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汴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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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天民之秀,有用于世者也。

    百年以來,教育講習非不至,而其所成就者無幾。

    喪亂以來,三四十人而止矣。

    夫生之難,成之又難,乃今不死于兵,不死于寒餓,造物者挈而授之維新之朝,其亦有意乎?無意乎?誠以閣下之力,使脫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聚養之,分處之,學館之奉不必盡具,饘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體,無甚大費,然施之諸家,固已骨而肉之矣。

    他日閣下求百執事之人,隨左右而取之,衣冠禮樂,紀綱文章,盡在于是,將不能少助閣下蕭曹丙魏、房杜姚宋之功乎?假而不為世用,此諸人者可以立言,可以立節,不能泯泯默默以與草木同腐,其所以報閣下終始生成之賜者,宜如何哉!閣下主盟吾道,且樂得賢才而教育之,一言之利,一引手之勞,宜不為諸生惜也。

    冒瀆臺嚴,不勝惶恐之至。

    某再拜。

     這篇作品的寫成,是在四月下旬,正是蒙古軍隊包圍汴京的當中。

    十十五五的小姑娘,正被蒙古軍隊掠去,準備賣給西方的回紇。

    她們之中,有的是還未出嫁,有的是已經有了愛人的。

    “紅粉哭隨回鶻馬,為誰一步一回頭?”“三百年來涵養出,卻將沙漠換牛羊”。

    遺山的詩是寫得非常動人的。

    這樣的詩才是真正的詩史,是中國二三千年以來的作品中最能動人的一部分。

    要把那些花花草草、桃紅柳緑的詩和遺山的這些叩人心弦的作品相比,中間的距離是不可以道裡計的。

    要是我們把遺山放在中國第一流的詩人之中,那是絲毫沒有愧色的。

    遺山採取的道路應當是怎樣的呢?中國的古書也留下了一個深刻的教訓:“兄弟之仇不反兵。

    ”那就是説,為了兄弟之仇,看到敵人時,來不及回去揀取武器,手中有什麽殺人的武器就用什麽武器,趁機先把敵人打死,然後再作考慮。

    這樣的人纔是有人性有熱血的人。

    然而好問隻會作詩,他甚至還要齋戒沐浴,獻書敵人的頭子,歌頌他的蕭曹丙魏、房杜姚宋之功。

    不但他自己如此做了,還要拉上一大批人,希望敵人主盟吾道,樂得賢才而教育之。

    在讀到這篇對於中書相公閣下的作品以後,隻感覺得是在發昏,莫非我是在頭腦發昏,竟把《續小娘歌》和給中書相公閣下的獻書作為一個作者的作品?莫非是有兩個元好問,一個是同情人民,把吃苦受罪的人民認定是自己的血親骨肉,一個是厚顔無恥,把滿手血腥的敵人當作自己的再生父母?假若這就是文學,那麽文學還有什麽可以提出的價值呢? 給耶律楚材的信是四月二十二日的。

    二十九日遺山被執,羈管聊城。

    在這數日之中,遺山有幾首堪稱絶唱的七律的。

     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後即事五首 翠被匆匆見執鞭,戴盆鬱鬱夢瞻天。

    隻知河朔歸銅馬,又説臺城墮紙鳶。

    血肉正應皇極數,衣冠不及廣明年。

    何時真得攜家去,萬裡秋風一釣船。

     慘澹龍蛇日鬥争,幹戈直欲盡生靈。

    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

    精衛有冤填翰海,包胥無淚哭秦庭。

    并州豪傑今誰在,莫擬分軍下井陘。

     鬱鬱圍城度兩年,愁腸飢火日相煎。

    焦頭無客知移突,曳足何人與共船。

    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

    西南三月音書絶,落日孤雲望眼穿。

     萬裡荊襄入戰塵,汴州門外即荊榛。

    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

    喬木他年懷故國,野煙何處望行人。

    秋風不用吹華髮,滄海橫流要此身。

     五雲宮闕露盤秋,銀漢無聲桂樹稠。

    複道漸看連上苑,戈船仍擬下揚州。

    曲中青塚傳新怨,夢裏華胥失舊遊。

    去去江南庾開府,鳳凰樓畔莫回頭。

     次年四月二十九日遺山出京,這次是作為亡國大夫接受審查的。

     但是在遺山羈管聊城之前,還有一個必須搞清楚的問題。

    歌頌崔立的這篇功德碑文的問題,劉祁參與其事,是沒有否認的,遺山則極力辯護,認為與己無關。

    崔立於天興三年六月二十七日被殺,其後遺山在《外家别業上梁文》極力為自己洗刷。

    也許他在羈管聊城中還得重申舊事罷,因為沒有記録,這裏從略。

     遺山發遣聊城羈管是四月下旬,有詩一首: 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 塞外初捐宴賜金,當時南牧已駸駸。

    隻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遂陸沉?華表鶴來應有語,銅盤人去亦何心。

    興亡誰識天公意,留著青城閲古今。

     青城在汴州城東五裡,為金國初粘罕受降之處。

    當時宋徽、欽二帝及後妃皇族皆至此乞降,因盡俘以去。

    哀宗天興二年太後、皇後、荊王、梁王皆詣此乞降,荊王、梁王被殺,太後、皇後及妃嬪等皆北徙。

    遺山弟子郝天挺《陵川集》有《青城行》一首,附録於此: 壞山壓城殺氣黑,一夜京城忽流血。

    弓刀合沓滿掖庭,妃主喧呼總狼藉。

    驅出宮門不敢哭,血淚滿面無人色。

    戴樓門外是青城,匍匐赴死誰敢停?百年涵育儘塗地,死霧不散昏青冥。

    英府親賢端可憐,白首隨例亦就刑。

    最苦愛王家兩族,二十餘年不曾出。

    朝朝點數到堂前,每向官司求米肉。

    男哥女妹自夫婦,靦面相看冤更酷。

    一旦開門見天日,推入行間便誅戮。

    當時築城為郊祀,卻與皇家作東市。

    天興初年靖康末,國破家亡酷相似。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尋常事。

    君不見二百萬家族盡赤,八十裡城皆瓦礫。

    白骨更比青城多,遺民獨向王孫泣。

    禍本骨肉相殘賊,大臣蔽君尤壅塞。

    至今行人不歎承天門,行人但嗟濠利宅。

    城荒國滅猶有十仞牆,牆頭密匝生鐵棘。

     在這首詩裏,作者首先指出金人亡國之慘正和北宋一樣,其次指出金人骨肉相殘之禍,至於禁錮青城,自幼至老,男女自相婚配,及至亡國之日,駢首就戮。

    這種殘痛,歷史上不止一次,當然金人也無從倖免了。

     這一年秋天,遺山有《南冠行》,所謂“南冠”,當然是指的這一大批女真的遺臣,所苦的是他們并不是女真的貴族而止是三等人民。

    在女真當權的時候,上面還有女真、契丹,他們即使得了一個什麽學士、郎中的名稱,其實在和女真當道的會議中,并沒有多大的發言的餘地;但是一旦女真失敗以後,他們同樣受到南冠而囚的處分,那可是當真平等了。

     南冠行 南冠纍纍渡河關,畢逋頭白乃得還。

    荒城雨多秋氣重,頹垣敗屋深茅菅。

    漫漫長夜浩歌起,清涕曉枕留餘潸。

    曹侯少年出紈綺,高門大屋垂楊裏。

    諸房三十侍中郎,獨守殘編北窗底。

    王孫上客生光輝,竹花不實鵷鶵飢。

    絲桐切切解人語,海雲喚得青鸞飛。

    梁園三月花如霧,臨錦芳華朝復暮。

    阿京風調阿欽才,暈碧裁紅須小杜。

    長安張敞號眉嫵,吳中周郎知曲誤。

    香生春動一詩成,瑞露靈芝滿窗戶。

    魚龍吹浪三山沒,萬裡西風入華髮。

    無人重典鷫鸘裘,輾轉空床卧秋月。

    寶鏡埋寒灰,鬱鬱萬古不可開。

    龍劍出地底,青天白日驅雲雷。

    層冰千裡不可留,離魂楚些招歸來。

    生不願朝入省,暮入臺,願與竹林嵇阮同舉杯。

    郎食猩猩唇,妾食鯉魚尾,不如孟光案頭一杯水。

    黃河之水天上流,何物可煮人間愁。

    撐霆裂月不稱意,更與倒翻鸚鵡洲。

    安得酒船三萬斛,與君轟醉太湖秋。

     這是好問在羈愁中的一首放歌,其實他還是在羈愁之中。

    汴京的好夢已經完了,女真的皇帝還不知道在哪裏跋山涉水,自己的運命全在蒙古軍隊的掌握之中。

    有的人是在汴京城裏擫笛聽歌,自己卻在荒城頹垣中聽憑蒙古士兵的呼喝。

    這是什麽生活呢?是不是在女真皇帝統治下要好一些呢?遺山是絶頂聰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連王若虛、楊雲翼這樣高年的大臣、出群的幹才,有時也得伺候女真皇帝的顔色,倒是那些“養相體”、“恐生事”的人成為朝廷的柱石、國家的棟梁!在這個政權之下,要想有所作為,那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那麽,就到蒙古政權之下,找一個藏身之地,是不是還有一些指望呢?遺山記得清清楚楚,自己不曾去信耶律楚材嗎?不但為那大批的人士謀出路,而且也隱隱約約表示自己不是不準備以忠赤報答蒙古的。

    可是耶律楚材的答覆在哪裏呢?遺山準備為蒙古賣力,可是還沒有來示,是不是需要這樣的文人。

    好吧,聊城還是聊城,且在這裏好好地休養一番,再看將來的去就吧。

     還有那個女真皇帝呢?哀宗的地面本來越縮越小,後來縮到以黃河為界,現在黃河南岸的重心汴京已經放棄了,西邊的蒙古兵又打過來,眼看洛陽這座府城也在動搖了,單單剩了歸德,這是當時的南京。

    萬一蒙古兵一邊從黃河渡過,一邊再從汴京東進,歸德守得住嗎?他的決心是要放棄歸德的,但是到哪裏去呢?這正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初期,希特勒繞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