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創作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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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成詩。

     錢先生稱“楊誠齋言得句,幾如自獻不待招”,即楊萬裡《荊溪集序》所謂:“萬象畢來,獻予詩材,蓋麾之不去,前者未去而後者已迫,渙然未覺作詩之難也。

    ”但楊萬裡要把客觀景物寫入詩中,還得憑自己對客觀景物的感受。

    如寫《曉經潘葑》,看到岸柳垂條,一定要産生“岸柳垂頭向人揖”,這是詩人的感受,有了這個感受才好寫入詩中。

    再像《船過靈洲》,看到江山,産生“慘淡真如畫”的感受,看到煙雨,有了“空濛自一奇”的感受,才好寫入詩句。

    再像《曉行東園》:“好詩排闼來尋我”,産生了美好景物構成詩料排闼來找我的感受,才寫成詩。

    而方回卻用另一種寫法,寫出詩人對美好景物的感受,稍縱即逝:不抓住,立刻就消失了。

    在這裡錢先生又提到唐庚和陳與義。

    錢先生在《宋詩選注》裡選了唐庚《春日郊外》:“疑此江頭有佳句,為君尋取卻茫茫。

    ”在注裡說:眼前景物都是詩意,心裡忽有觸悟,但是又寫不出來。

    參看蘇轼《和陶〈田園雜興〉》:“春江有佳句,我醉堕渺茫”;陳與義:“新詩滿眼不能栽”,又《春日》:“忽有好詩生釀底,安排句法已難尋”,又《題酒務壁》:“佳句忽堕前,追摹已難真。

    ”這裡指出有兩點:一是看到佳景,但沒有産生感觸,寫不成詩;一是有了感觸,但沒把它抓住,稍縱即逝,這樣也寫不出詩。

     (七)創作前的精神準備 東坡《送參寥》(46)有雲:“頗怪浮屠人,誰與發豪猛(47)。

    細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48)。

    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

    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

    鹹酸雜衆好,中有至味永。

    詩法不相妨,此語當更請。

    ”“靜了群動”,暗合載之之意(49),“空納萬境”,明同夢得之言(50);“鹹酸中有至味”,又本司空表聖《與李生論詩書》之旨(51)。

    東坡《書黃子思詩後》極推表聖論詩(52),而表聖固滄浪之先河;東坡此篇殊可玩味。

    (260頁) 這一則講創作以前的精神準備和創作時的要求。

    《荀子·解蔽》:“心何以知?曰:虛一而靜。

    心未嘗不藏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兩也,然而有所謂一;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

    ”在醞釀文思時,着重在虛心和甯靜。

    隻有虛心,才能采納不同意見;隻有專一,才能專心體察,看到問題;隻有靜心,才能看得細緻。

    所以在醞釀文思時,重在虛心和甯靜。

    蘇轼在這裡提出:“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即着重虛靜。

    “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

    ”心靜不浮躁,才能仔細觀察。

    了解了各種各樣的活動,吸收了各種各樣的境界,才能反映各種新的生活,寫出新的境界,才能使詩語妙。

    創作時還要求“至味永”。

    蘇轼在《書黃子思詩集後》說:司空圖“論詩曰:‘梅止于酸,鹽止于鹹”,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鹹酸之外。

    又稱:“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馀子所及也。

    ”那麼他引司空圖所講的味外味,即在筒古中含有纖秾,在淡泊中含有至味。

    因為所反映的是新的生活,所寫的是新的境界,給人以清新的感覺,所以雖寫得簡古淡泊,還是含有至味。

    這是可以玩味的。

     (八)“即物生情”與“執情強物” 元僧覺隐妙語所雲:“我以喜氣寫蘭,怒氣寫竹。

    ”《佩文齋書畫譜》卷十六引《紫桃軒雜綴》(53),按《雜綴》無此則。

    北宋以後,抉剔此秘而無遺。

    抑所謂我,乃喜怒哀樂未發之我;雖性情各具,而非感情用事,乃無容心而即物生情,非挾成見而執情強物。

    春山冶笑,我隻見春山之态本然;秋氣清嚴,我以為秋氣之性如是。

    皆不期有當于吾心者也。

    李太白《贈橫山周處士》詩,言其放浪山水,有曰:“當其得意時,心與天壤俱,閑雲随舒卷,安識身有無。

    ”蘇東坡《書晁補之藏與可畫竹》第一首曰(54):“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

    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

    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

    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55)。

    ”董彥遠《廣川畫跋》卷四《書李營丘山水圖》曰(56):“為畫而至相忘畫者”;卷六《書時記室藏山水圖》曰:“初若可見,忽然忘之”;又《書範寬山川圖》曰:“神凝智解,無複山水之相”;又《書李成畫後》曰:“積好在心,久而化之。

    舉天機而見者山也,其畫忘也。

    ”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六記曾無疑論畫草蟲雲(57):“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也。

    ”曰“安識身有無”,曰“嗒然遺其身”,曰“相忘”,曰“不知”,最道得出有我有物、而非我非物之境界。

    否則先入為主,吾心一執,不見物态萬殊。

    春可樂而庾信《和庾四》則雲;“無妨對春日,懷抱隻言秋。

    ”秋可悲而範堅乃有意作《美秋賦》,唐賈至《沔州秋興亭記》、李白《秋日魯郡堯祠亭贈别》,劉禹錫《秋詞》皆言秋之可喜。

    漢《郊祀歌·日出入》篇曰:“春非我春,夏非我夏。

    ”回黃轉綠,看朱成碧。

    良以心不虛靜,挾私蔽欲,則其觀物也,亦如《列子·說符》篇記亡斧者之視鄰人之子矣。

    我既有障,物遂失真,同感淪于幻覺。

    如孔德璋《北山移文》之“風雲帶憤,石泉下怆,南嶽獻嘲,北隴騰笑,列壑争譏,攢峰竦诮,林慚無盡,澗愧不歇”(58),雖極嘲諷之緻,無與遊觀之美。

    試以“北隴騰笑”與“晚山淡笑”相較,差異顯然。

    長吉詩中好用涕淚等字(59),亦先入為主之類也。

    至吾國堪輿之學,雖荒誕無稽,而其論山水血脈形勢,亦與繪畫之同感無異,特為術數所掩耳。

    李巨來《穆堂别稿》卷四十四《秋山論文》一則曰(60):“相冢書雲:山靜物也,欲其動水動物也,欲其靜。

    此語妙得文家之秘”雲雲。

    按《青烏先生葬經》(61):“山欲其凝,水欲其澄”兩句下舊注雲:“山本乎靜欲其動,水本乎動欲其靜。

    ”穆堂引語殆本此。

    實則山水畫之理,亦不外是。

    堪輿之通于藝術,猶八股之通于戲劇,是在善簡别者不一筆抹煞焉。

    (55—57頁) 這一則講兩種創作方法:一是“即物生情”,一是“執情強物”。

    先說“即物生情”。

    如寫“春山冶笑”,是認為春山本身具有冶笑的情态,不是詩人加上去的。

    這樣說,詩人先要把春山比作美女,所以認為春山會冶笑。

    說“秋氣清嚴”,認為秋天的氣候本身是清嚴的。

    詩人從景物中看到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态,把它寫出來。

    像“我以喜氣寫蘭,怒氣寫竹”,即認為蘭花本身具有使人喜愛的特點,所以這個“喜氣”是蘭花本身所具有的,不是畫家加上去的。

    竹子挺拔上長,這是它本身所具有的特點,好像有怒氣。

    這裡的“我”,并沒有喜怒哀樂的感情,所說的“喜氣”、“怒氣”,是從蘭花和竹子本身所具有的特點來的。

    不過要從蘭花和竹子中看出喜氣和怒氣來,也要對蘭花和竹子有感情,隻是這種感情是從蘭花和竹子中生出來的,所以稱“即物生情”。

    文與可畫竹時,隻看到竹,忘記了自己,即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意想中的竹子上,意想中的竹子是從觀察中來的。

    在觀察時,注意竹子的各種姿态,這各種姿态是竹子本身所具有的。

    畫竹時,把意想中的竹子的各種姿态畫到紙上,畫出竹的各種姿态來,不是臨摹前人的畫竹,所以“無窮出清新”。

    因為注意力集中在畫意想中的竹子,所以“見竹不見人”,也忘了自身,所以“其身與竹化”,這就是“凝神”。

    又如畫山,不是對着山寫生,是在觀察中看到山的各種情态,引起愛好。

    這種愛好,積累起來,形成一種典型的形象,這叫“積好在心”。

    這種“積好”,是積累許多山的好的形象形成的,形成一個典型,這就是“久而化之”。

    是“神凝智解,無複山水之相”。

    即這個典型,不再是一山一水的形象了。

    “舉天機而見者山也,其畫忘也”,這個意想中的山,是“積好在心”,這是自然形成的,所以是“天機”,所見的是“積好”的山,是忘掉一山一水的山。

    再像畫草蟲,在觀察中看到草蟲的各種姿态,畫時全神貫注在草蟲的各種姿态上,忘掉了自身。

    像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好像此身化成蝴蝶。

    所以說“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耶”。

    草蟲的跳動,好像我身在跳動了。

    這就做到“即物生情”,能把物的各種情态畫出來,“無窮出清新”了。

     再看“執情強物”,作者自己有了喜怒哀樂的感情,把這種感情著到物上,這是強加上去的。

    如庾信在北周愁苦,認為美好的春天也像秋天那樣使人愁苦。

    晉代範堅寫《美秋賦》,認為秋天也是美好的。

    唐朝賈至作《沔州秋興亭記》稱:“四時之興,秋興最高。

    ”認為登亭觀望,秋天興緻最高。

    李白《秋日魯郡堯祠亭贈别》:“我覺秋興逸,誰雲秋興悲。

    山将落日去,水與晴空宜。

    ”把我覺秋興的美好,加到秋興上。

    劉禹錫《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這也是把個人愛秋的感情加到秋上。

    漢《郊祀歌·日出入》:“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

    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這裡指出世亂時代,與人民求治的願望不同,所以春夏秋冬四季都覺得苦惱,即以苦惱的感情加在四季上。

    “回黃轉綠,看朱成碧”,指時令的變化,由秋冬百草的枯黃,轉到春天的碧綠。

    看到紅花落了,綠葉抽了。

    作者把主觀的感情色彩著到景物上去。

    《列子·說符》記有人丢了斧子,疑心鄰人之子偷的,看他的走路、言語、态度,都像偷斧子的。

    後來找到了斧子,再看鄰人之子,走路、言語、态度都不像偷斧子的。

    這說明主觀在起作用。

    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一說周彥倫曾隐居北山,後出山做官。

    後又要經過此山,孔稚珪因假借山靈來嘲笑他的假隐居,寫林木澗泉為他的假隐居而感到慚愧。

    這是作者把主觀的感情加到山林泉澗上去。

    再像說,山是靜的,要它動;水是動的,要他靜。

    這是看風水的把主觀的想法加到山水上去。

    李绂借它來講寫作,即把作者的主觀感情著到景物上去,即“執情強物”。

     按“即物生情”與“執情強物”,即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說的“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

    “無我之境”即寫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态,“有我之境”即以我的感情色彩著在景物上。

    不過将“無我之境”理解為“即物生情”,這個“情”是我看到的物的情态,這裡顯然并非真是無我,所以稱“無我”還不如稱“即物生情”更為确切些。

     (九)心以應物,意到筆随 流俗以為藝事有敲門磚,鴛鴦繡出,金針可度,隻須學得口訣手法,便能成就。

    此說洵足為詩窖子、畫匠針砭。

    然矯枉過正,諸凡意到而筆未随、氣吞而筆未到之境界,既忽而不論,且一意排除心手間之扞格,反使淺嘗妄作、畏難取巧之徒,得以直書胸臆為借口。

    夫藝也者,執心物兩端而用厥中。

    興象意境,心之事也;所資以驅遣而抒寫興象意境者,物之事也。

    物各有性:順其性而恰有當于吾心;違其性而強以就吾心;其性有必不可逆,乃折吾心以應物。

    一藝之成,而三者具焉。

    自心言之,則生于心者應于手,出于手者形于物,如《呂覽·精通》篇所謂:“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悲存乎心,而木石應之。

    (62)”自物言之,則以心就手,以手合物,如《莊子·天道》篇所謂“得手應心”(63),《達生》篇所謂:“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

    (64)”Croce執心棄物(65),何其顧此失彼也。

    夫大家之能得心應手,正先由于得手應心。

    技術工夫,習物能應;真積力久,學化于才,熟而能巧。

    專恃技巧不成大家,非大家不須技巧也,更非若須技巧即不成大家也。

    “畫以心不以手”,立說似新,實則王子安“腹稿”(66)、文與可“胸有成竹”之類(67),乃不在紙上起草,而在胸中打稿耳。

    其由嘗試以至成功,無乎不同。

    胸中所位置安排、删削增改者,亦即紙上之文字筆墨,何嘗能超越迹象、廢除技巧。

    紙上起草,本非全盤由手;胸中打稿,亦豈一切唯心哉。

    《朱文公集》卷四十五《答楊子直書》之一雲(68):“身心内外,初無間隔。

    所謂心者,固主乎内。

    而凡視聽言動出處語默之見于外者,亦即此心之用,而未嘗離也。

    今于其空虛不用之處,則操而存之;于其流行運用之實,則棄而不省。

    此于心之全體,雖得其半,而失其半矣。

    ”高攀龍《困學記》雲:“心不專在方寸,渾身是心。

    (69)”融澈之論,正可移用。

    是以G.C.Lichtenberg遊英,睹名伶Garrick演劇(70),笑運為,無不入妙,歎曰:“此人竟體肌肉中,無處非靈心。

    ”《梁書·裴子野傳》(71):“或問其為文速者,子野答雲:‘人皆成于手,我獨成于心’,雖有見否之殊,其于刊改一也。

    ”此即“畫以心而不以手”之好注腳。

    E.Mach論科學家推求物理(72),嘗标“經濟”為原則,謂不每事實驗,而以推想代之,乃所以節省精力。

    緻知造藝,心同此理爾。

    (210—212頁) 這一則講創作的物、意、筆、辭,從觀察外物,到形成意境或題旨,到用筆表達,成為文辭。

    這裡根據“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認為看到金針度人的繡法,即學習一些寫作法,就可以直抒胸臆來寫,來畫,隻能成為“詩窖子”,像《類說》二六稱宋王仁裕作詩萬首稱詩窖子,即多而不精妙。

    像繪畫的隻能成為畫匠,即會畫而不能成為名家。

    陸機的《文賦》稱:“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稱:“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裡。

    ”從觀察外物到形成一個意,即主旨,意與物之間不免有距離,所謂“意不稱物”。

    有了“意”用文辭來表達,又怕“文不逮意”。

    從物到意到辭處理得恰好的,稱“密則無際”;從物到意到辭有距離的稱“疏則千裡”。

    錢先生稱“意到而筆未随、氣吞而筆未到”,即意能稱物,故稱“意到”,“辭不逮意”,故稱“筆未随”,是文辭的表達不能達意。

    錢先生又從心物兩端分開來講,從觀察物象到形成興象意境,是心之事。

    把興象意境寫成文辭,是物之事,即手筆的事。

    錢先生又引《呂覽·精通》裡稱有人心悲,擊磬時發出悲聲,是木石應與心。

    又引輪扁砍輪,得心應手,心應于手。

    工倕用手代圓規,是“指與物化”,即手指化成圓規。

    這裡指出怎樣打破心與手的距離,即打破“文不逮意”的距離。

    從輪扁砍輪得心應手裡,從工倕以指畫圓的指與物化裡,可以看到輪扁是在長期砍輪的實踐中達到得心應手。

    那麼要打破“文不逮意”,光靠懂得一點寫作方法是不夠的,要在長期的寫作實踐中做到得心應手才成。

    錢先生稱:“真積力久,學化于才,熟而能巧。

    ”即要積累真實的實踐,達到“指與物化”,熟能生巧。

    所謂王勃的腹稿,文同的胸有成竹,是在胸中打草稿,在胸中做好删削增改,在胸中做好得手應心的工作,才可以立即寫出。

    錢先生又指出:朱熹說的:“身心内外,初無間隔。

    ”先是手不應心,心裡想好的興象意境,手筆寫不出來。

    經過寫作的長期實踐,做到得心應手,心裡想到什麼意境,手筆能夠如實表達出來,最後心與物化,心和手一緻,心怎樣想,手怎樣寫,心的靈巧完全表現在手上。

    好比名演員的表現,所有靈心妙想,完全表現在肌肉中了。

    這就是創作達到的很高境界了。

    但這裡還需要心有靈心妙想,要打破“意不稱物”問題。

    劉勰在《神思》裡曾讨論這個問題,陸機在《文賦》裡也讨論過這些問題,這是另一個問題了。

     (一○)“以俗為雅,以故為新” 新補六(73)《再次韻楊明叔·引》:“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

    此詩人之奇也。

    ”天社無注(74)。

    按《後山集》卷二十三《詩話》雲(75):“閩士有好詩者,不用陳語常談,寫投梅聖俞(76)。

    答書曰:‘子詩誠工,但未能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爾。

    ’”聖俞答書似已失傳,賴後山援引,方知山谷所本。

    葛常之《韻語陽秋》卷三稱山谷與楊明叔論詩此語(77),蓋南宋初人早征古而忘祖矣。

    《中州集》卷二引李屏山為劉西嵓詩序亦以此為山谷詩法(78),更無足怪。

    近世俄國形式主義文評家希克洛夫斯基等以為文詞最易襲故蹈常,落套刻闆,故作者手眼須使熟者生,或亦曰使文者野。

    竊謂聖俞二語,夙悟先覺。

    夫以故為新,即使熟者生也;而使文者野,亦可謂之使野者文,驅使野言,俾入文語,納俗于雅爾。

    《六一詩話》記聖俞論詩所謂“狀難寫之境,含不盡之意”(79),數百年來已熟挂談藝者口角。

    而山谷、後山祖述聖俞論詩語,迄無過問者,故拈出而稍拂拭之。

    抑不獨修詞為然,選材取境,亦複如是。

    歌德、諾瓦利斯、華茲華斯、柯爾律治、雪萊、狄更斯、福樓拜、尼采、巴斯可裡等皆言觀事體物(80),當以故為新,即熟見生。

    (320—321頁) 《東坡題跋》卷二《題柳子厚詩》之二:“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新,乃詩之病。

    ”亦如山谷之隐取聖俞語,而專為“用事”發,似遜原語之通方也。

    (《錢锺書研究》7頁) 這一則是講“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的創作方法。

    這個創作方法,錢先生考出始見于梅堯臣的信裡,但這封信已無考,見陳師道的《後山詩話》裡提到過。

    “以俗為雅,以故為新”,另一種提法是“使熟者生,使文者野”。

    按《南齊書·文學傳論》:“習玩為理,事久則黩,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

    ”文章怕寫得平凡的舊的。

    俗指庸俗,即平庸,故指陳舊。

    提出“新變”,即變庸俗為雅正,變陳舊為清新。

    庸俗的陳舊的已經過時,人家不要看,所以要變。

    變庸俗為雅正,雅即正,指正确的。

    變陳舊的為清新的,是新鮮的,人家就愛看。

    “使熟者生”,即變舊為新,大家熟悉的是舊了,所以要變新的。

    “使文者野”,按《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

    ”野指鄉野的質樸,史指掌史書的多聞習事而誠不足,即史文的華僞。

    “使文者野”即使華僞的文辭變為誠樸。

    誠樸才正确,華僞才庸俗,“使文者野”,也就近于“以俗為雅”了。

    錢先生從另一角度講,“使文者野”,反過來即“使野者文”,使鄉野的俗語變為文雅,即“以俗為雅”。

    錢先生又指出“選材取境,亦複如是”。

    把庸俗的變為雅正的,把陳舊的變為清新的,恐離不開選材取境。

    寫作時,選取正确的新鮮的材料,抛棄庸俗的陳舊的材料,就能“以俗為雅,以故為新”,取境也是這樣。

     在《東坡題跋》裡指出“以故為新,以俗為雅”也有局限,倘為了“好奇務新,乃詩之病”。

    錢先生指出,這樣講,也像黃庭堅的稱引這兩句話,專為“用事”發。

    其實“選材取境,亦複如是”。

    這兩句話所指,包括選材取境在内,不限于用事。

    因此蘇轼的話,“似遜原語之通方”,假如在用事上好奇務新,“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确有局限。

    但在選材取境上“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就沒有局限,如錢先生《宋詩選注》選鄭文寶《柳枝詞》:“亭亭畫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将離恨過江南。

    ”注裡稱:“這首詩很像唐朝韋莊的《古離别》:‘晴煙漠漠柳毵毵,不那離情酒半酣。

    更把玉鞭雲外指,斷腸春色是江南。

    ’但是第三第四句那種寫法,比韋莊的後半首新鮮深細得多了。

    ”鄭文寶的詩,就屬于在選材取境上比韋莊的詩新鮮深細,所以好。

     (一一)寫實盡俗,别饒姿緻 鄭子尹《自沾益出宣威入東川》雲(81):“出衙更似居衙苦,愁事堪當異事征。

    逢樹便停村便宿,與牛同寝豕同興。

    昨宵蚤會今宵蚤,前路蠅迎後路蠅。

    任诩東坡渡東海,東川若到看公能。

    ”寫實盡俗,别饒姿緻,餘讀之于心有戚戚焉。

    軍興而後,餘往返浙、贛、湘、桂、滇、黔間,子尹所曆之境,迄今未改。

    形羸乃供蚤飽,腸饑不避蠅馀;恕肉無時,真如士蔚所賦(82),吐食乃已,殊愧子瞻之言。

    每至人血我血,攙和一蚤之腹;彼病此病,交遞一蠅之身。

    子尹詩句尚不能盡焉。

    (183—184頁) 這一則講“寫實盡俗,别饒姿緻”。

    鄭珍寫一路上的經曆,是寫實;寫經曆中的苦事,從這些苦事中,透露出這一路上人民的貧困生活,那麼所謂“盡俗”,含有盡當時世俗貧困生活的意味。

    寫這種世俗生活,用的是當句對,所以說“别饒姿緻”了。

    如首聯的“出衙”對“居衙”,相當于“愁事”對“異事”;次聯的“逢樹”對“(逢)村”,相當于“與牛”對“(與)豕”,又同樣省去一個“逢”字和“與”字,又“便停”對“便宿”,相當于“同寝”對“同興”,一聯中有兩個當句對,更為突出;三聯中“昨宵蚤”對“今宵蚤”,相當于“前路蠅”對“後路蠅”。

    不僅這樣,錢先生寫他在抗戰中,往返浙、贛、湘、桂、滇、黔的經曆,鄭珍所經曆的境遇,迄今未改。

    “每至人血我血,攙和一蚤之腹;彼病此病,交遞一蠅之身”。

    這兩句寫的,又是鄭珍詩中所沒有寫到的,這就寫出抗戰中人民流離奔走所遭受的苦難。

    《〈談藝錄〉序》裡說的:“《談藝錄》一卷,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

    ”在賞析鄭珍的詩裡,透露出作者所經曆的憂患。

     (一二)論若即而離 魏爾蘭以面紗後之美目喻詩境之似往已迴(83),如幽非藏。

    景物當前,薄障間之,若即而離,似近而遠,每增佳趣。

    謝茂秦《四溟山人全集》卷二十三《詩家直說》(84):“凡作詩不宜逼真,如朝行遠望青山,佳色隐然可愛,妙在含胡,方見作手。

    ”董玄宰《容台别集》卷四《畫旨》(85):“攤燭作畫,正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意在遠近之間,亦文章法也。

    ”《全唐文》卷五百二十八顧逋翁《右拾遺吳郡朱君集序》(86)稱其作曰:“如山深月清,中有猿嘯。

    複如新安江水,文魚彩石,曆曆可數。

    其杳敻翛飒,若有人衣薜荔而隐女蘿”,正以亦隔亦透、不隐不顯品其文也。

    古羅馬詩人馬提雅爾嘗觀賞“葡萄在玻璃帡幪中,有蔽障而不為所隐匿,猶紗縠内婦體掩映,澄水下石子曆曆可數”。

    十七世紀英國詩人赫裡克《水晶中蓮花》一首發揮此意尤酣暢,曆舉方孔紗下玫瑰、玻璃杯内葡萄、清泉底琥珀、纨素中婦體,而歸宿于“光影若明若昧”之足以添媚增姿。

    參觀150頁《補訂》一論遺山《泛舟大明湖》(87):“看山水底山更佳。

    ”近世奧地利詩人霍夫曼斯塔爾謂藝術之善寫後景者(88),得光影若明若昧之秘,猶花園圍以高籬,外人睹扶疏蓊蔚,目窮而神往。

    “水晶中蓮花”、“玻璃後葡萄”、“清泉下文石琥珀”,皆望而難即,見而仍蔽,取譬與鏡中花、水中月相似,滄浪所雲“妙處不可湊泊”(89),劉辰翁所雲“欲離欲近”(90),是也。

    (593—595頁) 郭熙《林泉高緻·山水訓》(91):“山欲高。

    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

    水欲遠。

    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脈,則遠矣。

    ”此可以釋韓拙《山水純全論·觀畫别識》(92)論“韻”所謂“隐露立形”;“煙霞”之“鎖”,“掩映”之“斷”,皆“隐”也,亦即謝茂秦所謂“妙在含胡”也。

    參觀《管錐編》1358頁《補訂》。

    美國女詩人有一篇言幕面之紗使人難窺全貌(93),遂足以添姿增媚,故美人不願揭示真容。

    猶魏爾蘭之取喻于“面紗後之美目”。

    (《錢锺書研究》28—29頁) 劉辰翁、嚴羽用花香比喻詩的神韻,不可望,不可即,也不可“逼真”其形象,但又與花絕不能須臾相離,确是一種絕妙的境界。

    魏爾倫以面紗後之美目喻詩,馬提雅爾以葡萄在玻璃蓋覆下喻詩,赫裡克以清泉底之琥珀喻詩,還有以白絹中之婦體喻詩,這些比喻雖然不同,道理是相同的,都在強調“如幽非藏”,“若即而離,似近而遠,每增佳趣”,朦胧、纏綿、缭繞、含蓄的藝術風格。

    明代謝榛稱作詩一“不宜逼真”,二“妙在含胡”,說到了這種藝術風格宜和忌的兩個方面。

    畫家董其昌結合自己的創作體驗,說作畫“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意在遠近之間”,顧況評詩強調深山清月中猿嘯,清澈江水中彩石,能呈現出“亦隔亦透、不隐不顯”的意蘊。

    奧地利詩人霍夫曼斯塔爾所謂藝術的善寫後景,元好問所謂看水底山,如同今日攝影、繪畫中所謂的倒影,都是在肯定含蓄的表現手法,以求産生迷人的韻味。

    可見,古今中外談藝者所見所論是相通的。

     第二則引出宋代山水畫家郭熙作畫的經驗之談:欲使山高,需在山腰畫些煙霞,便顯得高;欲使水遠,需畫些遮掩,讓水流時斷時續,便顯得遠。

    如果盡出其山高水遠,則藝術效果适得其反。

    這個道理與韓拙提出的“隐露立形”一脈相承,即是将顯露與隐蔽交錯烘托,以産生“氣韻”和“神韻”。

    姜夔在《詩說》裡說“語貴含蓄,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善之善者也”,與嚴羽所謂“詩之有神韻者”,“言有盡而意無窮”是一個意思。

    可見,詩文無論言情叙事,重要的不是詳盡,而是要留有耐人尋味和思索的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