡車繞城一周,讓所有過往行人參觀。

    陳在說那天他也看見了卡車上的那個殺人犯,他說那人并沒有害怕的意思,眼神裡反而有幾分仇恨。

    那一瞬間陳在覺出了他的不可理喻,沒有人能知道卡車上這個人仇恨的是人類還是自己。

    在從前,在更早的從前他做過什麼他怎麼了?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以後也更不會有人知道了。

     陳在講這番話時尹小跳感到既親切又不自在,特别當他說到殺人犯時她就有一種心涼肉跳的感覺。

    殺人犯,她于百遍地想着,覺得自己和那被槍決了的工友實在有某些相似之處。

    然後她又拼命為自己開脫;他殺人是因為被殺的人看見了他的不光彩;而她“殺人”是為了替她的家庭消滅不光彩。

    那不光彩是這個家庭裡的大人造下的,本應由大人們去親手消滅,但這角色卻由她擔當了,當尹小荃揚着兩隻小手撲向污水井時,尹小跳拉住了尹小帆的手,她在她手上用了力,那就是阻撓的力量那就是殺人的力量。

    方兢是誰呢?方兢是不是第一個跳出來懲罰她的人呢? 也許她的心早就在盼望着被懲罰了,就讓方兢對她不忠吧,就計方兢對她不負責任吧,就讓方兢随心所欲地對她講述他的豔史吧,她似乎懷着受虐的心理迎接這一切承受這一切,鍘刀也可以上了,她恨不得被鍘刀鍘蔔那麼一二下。

    所以當她最痛苦的時候她也最輕松了,她得到了報應,這企盼已久的報應! 無緣無故的善良和寬容是不存在的,是大方夜譚,隻有懷着贖罪的心理才能對人類和自己産生超常的忍耐。

    當方兢棄她而去的時候,她呆坐在辦公室把眼淚掉在抽屜裡,她悲痛欲絕的時候卻也輕松得要命。

    她卻不敢承認她的輕松,或者還不自知她的輕松,那是秘密中的秘密,心靈中的心靈。

     她一定要悲痛,悲痛首當其沖地在前,因為悲痛應該是那時候她的最合理的表現。

     她的人生的又一個小轉折就從這場戀愛的結束而開始了。

    唐菲從北京回來的第二天就和她通了電話。

    是個星期日,她約唐菲到家裡來。

    那時尹小跳還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仍然住在設計院的大院兒裡。

    唐菲來了,兩人又覺得家裡說話不方便,就從家裡出來,有宿舍樓前的小花園裡散步。

     已是初冬天氣,園子裡樹上該落的葉子都落了,卻不顯破敗,反倒有股子疏朗的通透之感。

     唐菲說,其實我看他還是挺愛你的(她突然之間決定不把方兢講給她的如何愛尹小跳的話原封告訴尹小跳)。

     尹小跳盯着唐菲的眼睛說,其實,你去北京的時候,我已經知道這事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唐菲避開尹小跳的眼光說,那你為什麼還希望我去勸他呢? 尹小跳說不是我希望你去,是你願意去。

     唐菲說就算是我願意去吧,我願意為你去。

     尹小跳說一點也不為你自己? 唐菲說你這話要是再說下去可就難聽了。

     尹小跳口吻異常平靜地說,唐菲你放心吧,我根本就不想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你猜為什麼。

     唐菲說為什麼。

     尹小跳說,因為我知道我已經從這件事當中解脫出來了。

    就剛才,當我看着你的眼睛的時候,突然間一切都成了過去。

    你還記得你去北京之前我那副倒黴樣兒嗎,那時候我還不行,心還是昏天黑地的心,卻在你面前硬繃着,仿佛受得住一切的樣子。

    現在我想告訴你我真的解脫了,就剛才,一下子一切都成了過去。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仿佛有一條肉眼看得見的物質的界線“刷”地橫在了我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心緒中間,清清楚楚,邊緣分明,連一點點藕斷絲連的過渡都沒有。

    我從昏天黑地的精神狀态裡跨了過來飛了過來,飛過了那條肉眼看得見的物質的線,我的心踏實了平靜了——真的我不騙你。

    你摸一摸我的心跳。

     尹小跳拿起唐菲的手放在左胸上,唐菲感覺到了她的心跳,是沉着的,有力量的。

     所以,尹小跳說,方兢做了什麼和想做什麼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了,你明白吧唐菲。

     唐菲說你一點兒也不恨他? 尹小跳說要命的就在這兒,我居然一點兒都不恨他,愛又從何而來呢’!弄得我不得不對我的愛産生懷疑。

    要是我一點兒都不恨他,隻能說明我從來就沒愛過他,這是很可怕的。

    我的感情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尹小跳自問自答似地說着,她似乎在向唐菲袒露心迹,她卻永遠也不能告訴她,她的平靜和解脫可能正來自于方兢的折磨。

    她理當被折磨的,被殘忍地、淋漓盡緻地人折磨一次,從此她已不欠誰的什麼.這時唐菲遞給尹小跳方兢要她轉交的那枚戒指,她說方兢猜你戴6号,她想也是.尹小跳打開盒子拿出戒指,并不往手指上套。

    她在手裡把玩了片刻,說戒指這玩藝兒,有時候像個句号,有時候像個無底洞,照我看還是句号的好。

    說完她高高地一揚于,将戒指朝腦後扔去。

     唐菲下意識地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說,你幹什麼哪你!那是白金和紅寶石,肯定花了他不少法郎。

     尹小跳扭頭看着那戒指的去向說,我知道那是白金和紅寶石。

    不過你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能用錢買到的東西都是便宜的。

     說話之間她們的眼光都沒有離開那枚飛向空中的戒指,它就像一滴奪目的鮮血濺上藍大,然後一個顫抖又落在了樹上。

     戒指在樹上。

     她們清楚地看見了它的飛騰和下降,它下降着,向一棵幼小的法國梧桐滑去,最後忽忽悠悠地鑽進了這樹上的一根樹枝。

    這樹從此便是一棵戴着戒指的樹了,一棵戴着戒指的樹它不是女人又是誰呢,戒指理所應當戴在樹上。

    我們也許誰都沒有仔細觀察過花園裡和街邊上的樹,樹的清高和樹的憨厚遮蔽了樹的許多秘密。

    樹啊高高地沉靜地揚着手,承載着與它格格不人的白金和寶石。

    樹上有多少枚戒指我們從來一也不知道,也許樹本身就是手,大地若是女人,山岡上和平“原上的樹就是女人的手臂。

    就讓戒指在樹上吧,比它和人皮人肉的摩擦要有意思得多。

     她們都看見了那戒指鑽進了法國梧桐的樹枝,對地蔔的人來說那可能隻是一個巧勁兒,俗話說的一個”寸勁兒“;對空中的戒指來說那卻像是一個邀請,當它孤獨地無所适從地在空中盤旋時是樹邀請了它。

     戒指在樹上。

     她們望着那根閃着微小光芒的樹枝,唐菲仍然緊緊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說,你剛才說什麼來着? 尹小跳說我說在這個世界上,能用錢買到的東西都是便宜的。

     唐菲說我就便宜,你知道嗎我就便宜,有人出錢我就給他我不是沒給過。

    所以我很可惜那個戒指,樹上的那個紅寶石戒指。

     但是你不會爬到樹上把它捋下來的。

    尹小跳說。

     要是讓别人摘去可就不劃算了——你看我就是這麼俗氣。

    唐菲說。

     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發現的,尹小跳說,如今的人們沒有誰會久久地注視一棵樹。

     我會。

    唐菲說,我缺錢花的時候準會來到這棵樹下。

     30 法國梧桐樹似乎特别适合在福安這座城市生長,這裡的水土沒有給它過多的偏愛,但它的根隻要紮進去,便會不讓人惦記地,轟轟烈烈地,沒心沒肺地成長。

    當年外省建築設計院花園裡那棵幼小的法國梧桐樹,那樹枝上戴着戒指的小樹轉瞬之間就長大了,大巴掌一般的葉片覆蓋了那枚戒指,那戒指一定還在樹上。

     唐菲有幾次當真走到了這棵樹下,一個人。

    她有點兒财迷地想,她不會爬到樹上捋下那戒指的,不過要是恰巧那樹枝斷了戒指掉在地上,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它撿起來。

    那陣子她有點兒操心這棵樹,是因為有一小塊名叫寶石的物質凝結在樹上。

    這麼想着她又覺得有點兒奇特,因為她竟沒有把樹算作物質,即使是生長在城市裡的樹,列隊在人行便道上的樹,那有形有狀的風吹作響的樹,她也從不認為它們是一種物質。

    物質是在樹的掩映和陪襯下的那些建築,還有電線杆、車輛、霓虹燈、不鏽鋼垃圾箱,惟有樹不是物質。

    她認可建築是物質,因為世上所有的建築都滲透着人的意志,都凸現着人手塑造的痕迹它們生就一副不甘寂寞的樣子,與人糾纏得太緊。

    樹卻是自然的獨立的,和土地沉着地契合,呼吸着陽光有情有意地生長。

    樹是真正難以靠近的一種精神,它悲們人類,卻不糾纏人類,樹是思想,是人類無力窺透的思想。

     唐菲有點兒無奈地望着眼前的法國梧桐樹對自己說你就放棄了這枚戒指吧,你是揭不開鍋呢還是急着變賣家當還債呢。

    你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你,那個為了調換好工種、手捧寶石花男表想要賄賂鑄造機械廠副廠長的學徒工。

     當年戚師傅幫助唐菲實現了她的夢想:進人國營大廠當一名工人,但她所從事的工種卻不能讓她滿意。

    最初她以為她會滿意的,像她這樣的人能當上工人已經很不容易。

    但是翻砂車間的髒和累又是她想象不到的,她本能地珍愛她的臉、手和她的皮膚。

    當她一無所有的時候這三樣東西是她惟一的資本,颠來倒去她也逃不脫自己對它們的利用。

    她必須保存這點兒可憐的實力,所以她格外地怕髒怕累。

    所以她就又去找戚師傅。

     她約了幾次戚師傅晚飯後在護城河邊見面,幾次都被戚師傅拒絕。

    他是在躲她,他想用這躲避來慢慢淡化那個傍晚發生在河坡上的事。

    他始終沒有一些男人在占有了有求于他們的女人之後那種偷偷的自得和進一步的得寸進尺,他為那晚發生的事感到罪過。

    有一次他很嚴肅地對唐菲說,你不要再這樣下去了,要努力工作,你長大成人還得過日于呐。

    唐菲似聽非聽,也許她意識不到男人還有如戚師傅這般正派的,她一味地想着,這是威師傅不打算幫她了。

    她反倒越發來勁兒了,跑到廠政工科去找戚師傅。

     也是一個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上夜班的唐菲在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之後,特意洗了個頭,然後就那麼濕着頭發來到政工科。

    潮濕的頭發使她有理由不把小辮子編結起來,而披散着頭發在那個枯燥的時代使唐菲煥發出一種出格的妩媚,讓人産生暖昧的無盡的想象。

    她披着濕頭發進了政工科,戚師傅不在,屋内隻有一個人,唐菲認識他,他是副廠長俞大聲,廠裡開大會時,有時候他給工人們講話。

     俞大聲不認識唐菲,在一個上千人的工嚴一裡,廠長不可能認識所有的工人。

    但是唐菲顯然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上去她像個工人,她肯定是個工人。

    她穿着本廠的工作服,立領小帆布的,幹幹淨淨的藍。

    他注意她不是因為她穿着工作服,也許是因為在上班時間一個女工怎麼能披散着頭發跑到辦公室來。

    他并且留意了一下她的頭發,齊肓的發梢還滴着水,水滴潤濕了肩膀,她就像扛着兩塊小肩章。

    他像個主人一樣問她說你找誰。

     她似有意似無意地甩甩頭發,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味兒飄過來。

    她說,我,我想找您俞廠長,這是您的辦公室吧? 也許當她推門進屋看見俞大聲時,她已經在瞬間就決定這麼說了,她有一種在瞬間快速權衡和判斷的本領,世間所謂的機遇一般來說都是留給有這種本領的人的。

    她假裝推門走進的就是俞廠長辦公室,她自我介紹說我是翻砂車間的工人,有個情況向您反映。

     俞大聲說這不是我的辦公室,我也是至回這兒來找人的。

     你,有事為什麼不找車間主任? 唐菲對答如流地說因為您才是我最信任的人,全廠、全福安市,我覺得我最信任的人就是您。

     這是一種奉承,俞大聲聽得出來。

    他隻是沒有料到一個陌生的年紀輕輕的漂亮女工會這麼沒有由頭地、露骨地奉承他。

    和廠裡大部分他看慣了的女工相比唐菲未免太漂亮了,而且比她們顯得有文化。

    她還用了一個廠裡工人很少使用的詞兒:信任。

    這是個好詞兒,盡管總是帶着那麼點兒個别親近的意思。

    能被人信任畢竟讓人愉快,俞大聲對唐菲說,那麼你跟我到我的辦公室去一下,我可以聽聽你的反映。

     他們來到俞大聲的辦公室,俞大聲走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下,唐菲坐在靠近門口的一把椅子上。

     俞大聲說你有什麼情況說說吧。

     唐菲清清嗓子說是這樣……對了,我忘了告訴您我的姓名了,我叫唐菲。

    您每次開會給我們講話的時候我都聽得特别認真,因為您說的是北京話,您是北京人吧,我也是北京人,我跟您肯定是北京老鄉。

     我是北京人。

    俞大聲說,你剛才說你叫唐菲,是姓唐? 對,姓唐。

    唐非說。

    這是一個很通俗的姓。

     你現在是不是可以說說你要反映的情況。

    俞大聲有條理地把談話引上了正題。

     唐非下定決心似的說,其實是我自己的情況,我想調換一下工種,我在翻砂車間……髒和累這您肯定知道,工人階級不應該怕髒和累,可是我皮膚過敏,我一進那個車間就皮膚過敏。

     俞人盧注視前眼前這個皮膚光滑,臉色止常的女工說,你的情況我聽懂了,但是恐怕不能随便調工種。

    全廠這麼多工人,給你調了别人怎麼辦呢。

     唐非說您大概個相信我皮膚過敏,您看看我的胳膊…… 她說着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到辦公桌後面,湊近俞大聲卷起了一隻袖子。

    在她的淡紫色血管消晰可見的小臂上,确有兩處一分錢人小的略顯紅腫的潰瘍面,那是她服用含有阿司匹林的止痛片所緻;。

    她去廠醫務所看這幾處潰瘍時,廠醫已經告訴她停用止痛片,她可能對阿司匹林過敏。

    現在她願意拿胳膊上這幾塊小潰瘍給翻砂車間栽贓陷害,胳膊爛成這樣難道還不該調出翻砂車間嗎,翻砂車間說不定會讓她的胳膊爛掉。

    她仗着胳膊上的小潰瘍為她壯膽,離俞大聲更近年她差不多已經倚住了他的身子,同時她微微彎下腰,把她那條委屈的胳膊放在了俞大聲眼前的桌面上,而她那潮濕的頭發就挑釁似的掃過俞大聲的耳朵。

    有那麼三五秒鐘的靜止吧,她感覺自己和俞廠長的眼睛都盯着桌上她那條胳膊。

    她感覺俞廠長并沒有要避開她的意思,這時候她就膽大了,她想她可以順勢坐在俞廠長的腿上,假裝踉跄那麼一下,身子一趔趄就完全有理由坐在他腿上。

    她開始實施她的小計謀,她順利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但是旋即她就被他拎了起來。

    用”拎“來形容他對她的動作是比較貼切的,雖然他在下,她在上,那她也有一種被拎的感覺,因為被人”拎“起來,是狼狽的不體面的。

    她沒能記住她被他拎起來的全過程,總之她被他拎得站了起來,他一手輕推着她的胳膊肘,送她坐回到靠近門口的那把椅子上,自己又返回辦公桌後面坐下。

     你還是個孩子。

    他一闆一眼地對她說。

     她羞得說不出話來,很久很久她沒有體會過害羞的感覺了,俞廠長讓她重溫了害羞,骨子裡卻仍然有種隐隐的不甘心。

    可是,她分明沒有再坐下去的勇氣了。

     回到宿舍,一種強烈的失敗感凝在心頭,‘你還是個孩子”,俞廠長這句話反反複複地在她腦瓜裡盤旋。

    他有四十多歲吧,是可以作她父親的年齡,他當然能說“你還是個孩子”。

    其實這不是斥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