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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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又曰:“山谷詩得未曾有”;又曰:“從來學杜者,無如山谷。

    ”翁覃溪《複初齋詩集·漁洋五七言詩鈔重訂本镌成賦寄葉花溪》十二首有雲(174):“撥燈逆筆誠懸溯,昆體工夫熟後生(175)。

    耆舊襄陽争識得,槎頭縮項有前盟”(176);自注:“先生嘗言;少陵與襄陽不同調,而能賞識其詩。

    先生于山谷、道園亦然(177)。

    ”覃溪手批《漁洋精華錄·叙州山谷先生舊遊都不及訪》詩評雲:“山谷詩境質實,漁洋則空中之味也。

    然同時朱竹垞學最博,全以博學入詩,宜其愛山谷。

    然同時竹垞最不嗜山谷,而漁洋乃最嗜之,此其故何也。

    ”又雲:“漁洋先生與山谷絕不同調,而能知山谷之妙。

    ”皆可為餘說佐證。

    然覃溪疑問,頗贅而無謂。

    僅就皮相論之,山谷詩擅使事,以古語道今情,正合漁洋所謂“典”;宜其賞音,何不可解之有。

    (106—107頁) 這兩則分别論析王士禛的詩和詩論。

     就王士禛的詩來說,錢先生指出他善于掩飾自己天賦之不足,能以人工取勝,正如袁枚所喻,“不過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屬清雅”,然稍放縱,不加檢點,便蓬頭垢面,風姿全無。

    如他的《香奁詩》,寫濃香、圓月、斷腸、锺情,香豔至為俗氣,給人“狼藉闊眉”之感,比如這裡舉到“香到濃時嘗斷續”、“情到锺時骨自柔”這類詩句,幾乎不像出自王士禛手筆。

    汪琬,士禛友,改官翰林時,别納小姬,王士禛為之戲作《花燭詞三首》雲:“花間靈鵲報新除,才子今年典石渠。

    未必風流輸小宋,兩行紅燭照修書。

    碧玉回身奈此宵,汝南雞喚夜迢迢。

    從今倦聽蘭台鼓,莫更薰衣事早朝。

    ……”尤其不堪一讀。

    在論詩方面,他亦善掩飾才力之薄,而言神韻妙悟,玄虛難解,佯作解會,故錢先生認為王士禛詩病在于誤解嚴羽詩論。

    嚴羽論詩主張意在言外,弦外馀音,是要求詩在藝術上達到一種含蓄而具神韻的境界,而王士禛将意在言外,認為言中不必有意;将弦外馀音,理解為弦上無音,将有話不說,理解成無話可說。

    如照王士禛誤解了的要求作詩,隻能是真、淺、露三字,恰恰是犯了嚴羽的大忌。

    陸蓥《問花樓詩話》載:趙執信嘗向王士禛請教聲調,王秘不相告,論詩又多異同,趙執信即作《談龍錄》相譏,雖有洩私怨之嫌,但他轉引吳喬的話說:“朱貪多,王愛好”是對的。

    錢先生也有同感,認為王士禛确有如真龍而見首不見尾者,即有成功之作,然大半是像以牛尾插地,騙主人說牛已入土中,其實是空無所有。

    施閏章稱王士禛詩“如華嚴樓閣,彈指即現,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樓,缥缈俱在天際”,猶如禅家所謂頓現,而自稱作詩猶如漸現。

    這裡指出閏章此說是上了王士禛妙悟之說的當,以為他會頓悟,實則王士禛每于寫作前都早有準備,隻不過是以頓現的方式将作品示人。

    缪荃孫也揭穿過王士禛文思并非敏捷的秘密。

    更有甚者,昭梿記王士禛詩思非但不敏,而且遲鈍,康熙帝曾出題面試,他幾乎交白卷,因為他選詞用句必得有所依傍,否則不能下筆。

    但是讀者毫不在意他是否有所因襲堆垛,惟愛其詩的清新淡雅,可見,王士禛作詩善于藏拙的本領有多大,這不能不說也是一種難得的天分。

    他談藝注重“典、遠、諧、則”四字,在創作實踐中皆能付諸實現,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就王士禛的詩論而言,錢先生指出他論詩的特點是宗旨狹窄,涉及朝代卻廣。

    “典、遠、諧、則”是他對詩的要求,具體說就是作詩須做到典雅、深遠、合諧、正宗,隻要達到此标準者,他對唐宋元明人皆不廢棄,但選輯《唐賢三昧集》時,雖标為正宗,卻又不收李杜元白,論詩也不滿王楊盧駱,這個矛盾說明:王士禛标舉的神韻,實無具體内容,易流于空泛,而他所好的“典、遠,諧、則”,要求過分,又易于掩卻真性靈。

    因此,他自己作詩或論他人的詩作,都受到局限。

    此外,錢先生又舉引王士禛論詩的詩例,認為他并沒有另眼相看宋元詩,他欣賞黃庭堅的“清新”和“孤詣”,認為曆來學杜者沒有趕上黃庭堅的,推崇歐陽修、梅堯臣、黃庭堅諸家的“才力學識”皆逾越百代;認為宋祁詩字字有來曆,用功頗深,即使明代的大家也有所不及;指出胡應麟雖看重宋人,卻未能深識蘇轼、黃庭堅。

    翁方綱注意到王士禛詩有“空中之味”,與黃庭堅詩實不同調,然王士禛卻最喜歡黃庭堅的詩;朱彜尊以博學入詩,與黃庭堅詩實是同調,照理說他應喜歡黃庭堅的詩,而他又恰恰最不喜歡黃詩。

    這是一個矛盾的現象,翁方綱為此而疑惑不解。

    錢先生認為這并不難解釋,僅就表面上看,黃庭堅詩雖擅長使事用典,但能“以古語道今情”,正合于王士祺主張作詩“典雅”的宗旨。

     (一一)活法與死法 《艇齋詩話》載江西先輩談藝要旨(178),謂呂東萊論詩“講活法”(179)。

    《後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詩派小序》亦引東萊作《夏均父集序》雲(180):“學詩當識活法。

    活法者,規矩備具,而出于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不背于規矩。

    謝玄晖有言(181):‘好詩如彈丸’,此真活法也。

    ”後村按謂:“以宣城詩考之,如錦工機錦,玉人琢玉,窮巧極妙,然後能流轉圓美。

    近時學者誤認彈丸之喻,而趨于易;故放翁詩雲:‘彈丸之論方誤人。

    ’然則欲知紫薇詩者,觀此集序,則知彈丸之語,非主于易”雲雲。

    按琢玉工乃陳克《九僧詩序》中語。

    夫詩至于圓,如學道證圓通,非輕滑也。

    趙章泉以東萊與涪翁并稱(182),屢道圓活,如《淳熙稿》卷十七《與琛卿論詩》一絕曰:“活法端須自結融,可知琢刻見玲珑。

    涪翁不作東萊死,安得斯文日再中。

    ”“琢刻見玲珑”五字,可以釋放翁之惑矣。

    後村引放翁語,見《答鄭虞任》七古,曰:“區區圓美非絕倫,彈丸之說方誤人。

    ”放翁自作詩,正不免輕滑之病,而其言如是;其于古今詩家,仿作稱道最多者,偏為古質之梅宛陵。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七謂(183):“聖俞詩,近世少有喜者,或加毀訾,惟陸務觀重之。

    此可為知者道也。

    ”餘按《劍南集》中詩,顯仿宛陵者,有《寄酬曾學士》、《過林黃中食柑子》、《送蘇召叟入蜀》、《與同官縱談鬼神》、《哲上人以端硯遺子聿》、《假山》、《春社日》、《熏蚊》之類。

    《雨夜懷唐安》之“螢依濕草同為旅”,則宛陵《依韻和子充夜雨》之“濕螢依草沒”也;《書齋壁》之“菱刺磨成芡實圓”,則宛陵《依韻和晏相公》之“苦詞未圓熟,刺口劇菱芡”也。

    《讀宛陵先生詩》雲:“歐尹追還六籍醇,先生詩律擅雄渾。

    導河積石源流正,維嶽崧高氣象尊。

    玉磬謬謬非俗好,霜松郁郁有春溫。

    向來不道無譏品,敢保諸人未及門。

    ”又《讀宛陵詩》曰:“李杜不複作,梅公真壯哉。

    豈惟凡骨換,要是頂門開。

    鍛煉無馀力,淵源有自來。

    平生解牛手,馀刃獨恢恢。

    ”又《書宛陵集後》雲:“突過元和作,巍然獨主盟。

    諸家義皆堕,此老話方行。

    趙璧連城價,隋珠照眼明。

    粗能窺梗概,亦足慰平生。

    ”《李虞部詩序》雲:“歌詩複古,梅宛陵獨擅其宗。

    ”《梅聖俞别集序》雲:“先生于詩,非待學而能,然學亦無出其右。

    置字如大禹鑄鼎,煉句如後夔作樂,成篇如周公緻太平。

    欲學不得,欲贊不能”雲雲。

    唱歎備至,于他家蓋未有是。

    如于少陵,不過悲其志事,作泛稱語,不詳論詩律也。

    參觀《東屯高齋記》、《草堂拜少陵遺像》五古、《讀杜詩》七絕、《讀李杜詩》五律等作。

    歐陽永叔作《聖俞墓志》曰(184):“其初喜為清麗閑肆,久則涵演深遠,間亦琢刻以出怪巧”;又《水谷夜行》詩雲:“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濑。

    ”而放翁《示子通》則曰:“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

    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弘大。

    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濑”;全取歐公稱宛陵語以自道。

    宛陵《和晏相公韻》曰:“因令适性情,稍欲到平淡”;《讀邵不疑詩卷》曰:“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

    ”《答蕭淵少府卷》曰:“大都精意與俗近,筆力驅駕能逶迤。

    ”放翁《題蕭彥毓詩卷》則雲:“詩卷雄豪易得名,爾來閑淡獨蕭卿”;《追懷曾文清公呈趙教授》則雲:“工夫深處卻平夷”;《夜坐示桑甥》雲:“好詩如靈丹,不雜膻葷腸。

    大巧謝琱琢,至剛反摧藏”;《讀近人詩》雲:“琢琱自是文章病,奇險尤傷氣骨多。

    君看太羹玄酒味,蟹螯蛤柱豈同科”;《何君墓表》中有“詩欲工、而工非詩之極”一節,皆重言申明平淡之旨。

    《邵氏聞見後錄》謂(185)“魯直詩到人愛處,聖俞詩到人不愛處”。

    按吳可《藏海詩話》引東坡謝李公擇惠詩帖雲:“公擇遂做到人不愛處”;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八亦記東坡語雲(186):“凡詩須做到衆人不愛可惡處,方為工。

    ”邵氏蓋用蘇語。

    《栾城遺言》載魯直盛稱聖俞詩事(187),可參觀。

    《匏廬詩話》卷上乃言(188):“宋詩能到俗人不愛者,庶幾黃豫章”;似僅本放翁詩,未考其源也。

    放翁則屢用其語,《明日複理夢中作》曰:“詩到無人愛處工”;《山房》曰:“詩到令人不愛時”;《朝饑示子書》曰:“俗人猶愛未為詩。

    ”按此意即昌黎《與馮宿論文書》所謂:“小慚小好、大慚大好”之正面。

    其于宛陵之步趨塐畫,無微不至,庶幾知異量之美者矣。

    抑自病其詩之流易工秀,而欲取宛陵之深心淡貌為對症之藥耶。

    全謝山《鲒琦亭集》外編卷二十六《春凫集序》言東坡作詩為李杜别子(189),而論詩乃緻不滿于李杜,言行一若不符。

    按《渭南文集》卷十五《梅聖俞别集序》曰(190):“蘇翰林多不可古人,惟次韻和陶淵明及先生二家詩而已。

    ”東坡和陶,世所熟知,東坡竺好宛陵,則未之他聞。

    然二家沖和質淡,與東坡詩格不侔,斯亦放翁前事之師,而謝山之說又得旁證矣。

    宛陵《依韻和晏相公》所雲:“苦詞未圓熟,刺口劇菱芡”,即是彈丸之說。

    嚴滄浪力排江西派,而其論“詩法”,一則曰“造語須圓”,再則曰“須參活句”,與“江西派圖”作者呂東萊之說無以異。

    放翁《贈應秀才》詩亦謂:“我得茶山一轉語,文章切忌參死句。

    ”故知圓活也者,詩家靳向之公(191),而非一家一派之私言也。

    (115—117頁) 古今中外談藝者論詩,均以“流轉圓美”為佳,正像謝朓所說“好詩如彈丸”,這不單是聲律上的最高境界,還包括情思的曲折,吐辭的婉轉,風格的柔美。

    呂本中論詩“講活法”,是指作詩既要按照詩體的規矩,又不受規矩的限制,能有出奇的變化,而又不違反規矩,他以為“如彈丸”正是真活法。

    劉克莊以謝朓的詩為例,認為他像雕玉工一樣,經過窮工雕琢,而後達到“流轉圓美”的境界,并非易事。

    陸遊以為“彈丸之論方誤人”實在是一種誤會。

    這裡指出:詩的圓活不是輕滑,而是趙蕃所說的“琢刻見玲珑”,是要經過一番錘煉的功夫方能達到。

    陸遊作詩,正有輕滑之病,他好仿作别人的詩,而其中以仿古樸質實的梅堯臣詩為最多。

    陳振孫說,梅詩為當代人所喜歡的較少,惟獨陸遊喜歡仿作。

    這一則中舉引了若幹陸遊顯仿梅詩的例子,甚至有的詩句僅是稍加變換,如将梅詩“濕螢依草沒”仿為“螢依濕草同為旅”等。

    陸遊仿梅詩,确實覺得梅詩好,在《讀宛陵先生詩》中稱梅詩“源流正”、“氣象尊”、“詩律擅雄渾”;《讀宛陵詩》中将梅詩與李杜詩相比,稱梅為“解牛手”,于詩“鍛煉無馀力,淵源有自來”;《書宛陵集後》更将梅集比作價值連城的趙璧、隋珠,隻要“粗窺梗概”,便“足慰平生”;他認為梅詩不是學而能,有人即便學,也無法超過他,因為梅詩對每個字的選用安排“如大禹鑄鼎”穩重紮實,對每句詩的錘煉“如後夔作樂”巧于變化,對整篇詩的布局“如周公緻太平”周密妥切,想學都學不到手。

    而陸遊對杜詩的評價,多是一般性的泛泛稱贊,沒有具體評論,惟獨對梅詩細細咀嚼,贊歎不已。

    歐陽修曾初喜梅詩之清麗與怪巧,陸遊也附合此說。

    梅堯臣認為自己“苦詞未圓熟”(《依韻和晏相公》),崇尚平淡的詩風,認為古今之詩作,平淡亦是難于達到的境界。

    陸遊推崇梅詩,認為他的平淡之意正在于脫俗,不湊熱鬧,不雜羶葷,不尚雕琢,不造奇險,也正是邵博所謂“堯臣詩到人不愛處”。

    蘇轼更以詩做到衆人不愛、可惡處,方為工。

    所謂“衆人不愛”,就是沈濤說的“俗人不愛”,陸遊在詩中屢用此語,如“詩到無人愛處工”,好詩絕不迎合一般人的口味。

    錢先生在這一則裡提出的這個問題,可用宋玉《對楚王問》來說明,即“其曲弦高,其和弦寡”。

    曲調有高的,一般人聽不懂,要有能欣賞高曲調的人才能聽得懂。

    梅堯臣的詩追求平淡,不易為人們所欣賞,陸遊的詩流易工秀,與梅詩的深心淡貌不同,但陸遊卻能賞識,這很難得。

    他要用梅詩的深心淡貌,補救他的不足,故竭力推重梅詩。

    韓愈也有類似的創作體驗:每每自己滿意的作品,人說不好;自己不滿意且不敢出示于人的作品,反而人皆說好,總是小慚小好,大慚大好。

    對此,韓愈悟到了作文的道理,要“棄俗尚”,“從于寞寂之道”,切忌“争名于時”。

    此意真可謂寄托深妙的遠見卓識。

     法國詩人貝萊說他喜歡的都是惹人讨厭的那種東西,英國詩人查普曼也不以沒有人喜歡他的詩而感到不滿足,都是悟到了作文的道理,不去争名于一時。

     總之,無論是梅堯臣追求的平淡,蘇轼所謂“衆人不愛、可惡處,方為工”,還是韓愈總結的可貴經驗,都未離“彈丸”之說。

    嚴羽論詩法強調“造語須圓”,“須參活句”,與他反對的江西詩派的呂本中“講活法”是一緻的。

    可見,藝術上的圓活是各種藝術流派所追求的至高境界。

    《談藝錄補遺》還講到作詩有貴活句,賤死句的問題,讀詩亦有活參死參之分,如對蘇轼《惠崇春江曉景》:“春江水暖鴨先知”句的理解,清人毛奇齡在《西河詩話》中提出:“鵝也先知”,便是死在句下。

    作詩切題而無寄托是為“死句”,讀詩過泥亦為死參,所以說讀詩也有圓熟的問題,不能過于拘泥于字面的闡釋。

     (一二)活路與死門 《滄浪詩話》曰:“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終非古人之詩。

    ”陸仲昭《詩鏡》曰(192):“古人佳處,不在言語間。

    氣太重,意太深,聲太宏,色太厲,佳而不佳。

    詩不患無材,而患材之揚;不患無情,而患情之肆;不患無言,而患言之盡;不患無景,而患景之煩。

    ”王漁洋《居易錄》論《唐賢三昧集》引洞山雲(193):“語中無語,名為活句”(194),又達觀雲:“才涉唇吻,便落意思。

    并是死門(195),故非活路。

    ”(274—275頁) 嚴羽《滄浪詩話》上的這段話是有針對性的,他不滿意宋人多發議論、愛用典故的通病,所以才說這番話。

    他是把“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作為詩之患提出來的,很有意義。

    他反對作詩過分追求造句新奇、議論說教、賣弄學問,這不但是對詩歌内容的要求,也包括對形式的要求。

    明陸時雍提出好詩必忌“氣太重、意太深、聲太宏、色太厲”,也就是在氣勢、立意和聲色上主張不要過分,适可而止。

    他另在《詩鏡總論》裡譏笑晉人的華言巧語,“專尋好意,不理聲格”,可見,他比較注重詩的韻味和聲調,不十分注重立意和情思要有多深。

    他所謂的詩之患也是從這個角度着眼,在材、情、言、景方面,主張不可太露、太濫、太盡、太亂,強調留有馀地者為佳。

    這個看法是正确的。

    王士禛編選《唐賢三昧集》的原則是“神韻”和“妙悟”,特别重視神韻與聲調的結合,不求立意和情思的深切,很看重全詩的韻味。

    他引悟本大師和達觀的話,是用禅說詩,強調的是欲言又止的含蓄風格,如果是“語中有語”,便是死句,當是指詩要含蓄不露說的,言外之意要各人自己去體會。

     (一三)詩中理語 子才所稱“詩中理語”,皆屬人事中箴規。

    賀黃公《載酒園詩話》卷一以駁嚴滄浪“詩有别趣非關理”開宗明義(196),曰:“然理原不足以礙詩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東野《遊子行》、韓退之《拘幽操》、李公垂《憫農詩》(197),真是六經鼓吹。

    ”是亦隻以“理”作道德解會。

    黃白山《載酒園詩評》卷上駁之曰(198):“滄浪理字原說得輕泛,隻當作實事二字看,後人誤将此字太煞認真,全失滄浪本意”;卷下論陸魯望《自遣》七絕又曰(199):“此滄浪所謂無理而有趣者,理字隻如此看,非以鼓吹經史、裨補風化為理也。

    ”其駁黃公解“理”字太隘,是也。

    然于“滄浪本意”未知得否。

    滄浪以“别才非書”、“别趣非理”雙提并舉,而下文申說“以文字為詩,才學為詩”,“多務使事,必有來曆出處”,皆“書”邊事,惟“以議論為詩”稍著“理”字邊際。

    所數詩流之“江西宗派”(200),亦隻堪示以“書”為作詩之例。

    南宋詩人篇什往往“以詩為道學”,道學家則好以“語錄講義押韻”成詩(參觀第87頁補訂二);堯夫《擊壤》(201),蔚成風會。

    真西山《文章正宗》尤欲規範詞章(202),歸諸義理。

    竊疑滄浪所謂“非理”之“理”,正指南宋道學之“性理”;曰“非書”,砭“江西詩病”也,曰“非理”,針砭《濂洛風雅》也(203),皆時弊也。

    于“理”語焉而不詳明者,懾于顯學之威也;苟冒大不韪而指斥之,将得罪名教,“招拳惹踢”(朱子《答陳膚仲》書中語)。

    方虛谷尊崇江西派詩(204),亦必借道學自重;嚴滄浪厭薄道學家詩,卻隻道江西不是。

    二事彼此烘襯。

    餘姑妄揣之,非敢如滄浪之“斷千百年公案”也。

    (544—545頁) 這一則舉引袁枚的看法已很明确,即“‘詩中理語’,皆屬人事中箴規”,也就是袁枚認為“理”就是人事中的規誡。

    賀裳認為“理原不足以礙詩之妙”,并舉元結、孟郊、韓愈、李紳屬于教化類的詩,意在說明“理”不能廢,也就是賀裳以“理”作道德解。

    黃山不同意袁枚和賀裳的看法,他認為嚴羽《滄浪詩話》所謂“詩有别趣非關理”,不是很強調理,并舉陸龜蒙的《自譴》七律三十首為例,這三十首詩各有各的意思,相互不連貫,亦不如題目所雲非“自譴”不可,而是想到什麼寫什麼,如“五年重别舊山村,樹有交柯犢有孫。

    更感卞峰顔色好,曉雲才散便當門。

    ”“多情多感自難忘,隻有風流共古長。

    座上不遺金帶枕,陳王詞賦為誰傷。

    ”他認為這類詩是屬于“無理而有趣者”,不一定非得“鼓吹經史”,以教化為理,這是對賀裳“六經鼓吹”對“理”解釋過于狹隘的批駁,駁得有理,但不知是否合于嚴羽本意。

     嚴羽的原話是:“詩有别材,非關書也;詩有别趣,非關理也。

    ”(《滄浪詩話·詩辨》)強調的是“别材”“别趣”,是詩的藝術,而不是不要“書”、不要“理”,是在說明詩不同于文。

    若聯系到他申明這個主張的話看,便很清楚他是針對什麼,他說:“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

    ”顯然,他提出“别材”“别趣”是針對宋詩的這些缺陷而說的,宋詩“愛講道理,發議論;道理往往粗淺,議論往往陳舊,也煞費筆墨去發揮申說”(《宋詩選注序》),所以嚴羽提出“非關書”、“非關理”,主張詩“吟詠情性”、“惟在興趣”、“言有盡而意無窮”,不必追究所作是否“務使事”,用字是否“有來曆”,押韻是否“有出處”。

    而這些缺陷在江西詩派中便很典型。

    南宋詩人又以道學入詩,将詩變成了押韻的公文或“語錄講義”,真德秀更進一步提出詞章的規範必有義理。

    所以,這裡認為:嚴羽的所謂“理”,正是“指南宋道學的‘性理’”;所謂“書”,正是指江西詩病。

    這樣分開來看是由錢先生提出來,是符合實際的正确看法。

     (一四)評袁枚詩論 (1) (袁枚)《随園詩話》卷八言:“滄浪借禅喻詩,不過詩中一格。

    宜作近體短章,半吞半吐,以求神韻。

    若作七古長篇、五言百韻,即以禅喻,自當天魔獻舞,花雨彌空,造八萬四千寶塔不為多,豈作小神通哉。

    ”《補遺》卷三引梅沖《詩佛歌》仿此。

    《補遺》卷一言:“阮亭好以禅悟比詩,餘駁之曰:毛詩三百篇,豈非絕調。

    不知爾時,禅在何處,佛在何方。

    ”按前之說淺嘗妄測,後之說強詞奪理。

    天魔之舞、天花之墜,亦須悟後方證此境。

    已得根本清淨靜慮,為所依止,作意思惟;由定地所起作意,了知于意,了知于法,修輕舉、柔軟、空界等十二想,如是如是,修治其心,有時有分,發生修果五神通等。

    此聖神通也,非聖神通,猶如幻化,惟可觀見,不堪實用。

    參觀《瑜伽師地論》卷三十三(205)。

    《五燈會元》卷三龐居士偈曰(206):“心通法亦通,十八斷行蹤。

    但自心無礙,何愁神不通。

    ”蓋靜心照物,宿命記持,種種分别,皆随定力;悟心得道,既入佛位,萬行莊嚴,如大摩尼珠具十種性,若純取事相變幻,認為神通,有違真趣,能障般若。

    參觀《宗鏡錄》卷十五(207)。

    以“天花天魔”取詩,則元相之稱杜詩“鋪張排比”。

    正遺山《論詩絕句》所謂:“少陵自有連城璧,争奈微之識珷玞”者也(208)。

    子才識趣,無乃類是。

    滄浪才力甚短,自有側重近體之病;故《詩法》篇謂(209):“律難于古,絕難于律。

    ”《詩辨》篇論詩九品,其五曰“長”,亦未必指篇幅之長而言;然長篇不盡神韻,非不須神韻,是則所謂“難”者,篇幅愈短,愈無回旋補救馀地,不容毫厘失耳。

    按蔣心馀好友張瘦銅商言《竹葉廠文集》卷九《題王阮亭禅悅圖》第一首略雲(210):“嚴滄浪論詩,本色本妙悟。

    大約可小篇,吞吐含情素。

    ”第二首略雲:“陶公千載人,吟成菽粟味。

    菽粟非禅悅,飽便充腸胃。

    唐賢諷谕尚,冗長詞則費。

    老杜生天寶,一飯作歔欷。

    此豈悟所為,可以判品彙。

    ”亦即随園駁滄浪之旨。

    (198—199頁) (随園)《詩話》卷四複雲:“白雲禅師偈雲:‘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着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

    ’雪窦禅師作偈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椿舊處尋。

    ’二偈雖禅語,頗合作詩之旨。

    ”參觀卷二:“未有不學古人而能為詩者,然而善學者得魚忘筌,不善學者刻舟求劍”雲雲。

    與“羚羊挂角”、“香象渡河”、“舍筏登岸”等宗門比案無以異,分明以禅說詩,何獨于滄浪、漁洋有非難哉。

    子才不好釋氏,或未讀其書,苟曾一檢《傳燈》兩錄(211),必多所印可。

    譬如陶篁村“磨磚作針”語即本《傳燈錄》卷五懷讓禅師“磨磚豈得作鏡,坐禅豈得成佛”之說(212);白雲之偈即本《傳燈錄》卷九神贊禅師一日見其師在窗下看經(213),蜂子觸窗紙求出,乃曰:“世界如此廣闊,不肯出,鑽他故紙,驢年去得”;雪窦之偈即本《傳燈錄》卷十七道膺禅師曰(214):“如好獵狗,隻解尋得有蹤迹底;忽遇羚羊挂角,莫道迹,氣亦不識。

    ”子才不知禅,故不知禅即非禅,殊歸一途,亦不自知其非禅而實契合于禅耳。

    餘曩讀《世說新語·文學》篇雲(215):“客問樂令旨不至者,樂亦不複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幾,曰:‘至不。

    ’客曰:‘至。

    ’樂因又舉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

    ’于是客乃悟服”;又雲:“殷荊州與遠公論《易》,遠公笑而不答”(216);又雲:“支道林造《即色論》(217),示王坦之(218),坦之都無言。

    支曰:‘默而識之乎。

    ’王曰:‘既無文殊(219),誰能見賞。

    ’”竊怪舉麈無言,機鋒應接,乃唐以後禅宗伎倆,是時達摩尚未東來(220),何得有是。

    後見宋劉辰翁批本《世說》,評樂令舉麈條雲:“此時諸道人卻未知此。

    此我輩禅也,在達摩前。

    ”參觀《文海披沙》卷一論“旨”字當作“指”,《郁岡齋筆麈》卷一駁禅機之說(221)。

    歎為妙解。

    未有禅宗,已有禅機,道人如支郎,即不能當下承當,而有待于拟議。

    《世說·言語》篇劉尹與桓宣武共聽講《禮記》(222),“桓公時有入心處,便覺咫尺玄門”。

    《北窗炙》卷下載周正夫雲(223):“淵明詩雲:‘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時達摩未西來,淵明早會禅”雲雲。

    子才诘“禅在何處”,誠所見之不廣矣。

    (201—202頁) 故(《随園詩話》)卷十四雲:“嚴冬友常誦厲太鴻《感舊》雲(224):‘朱欄今已朽,何況倚欄人’;可謂情深。

    餘曰:此有所本也。

    歐陽詹《懷妓》雲(225):‘高城不可見,何況城中人’。

    ”按詹此詩,題為《初發太原途中寄所思》,原句曰:“驅馬覺漸遠,回頭長路塵。

    高城已不見,況複城中人。

    ”明是綿綿思遠道,恨空間之阻隔,與太鴻之撫今追往,怅時光之消逝,大不相侔。

    東坡《法惠寺橫翠閣》雲:“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苟曰太鴻《湖樓題壁》末二語“有所本”,當舉坡詩也。

    (213—214頁) 蓋子才立說,每為取快一時,破心奪膽,矯枉過正;英雄欺人,渠亦未必謂安。

    譬如卷四謂(226):“今人論詩,動言貴厚賤薄。

    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為主。

    以兩物論:狐貉貴厚,鲛绡貴薄。

    以一物論:刀背貴厚,刀鋒貴薄。

    安見厚者定貴,薄者定賤耶。

    古人之詩,少陵似厚,太白似薄,義山似厚,飛卿似薄,俱為名家”(227)雲雲。

    《淮南子·齊俗訓》早曰(228):“玉璞不厭厚,角不厭薄”(229),子才口角玲珑,進而就“一物”發策。

    然詩之厚者,未必妙于薄者,而詩之妙者,必厚于不妙者。

    如子才所舉“名家”,飛卿自下義山一等;子才亦嘗自言:“少陵長于言情,太白不能”;卷六。

    論望溪阮亭(230),謂“一代正宗,才力自薄”;卷二。

    論荊公又曰:“詩貴溫柔。

    ”卷六。

    可見貴厚賤薄,渠心亦正同斯理。

    即就所譬而言,安見詩之非狐貉耶。

    刀之有背有鋒者,固勝于有鋒而無背者也。

    賈誼《新書·連語》記陶朱公論璧“側厚則價倍”(231),因曰:“牆薄咫亟壞,缯薄咫亟裂,器薄咫亟毀,酒薄咫亟酸(232)。

    夫薄而可曠日持久者,殆未有也”雲雲。

    詩乃立言不朽之一,正須賈生所謂“曠日持久”耳。

    (218—219頁) 這裡四則是講袁枚論詩特點,多是袁氏自己并不标榜,他人也少有論及的。

     一、袁枚認為嚴羽借禅喻詩,“不必首首如是”,“宜作近體短章,半吞半吐,以求神韻”,若作古體長篇,則如“天魔獻舞,花雨彌空”,大有使人眼花撩亂之歎,似乎用不到香象渡河、羚羊挂角的小神通,因此,袁氏主張“相題行事,能放能收”,似乎寫長篇無須有悟。

    他反對王士禛以禅悟論詩,并以禅未入中國之前即有毛詩三百篇的事實駁難王士禛。

    錢先生指出袁枚對嚴羽以禅喻詩是“淺嘗妄測”,因為無論天魔舞,還是花雨堕,都須悟後才能造得此境。

    嚴羽認為“禅道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在“悟”這一點上,詩禅相通,詩人覓句,猶如釋子參禅,故用作比喻,意在便于說明作詩須有“别才”,也就是詩亦非悟不能,悟後入門,無論寫長篇或短章,都是根據詩的内容和詩人各自才情的不同而決定的。

    嚴羽才短,故偏重近體,如《滄浪詩話·詩法》謂“律詩難于古詩;絕句難于八句;七言律難于五言律;五言絕難于七言絕”。

    其所謂難,是因篇幅愈短,愈無回旋馀地,如五絕,除去首尾,僅有十字,确實不易把握。

    然嚴羽并非認為長篇無須悟入,也并非認為長篇無須神韻。

    至于禅未入中國之前即有三百篇之說,更暴露出袁枚确實末懂嚴羽以禅悟“喻”詩僅在于言其相同點,均須有悟而後入,并非是說禅等于詩,故這裡指為強詞奪理。

     二、袁枚不好禅說,反對王士禛以禅悟論詩,然《随園詩話》引白雲禅師與雪窦禅師之偈,明明是禅悟,而袁枚又認為“頗合作詩之旨”;《詩話》卷二所謂“後來之人,未有不學古人而能為詩者,然而善學者得魚忘筌,不善學者刻舟求劍”,亦分明是以禅說詩;《詩話》卷四引陶元藻謂作詩須天分,猶磨鐵可成針,磨磚不可成針,所以說是别才,不是由學習而成。

    他的磨鐵磨磚之喻,即懷讓禅師的禅語。

    袁枚聲稱自己反對以禅語比詩,而又恰恰陷入禅喻之中,為什麼呢?錢先生指出袁枚既不知何者為禅,也不知禅即非禅,說法雖然不同,而道理隻有一個,所以也不知非禅實際上正合乎禅,并舉引《世說新語》中對此早有過的議論,說明未有禅宗之前,早已有禅機,比如陶潛《飲酒》之五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句,是寫在菩薩達摩未入中國之前,詩中即已充滿了禅理、禅趣,詩人以“鳥倦飛而知還”,自比倦于做官而歸隐,即景有悟,與禅宗的即景物有所啟悟是一緻的。

     三、袁枚在《詩話》卷四載歐陽修譏元稹自注《桐柏觀碑》,并說詩有待于注便非佳詩,這與他主性靈說有關。

    嚴長明吟厲鹗《湖樓題壁》詩:“水落山寒處,盈盈記踏青。

    朱欄今已朽,何況倚欄人?”謂情深可矣,而袁氏尋出處,産生錯誤,錢先生已指出。

    據《唐詩紀事》卷三十五雲:歐陽詹遊太原時愛上一妓,分别後,賦詩以寄所思,詩中還有“萬裡東北晉,千裡西南秦。

    一履不出門,一車無停輪”句,寫他們千裡相隔,一留太原不出門,一在返福建故鄉的路上,顯然是“恨空間的阻隔”,與厲鹗“朱欄已朽”,追憶往昔的“倚欄人”,完全不同。

    錢先生指出蘇轼的“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正是厲詩之意所本,可見袁氏對厲詩的理解有誤。

     四、袁枚談藝立說,往往圖一時之快,未加周密考慮,因此常出現前後所說矛盾之處,時有可商。

    這裡舉引《詩話》卷四中的例子,袁氏從一般意義上的貴厚賤薄,講到詩的厚薄,認為厚者未必貴,薄者未必賤,而宜厚宜薄,以妙為主,并舉例說杜甫、李商隐似厚,李白、溫庭筠似薄,“俱為名家”,似乎詩的厚薄不成其為評價原則,亦無貴賤之别、高下之分。

    其實不然。

    這裡指出:以厚薄作為評價貴賤标準的,最早見于《淮南子》,玉璞厚者貴,角矯薄者佳,宜厚宜薄,因物而異。

    錢先生說:“詩之厚者未必妙于薄者,而詩之妙者,必厚于不妙者。

    ”又以袁枚所舉名家分析,指出袁枚論詩的厚薄還是有高下之分的,如《詩話》卷六雲:“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

    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豔。

    然亦各人性之所近:杜甫長于言情,太白不能;永叔長于言情,子瞻不能。

    ”所言似有李遜于杜、蘇轼遜于歐陽修之意。

    同卷引王文治語:“今聰明才學之士,往往薄視詩文”,其“薄”有“輕”意。

    卷二雲:“古文之有方望溪,猶詩之有阮亭;俱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

    ”此“薄”便有“下”的含義。

    卷六論王安石又雲:“詩貴溫柔”,顯然此“貴”有“重”意。

    所以說袁枚也是貴厚賤薄,有高下之分的,并不像他自己标榜的“宜厚宜薄,惟以妙為主”。

    這裡錢先生還舉引賈誼《新書》記範蠡論璧的一段話十分精彩透辟,證明薄牆、薄缯、薄器、薄酒因其不能“曠日持久”,皆次于厚者,而詩乃是有聲韻可吟詠的藝術作品,正需要“曠日持久”,才能流傳百世。

     (2) (袁枚)《随園詩話》記汪東山事(233),疑亦本之《國朝詩别裁》(234),正如其論馬相如詩也(235)。

    《别裁》卷一汪繹條注:“殿撰于胪唱日,馬上得句‘歸計’雲雲。

    癸未假歸,未十年卒,知詩谶之早成矣!”随園進而以無意之“詩谶”為“不壽”之“自知”也(236)。

     《随園詩話》卷十四:“唐荊川雲(237):‘詩文帶富貴氣,便不佳。

    ’餘謂不然。

    ”因舉金德瑛桧門《郊西柳枝》為例(238):“長是至尊臨幸地,世間離别不曾知。

    ”按吳仰賢《小匏庵詩話》卷一亦稱桧門此絕(239),謂其似義山《詠柳》:“後庭玉樹承恩澤,不信年華有斷腸。

    ”按詠柳用斯意者,唐以來數見不鮮。

    《花間集》卷五毛文錫《柳含煙》第二首(240):“河橋柳,占芳春。

    映水含煙拂路,幾回攀折贈,暗傷神。

    樂府吹為橫笛曲,能離腸斷續(241)。

    不如移植在金門,近天恩”(242);第三首:“章台柳,近垂旒(243)。

    低拂往來冠蓋,朦胧春色滿皇州,瑞煙浮。

    直與路邊江畔别,免教離人攀折。

    最憐京兆畫蛾眉,纖葉時。

    ”宋李質《艮嶽百詠·柳岸》(244):“牽風拂水弄輕柔,三月花飛滿禦溝。

    不似津亭供怅望,一生長得系龍舟”(《宋詩紀事》卷四)。

    “離别”、“攀折”見于言外。

    清人如嚴荪友《秋水集》卷五《萬柳堂竹枝詞》之二(245):“問訊平泉金柳枝,陌頭飛絮可同時?移根獨近金莖露,不向春風管别離(246);厲太鴻《樊榭山房集》卷七《西湖柳枝詞》之六(247):“路旁煙态罥朱樓,長送行人千裡遊。

    願作湧金門外柳,生來渾不識離愁”;梁山舟《頻羅庵遺集》卷一《玉河柳枝詞》之六(248):“争向東風拜舞頻,六龍此日度龍津。

    生來不解銷魂事,隻送銮輿不送人(249)。

    ”皆亦早向義山夜半傳衣,或與平珪夢中神遇矣(250)。

    然宋之問首拈此意以賦蓮花,《全唐文》卷二十四載其《秋蓮賦》,有雲:“禦橋之西,玉池清冷,紅蕖菡萏。

    謬履扃闼,自春徂秋。

    見其生,視其長,睹其盛,惜其衰。

    得終天年而無夭折者,良以隔礙仙禁,人莫由窺。

    向若生于潇湘洞庭,溱洧淇澳,即有吳姬越客,鄭女衛童,芳心未成,采撷都盡。

    ”移以詠柳,可牽合攀枝贈别一事,遂饒情緻矣。

    (《錢锺書研究》25—26頁) 錢先生在《談藝錄補訂》曾指出:袁枚“評近人詩,多憑耳食,一斑片羽,未識厥全”。

    這一則寫袁枚記汪繹事(見《詩話》卷十四),說汪“精星學”,曾為桐城吳貢生女算命,也為自己何時中狀元算命,皆對應雲雲,因其馬上得句有“歸計未謀千畝竹,浮生隻辦十年官”而将“歸計”改為“生計”,遂說汪氏“自知不壽”,其實此句未有此意,隻不過是淡于宦情的表白,同卷記馬樸臣有《漁父詩》雲:“自把長竿後,生涯即水涯。

    尺鱗堪易酒,一葉便為家。

    曬網炊煙起,停舟月影斜。

    不争魚得失,隻愛傍桃花。

    ”是一首實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