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螞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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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卡爾維諾 我們搬來住時,對這裡的螞蟻一無所知,滿以為往後會過得挺惬意。

    天宇碧淨,草木翠綠,景色宜人,對心事重重的我和我的妻子來說,也許宜人得有點過分。

    我們怎麼能想到這個地方螞蟻成災呢?其實,仔細想想,奧古斯托叔叔有一次似乎對我們提起過:“你們在那裡,一定會發現螞蟻的……那裡的螞蟻,嘿,跟這裡的可不一樣……”不過,他或許是在談到别的事情時順口說的,輕描淡寫,一帶而過。

    也有可能是我們正在閑聊時突然爬來了螞蟻,我脫口說了聲“螞蟻”,引出了他的話。

    我們看到的大概是隻離群的螞蟻,又肥又大(現在回想起來,我們老家的螞蟻确實又肥又大)。

    不管怎麼說,奧古斯托叔叔講的那幾句話沒有影響他對這個地方的贊譽。

    他對我們說,由于某些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在這裡謀生比較容易;還有可能發家緻富,雖然并非十拿九穩。

    這不單是他——奧古斯托叔叔——的看法,在此地安家的許多人也是這麼認為的。

     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傍晚,我們就已隐約猜出,為什麼叔叔會在這裡生活得這麼愉快。

    我們看見,人們用畢晚餐,便披着明亮的霞光,沿着通往鄉村的街道,心曠神怡地漫步。

    我們還發現,另外一些人悠閑自得地坐在橋頭縱目遐想。

    我們找到了叔叔常去光顧的那家酒館後,心裡就更明白了。

    酒館後面與菜園毗鄰。

    幾個和他一樣身材矮小、年事已高的男人在店裡海闊天空,信口開河,自稱是他的摯友。

    我相信這些人跟他相仿,也沒有固定職業,靠打零工度日。

    其中的一個自稱是鐘表匠:準是吹牛。

    我們聽見他們用一個綽号稱呼奧古斯托叔叔,大家來回說着這個綽号,還加上一些評語。

    櫃台後面站着一位芳齡早過、體态豐滿、身穿繡花白襯衫的女人。

    我們見她冷笑了一下。

    我和妻子覺得,這一切是奧古斯托叔叔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有一個外号,聽憑别人跟自己打趣;晚上到橋頭稍坐片刻後,到酒館裡去看那位身穿白繡花襯衫的老闆娘走出廚房、走進菜園;第二天到任何一爿點心店裡去卸幾個鐘頭貨。

    他離不開這一切。

    我們終于明白了,他在我們老家逗留的那些日子裡,為什麼一直惦念着這個城鎮。

     如果我是個沒有任何牽挂的小夥子,或者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業已安排停當,那麼這一切也會使我心滿意足的。

    然而,我們當時情況欠佳:孩子久病初愈,我的工作尚無着落,上面那些使奧古斯托叔叔滿意的事情我根本無暇顧及。

    相反,面對這一切,我們更覺傷悲:在這個似乎人人稱心如意的城鎮裡,我們顯得格外不幸。

    幾個不大不小的問題使我們傷透腦筋,不順心的事情接踵而至;不過我們對這裡的蟻害仍舊一無所知。

    毛羅太太指着她租給我們的住房,一遍又一遍地喇咐,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我至今還記得,為了煤氣表的事,她向我們唠叨了半天。

    我們隻好洗耳恭聽。

    ”是的,毛羅太太……我們一定當心,毛羅太太……不會弄壞的,毛羅太太……”我們隻顧聽她絮叨,以至沒有特别在意——但我至今記憶猶新——她的眼睛忽然緊緊盯着牆上,好似在看布告。

    稍後,她伸出手,用指尖在牆上掐了一下,随即使勁甩手,仿佛指頭上沾着污水、沙子或灰塵。

    我們深信是螞蟻爬上了她的手指,雖然她自己沒說。

    屋裡有幾隻螞蟻,就像每所房子都有牆壁和屋頂一樣,是很自然的;可我和妻子總覺得她想瞞着我們,唠叨也好,囑咐也好,都是為了突出别的方面,掩蓋這件事實。

     毛羅太太走後,我把床墊搬進屋裡。

    妻子一個人搬不動床頭櫃,把我喊過去幫忙。

    她走進廚房,跪在地上,開始擦地闆。

    我對她說:“這麼晚了,你要幹什麼?明天再說吧。

    現在我們大緻收拾一下卧室,準備睡覺。

    ”孩子困得直哭,先得把搖籃拾掇好,讓他睡下。

    我們把長搖籃帶來了:在我們老家,孩子一般睡在這種搖籃裡。

    屋裡有個放搖籃的好地方:一個周圍不潮、離地不高、孩子摔下來也不礙事的小土台。

    我們把塞滿搖籃的内衣統統拿出來,把搖籃放在小土台上。

    孩子一放進去就睡着了。

    我和妻子開始打量這間屋子:四堵牆壁,一個天花闆,中間有道隔牆,屋子被分成兩半。

    “對,對,刷成白色,一定刷成白色。

    ”我瞟了一眼天花闆,回答妻子道。

    我拐起胳膊肘,推操着她來到門外。

    她想去看看設在左面那個棚子裡的廁所,但我卻打算和她一起到庭院裡去散散步。

    新居的四周是庭院:兩片荒蕪的土地,原先大概是花壇或苗圃;中間橫着一條阡陌,上面搭着鐵架,以前大約攀緣着野葛、南瓜秧或葡萄藤,現在是光秃秃的。

    毛羅太太原先答應把這個庭院交給我們使用,種點蔬菜瓜果之類。

    她不想另收租金,因為這兩塊地已經荒棄多年了。

    但她今天對此事隻字不提,我們也避而不談,因為面前有許多更加緊迫的問題亟待解決。

    就這樣,第一天晚上我們就到庭院裡田了一趟,為的是熟悉環境,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為了摸清情況。

    我生平第一次覺得,終于有可能過上安頓日子了。

    今後,我們每天晚上都要到庭院裡來散散步,我們的心情将越來越愉快。

    這些是在我腦子裡盤旋的念頭,我沒跟妻子講。

    我渴望知道,她是否也有同樣的想法。

    我認為,我讓她到庭院裡來走走,已經獲得預期效果:她此刻講起話來溫柔動聽,穩重得當;我去挽着她的胳臂,也沒有被她推開,盡管這種親昵舉動在目前并不合适,因為我們的生活尚未安排停當。

     我們手挽手,一直走到庭院盡頭,看見了籬牆那邊的雷吉瑙多先生。

    他手裡拿着噴霧器,正在房前房後忙個不停。

    我和他相識是幾個月以前的事,當時我到這裡來和毛羅太太洽談租房事宜。

    我和妻子貼近籬牆向他問好,我把妻子向他做了介紹。

    “晚上好,雷吉瑙多先生,”我說,“您還記得我嗎?”“噢,當然記得,”他說,“晚上好!這麼說來,您成了我們的鄰居了?”這位先生個子矮小,穿着睡衣,戴着草帽,架着一副大眼鏡。

     “哦,我們是鄰居,嗯,鄰居之間嘛……”我妻子嫣然一笑,說了幾句客套話。

    我很久沒聽她用這種細聲柔氣的語調講話了;但我并不覺得不愉快,相反,因為自己用不着聽她發牢騷而頗感高興。

     “克勞迪娅!”我們的鄰居喊道,“過來,這是勞萊利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