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創作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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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行布 (1) 新補十(94)、《次韻高子勉第二首》:“行布儉期近。

    (95)”天社注謂“行布”字本釋氏華嚴之旨(96),解《楞伽經》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97),而山谷論書畫數用之。

    按釋志磐《佛祖統紀》卷三上曰(98):“華嚴所說,有圓融行布二門,行布謂行列布措。

    ”《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十七《題明皇真妃圖》曰(99):“故人物雖有佳處,而行布無韻,此畫之沉疴也。

    (100)”即用以論書畫之例。

    範元實《潛溪詩眼》記山谷言“文章必謹布置”(101),正謂“行布”。

    曾季狸《艇齋詩話》記人問蘇子由,何以比韓子蒼于儲光羲(102)。

    子由答曰:“見其行針布線似之。

    ”着語醅類,用意倘亦似耶。

    竊謂“行布”之稱,雖創自山谷,假諸釋典,實與《文心雕龍》所謂“宅位”及“附會”(103),三者同出而異名耳。

    《章句》篇曰:“夫設情有宅,置言有位(104)。

    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

    原始要終,體必鱗次,跗萼相銜,首尾一體(105)。

    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貴于順序”;《附會》篇曰:“附辭會義(106),務總綱領。

    衆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

    ”《文鏡秘府論》南卷《定位》篇亦曰(107):“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猶行陣之有次,階梯之有依也。

    ”範元實親炙山谷(108),《苕溪漁隐叢話》前集卷十載其《潛溪詩眼》發揮山谷“文章必謹布置”之旨,舉少陵《贈韋見素》詩作例(109),謂:“有如官府甲第,廳堂房室,各有定處不亂。

    最得正體,為布置之本。

    其他變體,奪乎天造,不可以形器矣。

    (110)”夫“宅位”、“附會”、“布位”、“布置”,皆“行布”之别名。

    然《文心》所論,隻是行布之常體;《潛溪》知常體之有變矣,又僅以無物之空言了事。

    茲引而申之,以竟厥緒。

     何汶《竹莊詩話》卷九引《詩事》曰:“荊公送人至清涼寺(111),題詩壁間曰:‘斷蘆洲渚荠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門;投老難堪與公别,倚崗從此望回轅。

    ’‘看上征鞍立寺門’之句為一篇警策。

    若使置之斷句尤佳,惜乎在第二語耳。

    譬猶金玉,天下貴寶,制以為器,須是安頓得宜,尤增其光輝。

    ”《古詩歸》卷八陸雲《谷風》結句:“天地則爾,戶庭已悠。

    ”锺伯敬評(112):“此二語若在當中,便不見高手,不可不知。

    ”又謝混《遊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勞者歌。

    ”锺評:“此中二句常語,移作起便妙。

    ”他如卷十一謝靈運《登池上樓》、謝惠連《西陵遇風獻康樂》、卷十四劉孝威《望隔牆花》、《唐詩歸》卷六《玄宗送賀知章歸四明》等篇評語不具舉。

    賀子翼《詩筏》曰(113):“詩有極尋常語,以作發句無味,倒用作結方妙者。

    如鄭谷《淮上别故人》詩雲(114):‘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羌笛離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蓋題中正意,隻‘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

    若開頭便說,則淺直無味;此卻倒用作結,悠然情深,令讀者低徊流連,覺尚有數十句在後未竟者。

    ”紀曉岚《唐人試律說》曰(115):“陳季《湘靈鼓瑟》(116):‘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

    ’略同仲文‘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117)。

    然錢置于篇末,故有遠神,此置于聯中,不過尋常好句。

    西河調度(入聲)之說(118),誠至論也。

    此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怅矣秋風時,餘臨石頭濑’,作發端則超妙,設在篇中則凡語。

    ‘客鬓行如此,滄波坐渺然’,‘問我何所适,天台訪石橋’,作颔聯則挺拔,在結句則索然。

    ”《瀛奎律髓》十九陳簡齋《醉中》起句(119):“醉中今古興亡事,詩裡江山搖落時”,紀曉岚批:“十四字之意;妙于作起,若作對句便不及。

    ” 試就數例論之。

    倘簡齋以十四字作中聯,或都官以“君向”七字作起句,猶夫荊公以“看上”七字作第二句,皆未嘗不順理成章,有當于劉彥和所謂“順序”、“無倒置”,範元實所謂“正體”。

    然而“光輝”、“超妙”、“挺拔”之緻,蕩然無存,不複見高手矣(參觀《管錐編》894—895頁、又1198頁)。

    即如山谷自作《和答元明黔南留别》曰:“萬裡相看忘逆旅,三聲清淚落離觞。

    朝雲往日攀天夢,夜雨何時對榻涼。

    急雪脊令相并影,驚風鴻雁不成行。

    歸舟天際常回首,從此頻書慰斷腸。

    ”一、二、三、四、七、八句皆直陳,五、六句則比興,安插其間,調劑襯映。

    苟五、六與一、二易地而處,未為序倒而體乖也。

    然三、四而下,直陳至竟,中無疏宕轉換;且雲、雨、雪、風四事,分置前後半之起處,全詩判成兩截,調度失方矣。

    故劉範順序正體雲雲,僅“行布”之粗淺者耳。

    山谷标“行布”之名,初未申說。

    顧觀其自運,且參之《詩事》、《詩歸》等評骘語,則曆來名家,得于心而成于手者,固昭晰可征。

    因不憚煩而疏通證明之。

    古人立言,往往于言中應有之義,蘊而不發,發而不盡。

    康德評柏拉圖倡理念(120),至謂:作者于己所言,每自知不透;他人參稽彙通,知之勝其自知,可為之鈎玄抉微,談藝者亦足以發也。

    又古希臘、羅馬文律以部署或配置為要義。

    有曰:“詞意位置得當,文章遂饒姿緻。

    同此意也,置諸句首或句中,索然乏味,而位于句尾,則風韻出焉。

    ”或論歐裡庇得斯悲劇中一句曰(121):“語本伧俗,而安插恰在好處,頓成偉詞。

    ”正亦言行布調度爾。

    (323—326頁) 這一則講行布,錢先生考出行布這一辭是從佛經來的,佛經《楞迦經》裡有對行布的解釋。

    行布即排行布置。

    行布可以指畫裡的人物安排是否得當。

    範溫講詩文的布置,即行布。

    他在《潛溪詩眼》裡舉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開頭說:“纨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靜聽而具陳之耳。

    ”即下文“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風俗淳’,皆儒冠事業也。

    自‘此意竟蕭條’至‘蹭蹬無縱鱗’,言誤身如此也。

    則意舉而文備,故已有詩矣。

    ”這裡講開頭點明題旨:“儒冠多誤身。

    ”下面一段講“儒冠”,一段講“誤身”,緊密聯系。

    “然必言其所以見韋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

    所以真知者,謂傳誦其詩也。

    ”指接下來說:“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于百僚上,猥誦佳句新。

    ”“然宰相職存薦賢,不當徒愛人而已,士故不能無望,故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

    ’果不能薦賢則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隻是走踆踆’;又将入海而去秦也。

    然其去也,必有遲遲不忍之意,故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則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報一飯,況懷辭大臣。

    ’夫如是則可以相忘于江湖矣,故曰:‘白鷗沒浩蕩,萬裡誰能馴’,終焉。

    ”範溫對這首詩的布置,作了這樣細緻的說明,這就是行布,他稱為正體。

    但詩并不都是這樣寫的,那他稱為變體。

    如杜甫《前出塞》:“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這首詩全詩主旨在末兩句,但開頭四句與結末兩句的關系,在若有若無之間。

    與前一首的緊密聯系不同。

    這又是一種結構,全詩先提出三個引興句,引出“擒賊先擒王”來,隐寓“豈在多殺傷”意,在末句點明。

    上一首是叙事詩的行布,下一首是抒懷詩的行布。

    這是兩種不同體裁的不同布置。

     錢先生又引《古詩歸》舉陸雲《谷風》結句:“天地則爾,戶庭已悠。

    ”按這詩作:“閑居外物,靜言樂幽,繩樞增結,甕牖綢缪。

    和神當春,清節為秋。

    天地則爾,戶庭已悠。

    ”這詩寫幽居之樂,雖則貧困,用繩子作門樞,用甕口作窗,但看到春天的和煦,秋天的清爽,天地是這樣,在戶庭裡已悠然自得。

    這個結尾,從上文的講春和秋來,所以放在結末才好。

    又引謝混《遊西池》起句:“悟彼蟋蟑唱,信此勞者歌。

    ”這首詩從蟋蟀唱和勞者歌裡引出“有來起不疾,良遊常蹉跎”,接下來自然寫到遊西池的所見了。

    這個開頭起到引發作用,所以放在開頭好。

    倘放在中間,就失去作用了。

    錢先生又稱《唐詩歸》的《玄宗送賀知章歸四明》的評語,詩作:“遺榮期入道,辭老竟抽簪。

    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

    ”锺雲:“第三四句他人便用此作起句矣,一換過,便不見手段。

    ”又“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

    獨有青門餞,群僚怅别深”。

    按這首詩,寫賀知章辭官回鄉修道,開頭“遺榮”寫辭官,“入道”點明。

    次聯“豈不”句指“遺榮”,“高尚心”指“入道”。

    後半首“得秘要”和“方外”指“入道”,“群僚”“青門餞”指“遺榮”,結合得緊密。

    對唐玄宗說,“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更為突出。

    所以锺批認為“他人便因此作起句矣”。

    但一換,對“遺榮期入道”的籠罩全篇就破壞了,所以“便不見手段”了。

     錢先生又結合絕句詩來發揮行布的作用。

    指出王安石的詩,“看上征鞍立寺門”是一篇中的警句,倘把這句作為結尾,作“斷蘆洲渚荠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門”。

    立在寺門前,看友人上征鞍而去,背景有洲渚的斷蘆,野地的荠花,好像還有不盡的馀味可供體會。

    今把“倚崗從此望回轅”作結尾,點明在望他回來,已經點破了,馀味就差了。

    再像鄭谷詩,在傍晚的數聲羌笛中,“君向潇湘我向秦”,寫出客中作别,似有無限情意含蓄在内,所以好。

    倘把“君向潇湘我向秦”,跟首句對調一下,作“數聲羌笛離亭晚,揚子江頭楊柳春”。

    那麼在離别的時候,看到滿目的楊柳春光,變成在贊賞春光,沒有什麼離情别緒,情調完全不同了。

    錢先生又引試律作例。

    如同樣寫《湘靈鼓瑟》,陳季的“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用月白山青來陪襯彈瑟的音調,跟錢起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用江上峰青來做陪襯,意境相似。

    但錢起放在篇末,就有馀味。

    陳季放在篇中,下接“調苦荊人怨,時遙帝子靈”,就破壞了有馀不盡的意味。

    又陳與義《醉中》:“醉中今古興亡事,詩裡江山搖落時。

    兩手尚堪杯酒用,寸心惟是鬓毛知。

    嵇山擁郭東西去,禹穴生雲朝暮奇。

    萬裡南征無賦筆,茫茫遠望不勝悲。

    ”這首詩的首聯是一篇之意,“醉中今古興亡事”這裡的“今”即指北宋的滅亡,所以“茫茫遠望不勝悲”,首尾呼應。

    因此隻能兩手持杯消愁,愁到發白,又和醉中相應。

    所以“醉中”十四字放在首聯才顯得突出,放在詩中就不顯了。

    錢先生又引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認為“作發端則超妙”。

    這詩寫謝朓在荊州随王府,被長史王秀之所嫉。

    他這次出使到京城金陵去,在長江中航行,所以“大江流日夜”寫眼前所見。

    “客心悲未央”,想到受人嫉妒,所以心悲。

    這個開頭又跟結尾相呼應:“寄言罻羅(張網捕鳥)者,寥廓已高翔。

    ”即對嫉害他的人說的。

    這個開頭不能放到中間去。

     (2) 《國朝詩别裁》卷十六梁佩蘭《秋夜宿陳元孝獨漉堂,讀其先大司馬遺集,感賦》五律發端雲(122):“至今亡國淚,灑作粵江流”;沈德潛批語:“以中間語作起步,倍見其超。

    ”即謂其能變“行布”之“常體”也。

    (《錢锺書研究》8頁) 梁佩蘭詩:“至今亡國淚,灑作粵江流。

    黑夜時聞哭,悲風不待秋。

    海填精衛恨,天墜杞人憂。

    一片厓山月,空來照白頭。

    ”沈德潛評:“以中間語作起步,倍見其超,此秘唐人後罕尋得者。

    ”按這首詩是宿陳元孝獨漉堂,讀其先大司馬遺集時寫的。

    陳元孝,是清陳恭尹字。

    恭尹有獨漉堂。

    恭尹父陳邦彥,明永明王時官兵科給事中,起兵與陳子壯攻廣州,兵敗被殺。

    梁佩蘭這首詩,感陳邦彥的殉國。

    照這首詩看,應該從“海填”“天墜”開頭,下接“黑夜”“悲風”一聯,再接“至今”“灑作”一聯,歸到“一片”“空來”一聯。

    今把“至今”一聯作開頭,更能激動讀者,是安排得好,是講究“行布”的,“行布”見上。

    這首詩寫亡明之痛,沈德潛在《國朝詩别裁》初版本裡選了,後來怕觸犯清廷之忌,把它删了。

    故今商務本《清詩别裁》裡沒有這首詩。

     (一四)水清石見與水中着鹽 (黃庭堅)《次韻文潛》:“水清石見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

    (123)”天社注:“水清石見具上注。

    《西清詩話》載(疑是論或言字之訛)杜少陵詩雲:作詩用事,要如釋語:水中着鹽,飲水乃知鹽味。

    此說、詩家秘密藏也。

    (124)”按詩作于崇甯元年(125)。

    山谷元祐元年《奉和文潛贈無咎》第二首雲(126):“談經用燕說,束棄諸儒傳(127)。

    濫觞雖有罪,末派彌九縣(128)。

    張侯真理窟(129),堅壁勿與戰;難以口舌争,水清石自見。

    ”天社注:“古樂府《豔歌行》:‘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

    ’(130)”所謂“具上注”者,指此。

    山谷蓋重提十六年前舊語耳(131)。

    世故洞(132),人生艱窘,拂意失志,當息躁忍事,毋矜氣好勝;日久論定,是非自分。

    其《贈送張叔和》雲(133):“我提養生之四印(134),百戰百勝,不如一忍(135);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又《和斌老》第二首雲:“外物攻伐人,鐘鼓作聲氣;待渠弓箭盡,我自味無味。

    ”皆即“口舌難争,堅壁勿戰”之旨。

    《金剛經》所謂“無诤三昧”(136),亦猶後來陳簡齋《葆真池上》名句所謂:“微波喜搖人,小立待其定”也。

    蓋山谷旨在王氏新學大盛之時,嘗向文潛進此言;今二人投老同為逐客,遂複申前誡,豈論詩法哉。

    然誤會不僅天社。

    李似之《筠溪集》卷二十一《跋趙見獨詩後》早雲:“山谷以水清石見為音(吾字之訛)家秘密藏,其宗派中人有不能喻”;後來袁起岩《東坡集》卷一《題楊誠齋南海集》第二首:“水清石自見,變定道乃契。

    文章豈無底,過此恐少味。

    ”是不乏錯認處世之無上呪為談藝之秘密藏者。

    幸其不能曉喻,否則強作解人,必如天社斯注之郢書燕說矣。

    夫山谷詩所言“秘密藏”,着眼于水中石之可得而見,諺雲:“水清方見兩般魚”也(外集《賦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八韻第二首:“水清魚自見”);《西清詩活》所言“秘密藏”,着眼于水中鹽之不可得而見,諺雲:“釀得蜜成花不見”也。

    天社等類以說,聞鼠璞之同稱(137),而昧矛盾之相攻矣。

    “水中鹽”之喻,卻具勝義。

    茲因天社之注,稍闡發之。

    相傳梁武帝時,傅大士翕作《心王銘》,文見《五燈會元》卷二,收入《善慧大士傳錄》卷三,有曰:“水中鹽味,色裡膠青(138);決定是有,不見其形。

    心王亦爾(139),身内居停。

    ”《西清詩話》所謂“釋語”昉此。

    鹽着水中,本喻心之在身,茲則借喻故實之在詩。

    元裕之本之,《遺山集》卷三十六《杜詩學引》雲:“前人論子美用故事,有着鹽水中之喻”雲雲。

    後世相沿,如王伯良《曲律·論用事》第二十一雲:“又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覺。

    如禅家所謂撮鹽水中,飲水乃知鹽味,方是好手”;袁子才《随園詩話》卷七雲(140):“用典如水中着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

    ”蓋已為評品之常談矣。

    實則此旨早發于《顔氏家訓·文章》篇,記邢子才稱沈休文雲(141):“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

    ”劉貢父《中山詩話》稱江鄰幾詩亦雲(142):“論者謂莫不用事,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渾厚,乃可言詩。

    江得之矣。

    ”特皆未近取譬,遂未成口實耳。

    瑞士小說家凱勒嘗言:“詩可以教誨,然教誨必融化于詩中,有若糖或鹽之消失于水内。

    ”拈喻酷肖,而放眼高遠,非徒片斤于修詞之薄物細故。

    然一暗用典實,一隐寓教訓,均取譬于水中着鹽,則雖立言之大小殊科,而用意之靳向莫二。

    即席勒論藝術高境所謂内容盡化為形式而已(143)(參觀《管錐編》1312頁)。

    既貌同而心異(《史通》第二十八《模拟》(144)),複理一而事分(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四“明道語”)(145)。

    故必辨察而不拘泥,會通而不混淆,庶乎可以考鏡群言矣。

    法國詩人瓦勒裡言:“詩歌涵義理,當如果實含養料;養身之物也,隻見為可口之物而已。

    食之者賞滋味之美,渾不省得滋補之力焉。

    ”正亦此旨。

    較水中着鹽糖,詞令更巧耳。

    言之匪艱,三隅可反。

    不特教訓、義理、典故等崇論博學,即雕煉之精工、經營之慘淡,皆宜如水中之鹽,不見其形也。

    (333—335頁) 這一則講“水清石自見”的人生處世态度與“水中着鹽”的創作方法,這兩者本來是絕然不同的,但黃庭堅《次韻文潛》的“水清石見君所知”的詩句,任淵注把它解釋成“水中着鹽”,把兩者混淆了。

    錢先生再引黃庭堅《奉和文潛贈無咎》詩裡的“水清石自見”,說明《次韻文潛》裡的“水清石見”,指王安石頒行新的經義,要當時的考試用他的新的經義,一時王安石的新學大盛。

    黃庭堅在《次韻文潛》中用“水清石見”,就是說對于王安石的新學,不必和他辯論,到了水清石見的時候,是非自然明白了。

    過了十六年,他《奉和文潛贈無咎》詩裡,指出王安石的新學造成儒生把舊的經學束諸高閣,用王安石錯誤的新經義,現在“水清石自見”,已經看清楚了。

    所以黃庭堅詩裡又提到“不如一忍”“不如一默”。

    指出王安石新經義極盛時,不如忍耐着、沉默着、不跟他辯論,所謂“無诤三昧”,沒有去谏诤,它的是非自會定的,即陳與義的名句:“微波喜搖人,小立待其定。

    ”微波會搖動人在水中的影子,小立着等待波定後,人影就清楚了。

    “水清石自見”,本于《豔歌行》的“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

    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賴得賢主人,覽取為吾(縫制)。

    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斜視)。

    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

    “水清石自見”,叫夫婿不必疑心,自會證明他們與女主人是清白的。

    因此,“水清石自見”是指做人的一種态度,用忍耐沉默來對待,到時候是非自會明白。

     至于“水中着鹽”是一種創作方法,好比“水中鹽味,色裡膠青”,隻看到水,看不到鹽,隻看到青色,看不到膠。

    這是比方詩裡用典故,融化在詩句裡,讓人看不出來。

    錢先生又指出這話的内容,《顔氏家訓·文章》裡已經有了,即“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

    用了典故好像不用,像是他自己說的心裡話。

    即如劉攽《中山詩話》,稱江鄰幾“嘗有古詩雲:‘五十踐衰境,加我在明年。

    ’論者謂莫不用事,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深厚,乃可言詩,江得之矣。

    ”“五十”兩句,像江鄰幾說心裡話,卻是用典。

    《論語·述而》:“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那麼“十”和“加我”都是從孔子的話裡來的;“明年”也是從“數年”裡來的,這樣用事,就不使人覺了。

    再說“詩可以教誨,然教誨必融化于詩中”。

    像唐王之渙《登鹳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

    ”這是寫景詩,後兩句裡含有教訓,即做學問,要站得高才能看得遠。

    這就是教訓,這個教訓就包含在所寫的景物中。

    錢先生指出水中着鹽的比喻,可以指兩方面:一方面是用典,把典故融化在語言中,使人不覺得在用典。

    一方面是含教訓。

    把教訓含在所寫的景物中,使人從所寫的景物中體會教訓。

    錢先生又舉出《管錐編》的1312頁講鮑照《舞鶴賦》:“衆變繁姿,參差洊(jiàn建,仍也)密,煙交霧凝,若無毛質。

    ”這是說一群鶴在舞,有衆多的變化,有繁多的姿态,不整齊而仍密集,像煙霧的交凝,看不清毛,看不清鶴的體質。

    錢先生又說:“鶴舞乃至于使人見舞姿而不見鶴體,深抉造藝之窈眇,匪特描繪新切而已。

    體而悉寓于用,質而純顯為動,堆垛盡化為煙雲,流易若無定模,固藝人向往之境也。

    ”即看到群鶴的舞姿,看不到群鶴的身體。

    這也同水中着鹽,能辨鹽味而看不見鹽,這是從味覺說:“若無毛質”是從視覺說。

    這樣,水中着鹽這個比喻,既可比把典故融化在語言裡,使人不覺用典;也可比把命意含蓄在形象裡,不加點明,使人通過形象有所體會;也可比寫作用來顯出體質來,是藝術家所向往的境界。

     (一五)設想與同感 夫偉長之“思如水流”(146),少陵之“憂若山來”(147),趙嘏之“愁抵山重疊”(148),李颀或李群玉之“愁量海深淺”(149),詩家此制,為例繁多。

    象物宜以拟衷曲,雖情景兼到,而内外仍判。

    隻以山水來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見其性情;故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為映發也。

    嚴鐵橋《全漢文》卷三十九載劉向《别錄》雲(150):“人民蚤虱,多則地癢,鑿山鑽石則地痛。

    ”此與《東觀漢記》載馬援上書(151),論擊山賊,“須除其竹木,譬如嬰兒頭多虮虱,必剃之蕩之”,《論衡·解除篇》謂(152)“民居地上,猶蚤虱賊人肌膚”,皆不過設身處地,懸拟之詞。

    并非真謂土皮石骨,能知有感。

    試以劉更生所謂“地痛”,較之孟東野《杏殇》詩所雲:“踏地恐土痛,損彼芳樹根。

    此誠天不知,剪棄我子孫。

    ”彼隻設想,此乃同感,境界迥異。

    要須流連光景,即物見我,如我寓物,體異性通。

    物我之相未泯,而物我之情已契。

    相未泯,故物仍在我身外,可對而賞觀;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懷,可與之融會。

    《論語·雍也》篇孔子論“知者動”,故“樂水”,“仁者靜”,故“樂山”。

    于遊山玩水之旨,最為直湊單微。

    仁者知者于山靜水動中,見仁見智,彼此有合,故樂。

    然山之靜非即仁,水之動非即智,彼此仍分,故可得而樂。

    外物異體,與吾身心合而仍離,可樂在此,樂不能極亦在此,飲食男女皆然。

    無假他物,自樂其樂,事理所不許,即回味意淫,亦必心造一外境也。

    董仲舒《春秋繁露》第七十三《山川頌》雖未引《論語》此節(153),實即擴充其意;惜理解未深,徒事鋪比,且指在修身砺節,無關賞心樂事。

    戴逵《山水兩贊》亦乏遊目怡神之趣(154)。

    董相引《詩經》“節彼南山”,《論語》“逝者如斯”,頗可借作申說。

    夫山似師尹(155),水比逝者,物與人之間,有待牽合,境界止于比拟。

    若樂山樂水,則物中見我,内既通連,無俟外人之捉置一處。

    按孔子甚有得于水,故舍《論語》所載樂水歎逝之外,《孟子·離婁章》徐子道孔子語曰:“水哉水哉。

    ”(156)《宗鏡錄》卷十本劉湛“莊子藏山、仲尼臨川語”(157),說孔子歎逝水事,頗有佳谛。

    《子華子·執中》篇曰(158):“觀流水者,與水俱流,其目運而心逝者欤。

    ”幾微悟妙,真道得此境出者矣。

    若以死物看作活,靜物看成動,譬之:“山開雲吐氣,風憤浪生花”,梁朱記室《送别不及》詩(159)。

    “塔勢湧出”(160),“江流合抱”(161),“峰能吐月”(162),“波欲蹴天”(163),“一水護田以繞綠,兩山排闼而送青(164)”,此類例句,開卷即是。

    然隻是無生者如人忽有生,尚非無情者與人竟有情,乃不動者忽自動,非無感者解同感,此中仍有差異也。

    更如“落日飛鳥遠,憂來不可極”,“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此誠情景相發,顧情微景渺,幾乎超越迹象,自是宜詩而不宜畫者。

    “意俱遲”之“遲”,乃時間中事,本非空間藝術如畫者所易曲達。

    且“不競”“不極”,詞若缺負未足,而意則充實有馀;猶夫“無極而太極”(165),“無聲勝有聲”(166),似為有之反,而即有之充類至盡。

    此尤文字語言之特長,非他藝所可幾及。

    (53—54頁) 這一則主要是論述有性靈的作家與無生命無知覺的山水之間,感情的交流與融合,也就是情與景的關系,作家寫景的問題。

    無論徐幹的“思如水流”,杜甫的“憂若山來”,趙嘏的“愁抵山重疊”,李群玉的“愁量海深淺”,還隻是以水流喻思念之久遠,以高山重疊喻憂愁之深重,以海之深淺量愁之多少,把不易捉摸的、抽象的思念和憂愁之情,加以誇張和形象,用喻中之景,烘托出一種永無窮盡、沉重深遠的藝術境界,這是一種“以山水來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見其性情”的寫法,所以“僅言我心如山水境”。

     劉向《别錄》說的“地癢”、“地痛”,孟郊的“踏地恐土痛”等,是作家“設身處地”之詞:人民居于地上,如蚤虱養于身上,鑿山穿石猶如刺裂己身,所以會有地之痛癢的設想,并不是真的認為“土皮石骨,能知有感”,以己身喻物,雖體異而性通。

    因為物與我既然相互依存,沒有泯滅,那麼,“物仍在我身外”,便可面對觀賞;物與我之情已契合,那麼,物就如同我的情懷,可以互相融合。

    但物與我終究異體,雖能與我心合,終究不是一回事,正如孔子所說:聰明人樂水,愛活動;仁人樂山,愛沉靜。

    這說明人的性情與自然山水的關聯與相通,即于物中能看到自我,或知道“山水境亦自有其心”,有待于我的心為之映發,遊山玩水的意義在這裡,作家觸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