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鑒賞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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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别離河上還江上,抛擲橋邊與路邊。

    ”(楊有仁編《大全集》卷三十(91)參觀梁元帝《折楊柳》:“垂柳複垂楊”,薛能《楊柳枝》第四首(92):“抛向橋邊與路邊。

    ”)然玩索六朝及唐人篇什,似尚有折柳寄遠之俗。

    送一人别,隻折一次便了;寄遠則行役有年,歸來無日,必且為一人而累折不已,複非“河上江上一,而是門前庭前。

    白香山《青門柳》(93):“為近都門多送别,長條折盡減春風”;邵谒《苦别離》(94):“朝看相送人,暮看相送人,若遣折楊柳,此地無樹根”;魚玄機《折楊柳》(95):“朝朝送别泣花钿,折盡春風楊柳煙”;翁绶《折楊柳》(96):“殷勤攀折贈行客,此去江山雨雪多。

    ”此贈别之折柳也。

    《樂府詩集》卷二十二《折楊柳》諸篇中(97),有如劉邈:“高樓十載别,楊柳濯絲枝。

    摘葉驚開,攀條恨久離”;盧照鄰:“攀折聊将寄,軍中書信稀”;韋承慶:“萬裡邊城地,三春楊柳節。

    不忍擲年華,含情寄攀折”;張九齡:“纖纖折楊柳,持此寄情人”;李白:“攀條折春色,遠寄龍庭前”;孟郊:“贈遠累攀折,柔條安得垂。

    青春有定節,離别無定時”,又“枝疏緣别苦,曲怨為年多”。

    太白又有《宣城送劉副使入秦》雲(98):“無令長相思,折斷楊柳枝。

    ”此寄遠之折柳也。

    苟以宋詩解唐詩,則陳去非《簡齋集》卷八《古别離》言贈别(99):“千人萬人于此别,柳亦能堪幾人折”,文與可《丹淵集》卷十九《折楊柳》言寄遠(100):“欲折長條寄遠行,想到君邊已憔悴。

    ”各明一義,闡發無剩矣。

    《古詩十九首》之九(101):“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

    攀條折其榮,将以遺所思。

    馨香盈懷袖,路遠莫緻之。

    此物何足貢,但感别經時。

    ”雖不言何“樹”,而“感别經時”,攀條遺遠,與《折楊柳》用意不二。

    長吉詩正言折榮遠遺,非言“攀樹遠望”。

    “主父不歸”,“家人”折柳頻寄,浸緻枝髠樹秃,猶太白詩之言“長相思”而“折斷樹枝”,東野詩之言“累攀折”而“柔條不垂”、“年多”“别苦”而“枝”為之“疏”。

    太白、長吉謂楊柳因寄遠頻而“折斷”,香山、邵谒、魚玄機謂楊柳因贈行多而“折盡”以至斷根;文殊而事同。

    蓋送别贈柳,忽已經時,“柳節”重逢,而遊子羁旅,懷人怨别,遂複折取寄将,所以速返催歸。

    園中柳折頻頻寄,堪比唱“陌上花開緩緩歸”也。

    行人歸人,先後處境異而即是一身,故送行催歸,先後作用異而同為一物,斯又事理之正反相成焉。

    越使及驿使“寄梅”事(102),久成詩文典實,聊因長吉詩句,拈“寄柳”古俗,與之當對雲。

    (379—38l頁) 這一則講古代的折柳贈别,從李賀《緻酒行》裡的“折柳”講起。

    因錢先生評王琦注“未中肯”,牽涉到對“折柳”的正确理解,所以歸入“鑒賞”類。

    王琦注認為主父偃西遊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以見遲久不歸之意。

    照王注,把柳枝折斷,表示他遲遲不歸。

    這樣說不中肯。

    錢先生指出,古代折柳送行有兩種:一種是送别時折柳送行,舉明楊慎的《折楊柳》,點明“别離河上還江上,抛擲橋邊與路邊”。

    在橋邊送别時,折柳送行,行人走時,把柳枝抛擲橋邊。

    在江邊送行時,折柳送别,行人上路時,把柳枝抛擲路邊。

    在這裡,錢先生不光講折柳送别,還贊楊慎這首詩,“圓轉浏亮,尤為絕唱”。

    錢先生又講到梁元帝《折楊柳》:“巫山巫峽長,垂柳複垂楊。

    同心且同折,故人懷故鄉。

    ”這不像送别折柳,是懷念故鄉而折柳。

    同心同折,當是家人在懷念遠人,遠人在懷念家人,所以稱同心同折了。

    唐薛能《柳枝》:“遊人不折還堪恨,抛向橋邊與路邊。

    ”這跟楊慎的“抛擲橋邊與路邊”相似,說遊人不折,當指遊子不折,還是送行的人折的吧。

     錢先生又舉出折柳送人的例子,有白居易、邵谒、魚玄機、翁绶四例。

    又指折柳寄給遠人的詩,有劉邈、盧照鄰、韋承慶、張九齡、李白、孟郊的詩。

    又舉出宋陳與義、文同兩例,各明一義。

    再歸結到李賀詩的折柳遺遠。

    最後以折梅寄遠與折柳寄遠相對,說明有折柳寄遠的事。

     (一五)想與因的結合解 《石林詩話》:“外祖晁君誠善詩,黃魯直嘗誦其小雨愔愔雲雲(103),愛賞不已。

    他日得句:馬枯萁雲雲,自以為工。

    以語舅氏無咎曰(104):吾詩實發于乃翁前聯。

    餘不解風雨翻江之意;一日憩于逆旅,聞旁舍有澎湃鞺鞈之聲,如風浪之曆船者,起視之,乃馬食于槽,水與草龃龉于槽間,而為此聲。

    方悟魯直之好奇,殆适相遇而得之。

    ”竊謂石闆所記,即可盡信,亦未得此詩作意。

    《山谷内集·六月十七日晝寝》雲:“紅塵席帽烏靴裡,想見滄洲白鳥雙。

    馬龁枯萁喧午枕,夢成風雨浪翻江。

    ”天社注曰:“聞馬龁草聲,遂成此夢也。

    《楞嚴》曰:如重睡人,眠熟床枕,其家有人,于彼睡時,搗練舂米;其人夢中聞舂搗聲,别作他物,或為擊鼓,或為撞鐘。

    此詩略采其意。

    以言江湖之念深,兼想與因,遂成此夢”雲雲。

    真能抉作者之心矣。

    夫此詩關鍵,全在第二句;“想見”二字,遙射“夢成”二字。

    “滄洲”二字,與“風雨”亦正映帶。

    第一句晝寝苦暑,第二句苦暑思涼,第三句思涼聞響,第四句合湊成夢意根緣此聞塵,遂幻結夢境,天社所謂“兼想與因”也。

    脈絡甚細,與晁氏之僅寫耳識者,迥乎不同。

    諸君不玩全篇,僅知摘句,遂覺二語之險怪突兀耳。

    (251—252頁) 參觀《管錐編》489頁論山谷此詩。

    李義山《柳》:“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頻遣客心驚。

    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馬聲。

    ”《無題》言“車走雷聲”,此篇則言“雷轉車聲”;巴山羁客,怅念長安遊冶,故聞雷而觸類興懷,聽作章台走馬。

    義山詩言醒時之想因結合,心能造境也。

    山谷詩言睡時之想因結合,心能造境也。

    适堪對照。

    (568—569頁) 這一則講任淵(天社)作黃庭堅《晝寝》詩注能抉發作者的文心。

    而葉夢得對這首詩的體會,從馬在槽裡吃草,水與草與馬龁草所發的聲音,有如風雨翻江。

    這樣來理解這首詩,隻憑耳中聽到的來說,就跟這首詩的開頭兩句無關,沒有體會到作者的文心。

    任淵的注,引《楞嚴經》解釋夢境,提到“想”與“因”。

    “想”是詩裡點明“想見”,這就同開頭兩句結合。

    錢先生指出第一句言晝寝苦暑,因此想涼,想到滄洲的涼快,那裡有水上的白鳥成雙。

    再講“因”,因馬龁殘萁喧午夢,這就造成想與因結合而成夢,造成“夢成風雨浪翻江”。

    風雨浪翻的聲音,從馬龁枯萁的因所造成的;就“翻江”的江來說,從“想見”來的。

    這就是想因結合而成夢了。

     李商隐的《柳》詩,也是想因結合。

    “想”的是“望中頻遣客心驚”,從作客到想望長安。

    “因”是“巴雷隐隐”,由雷聲引出“車走雷聲”的車聲,由車聲引出在長安的“章台走馬”聲。

    這是醒時的想與因的結合。

    這樣,想與因的結合,既寫夢境,又寫想象了。

     (一六)斷章取義與破除執著解 禅人活參話頭,可用詩句。

    李邺嗣《杲堂文鈔》卷二(105)《慰弘禅師集天竺語詩序》所謂:“諸釋老語錄每引唐人詩,單章隻句,雜諸杖拂間,俱得參第一義。

    是則詩之于禅,誠有可投水乳于一盂,奏金石于一堂者也。

    ”竊謂此即春秋時“賦詩斷章”之充類橫決耳(106)(參觀本書288頁又《管錐編》224—225頁)。

    西漢人解《詩》亦用斯法,觀《韓詩外傳》可知(107)。

    何良俊《四友齋叢說》(108)卷一謂“讀《詩》亦當與讀諸經不同。

    引伸觸類,維人所用。

    韓嬰作《詩外傳》,正此意也”;卷二曆舉《左傳》用《詩》諸例,“不必盡依本旨,蓋即所謂引伸觸類者”。

    陳蘭甫《東塾讀書記》(109)卷六引元錢惟善作《外傳》序稱其書“斷章取義,有合孔門商、賜言《詩》之旨”因申論謂《孟子》、《坊記》、《中庸》、《表記》、《缁衣》、《大學》引《詩》者,多似《外傳》,“其于《詩》義,洽熟于心,凡讀古書,論古人古事,皆與《詩》義相觸發”。

    《漢書·儒林傳》記王式以《詩》為“谏書”,《昌邑王賀傳》記龔遂以《詩》為“人事浃,王道備”。

    (參觀呂誠之文《讀史劄記》(110)乙帙《漢儒術盛衰下》、《詩無作義》。

    )蓋觸類旁通,無施勿可,初不拘泥于《詩》之本事本旨也。

    劉辰翁《須溪集》(111)卷六《題劉玉田題杜詩》雲:“凡大人語不拘一義,亦其通脫透活自然。

    觀詩各随所得,或與此語本無交涉。

    ”其子将孫序王荊公《唐詩選》(《永樂大典》卷九百七《詩》字下引,四庫輯本《養吾集》漏收(112)),亦雲:“古人賦《詩》,猶斷章見志。

    固有本語本意若不及此,而觸景動懷,别有派發。

    ”後來王船山《詩繹》論“興觀群怨”(113)曰:“作者用一緻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

    人情之遊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常州派說詞曰:“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114)。

    ”皆西漢“外傳”、南宗“活句”之支與流裔也。

    谷隐“藥語”之喻(115),乃釋典常談。

    《中論·觀行品》第十三曰(116):“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

    若人于空貌生見者,是人不可化。

    譬如有病,須服藥可治;若藥複為病,則不可治。

    ”《大智度論》卷三十一(117)《釋初品中十八空》曰:“又如服藥,藥能破病;病已得破,藥亦應出。

    若藥不出,則複是病。

    ”《大般涅槃經·如來性品》第四之五曰(118):“如是大乘典,亦名雜毒藥;如酥醍醐等’及以諸方蜜,服消則為藥,不消則為毒”(參觀《管錐編》13頁引古希臘懷疑派語)。

    其旨即《莊子·庚桑楚》所謂(119):“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郭象注;“若無能為有,何謂無乎。

    一無有則遂無矣。

    無者遂無”;王先謙《莊子集解》引宣穎雲(120):“并無有二字亦無之”(參觀《管錐編》448頁)。

    又王陽明《傳習錄》徐愛《序》記(121):“門人有私錄先生之言者,先生聞之,謂之曰:“聖賢教人,如醫用藥,皆因病立方,初無定說,若拘執一方,鮮不殺人矣”又《傳習錄》卷下一友問“靜坐時将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除”,陽明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

    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子。

    ”皆針砭今語所謂“教條”之病也。

    (415—417頁) 這一則從讀詩講起,講到讀書。

    先講佛家禅宗活參話頭,可用詩句。

    如《壇經·行由品》稱神秀把佛教的基本精神歸納為四句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用文學比喻的語言說明佛教的宗教修養。

    又稱惠能提出頓悟主張:“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反對神秀提出漸修的方法,認為人人都有佛性,不用漸修,可以頓悟。

    像這樣用文學語言來講佛法,要求領悟,不要求研究運用文學語言的比喻手法。

    這就是禅宗的活參話頭。

    禅宗還可以引詩參禅,如《談藝錄》288頁稱:“竊觀禅人接引話頭,每取詩人名句為之。

    《五燈會元》卷二十袁覺至謂客曰:東坡雲:‘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

    ’山谷雲:‘惠崇煙雨蘆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喚扁舟歸去,傍人謂是丹青。

    ’此禅髓也。

    ”這是用詩句來參禅,詩句說此石中有東海,借來說明此物中有佛性。

    把惠崇的畫看作真的潇湘水和洞庭湖,實際上非真。

    借來比佛家講的真實和虛妄的關系。

    這就是春秋時“賦詩斷章”的發展。

    “賦詩斷章”是借詩句來抒發我的情意,不顧詩的原意。

    用詩句參禅,是借詩句來講佛教的道理,也不顧詩的原意。

    參觀《談藝錄》288頁,即上引《五燈會元》中語。

    又參觀《管錐編》224—225頁:“蓋‘斷章’乃古人慣為之事,經籍中習見,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同作者之運化;初非征援古語以證明今論,如學者之考信。

    ”又:“盧文弨《抱經堂文集》卷三《校本〈韓詩外傳〉序》稱‘《詩》無定形,讀《詩》亦無定解’,援引‘各有取義,而不必盡符乎本旨’。

    ”這裡講韓嬰作《韓詩外傳》也是“斷章取義”,不符合《詩》的原意的。

    又引陳澧《東塾讀書記》引錢惟善序,稱“孔門商、賜言《詩》之旨”。

    《論語·八佾》:“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商是子夏的名字。

    子夏引三個詩句來問孔子,孔子講繪畫的事後于白底子。

    子夏問,禮是後起的嗎?孔子和子夏都不講詩句的原意,另外引到禮是後起上去。

    《論語·學而》:“子貢曰:‘貧而無谄,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

    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賜是子貢的名字。

    子貢和孔子問答,引了《詩·衛風·淇澳》中兩句話,說明好禮更重要。

    《詩經》中的這兩句話,說明治理玉石的,要精益求精。

    子貢抛開原詩的意義,引出好禮更重要,也是另講一意。

    這是說明孔門就是這樣講詩的。

    因論到《孟子》的引《詩》、《禮記》中《坊記》《中庸》《表記》《缁衣》《大學》中的引詩,也像《韓詩外傳》不顧詩的原意,另外加上新意。

    《漢書·儒林傳》稱王式以《詩經》當谏書,即不以《詩經》為文學書,用作政治書,也是不顧《詩經》的原意,從政治角度來立論。

    又《武五子傳·昌邑王賀傳》記龔遂說:“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備。

    ”不把《詩經》當作文學書,當作論人事和王道的書,也是另立角度來講詩的。

    劉辰翁講“觀詩各随所得”,各人各有所見,不管詩的原意。

    清王夫之講“興、觀、群、怨”說:“作者用一緻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

    故《關雎》,興也,康王晏朝,而即為冰鑒。

    ‘谟定命,遠猷辰告。

    ’觀也,謝安欣賞而增其遐心。

    人情之遊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貴于有詩。

    ”這是說,作者寫詩要表達一緻的思想感情,讀者讀詩,各人各用他們的思想感情來有所感受。

    所以《關雎》是用“關關雎鸠”來起興,借雎鸠的和鳴來引起君子想以淑女為配偶,這是詩人一緻的想法。

    但是魯詩說:周康王一朝晏起,夫人不鳴璜,宮門不擊柝,《關雎》之人,見幾而作。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這是說,《關雎》講後妃之德,周康王起得晚了,夫人就要警戒他,詩人就作《關雎》來作為鑒戒。

    其實這個意思,詩裡沒有,是魯詩說加上去的。

    再像《詩·大雅·抑》:“谟定命,遠猶辰告。

    ”是說大臣的謀劃決定命令,按時通告各地,指正月向各地頒布政令。

    《世說新語·文學》稱:“謝公(安)曰:‘谟定命,遠猶辰告。

    ’謂此句‘偏有雅人深緻’。

    ”按這兩句本指大臣發布政令說的,謝安根據自己體驗,把它說成“雅人深緻”。

    常州派講詞,說:“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

    ”即形象大于思維,作者寫詩用的形象是表達作者的情思。

    但詩的形象大于作者的情思,讀者可以從詩的形象中體會到作者沒有的情思。

     錢先生又提出谷隐“藥語”之喻。

    比如服藥是為了治病,病治愈了,服的藥也應消除,倘藥留在體内,即起副作用,又成為病了。

    就像奶油及蜜,吃下去身體吸收了就好,不吸收成病,就成了毒了。

    佛家講“色即是空”,就是要破除認為所見諸色為實,即破除執著。

    要是有人執著了空,那也是一種執著,也要破除,不破除不行。

    參考《管錐編》13頁:“古之哲人有鑒于詞之足以害意也,或乃以言破言,即用文字消除文字之執,每下一語,辄反其語以破之。

    ”“古希臘懷疑派亦謂反言破正,還複自破,譬如瀉藥,腹中物除,藥亦洩盡。

    ” 錢先生又引《莊子·庚桑楚》中的話,“有”是從哪裡來的呢?不能說從“有”那裡來,而是從“無”來。

    倘“無”能夠産生“有”,那怎麼叫“無”呢?即不但要破“有”,也要破“無”,連“無有”二字也要破除。

    王守仁《傳習錄》的徐愛《序》:“門人有記下先生的話的”,先生的話是針對學生的毛病說的。

    離開了學生的毛病,先生的話就不能執著,也要破除。

    這裡講的破除執著,即反對教條。

    執著某一種話就要成為教條,就得破除。

     (一七)論言為心聲 至遺山《論詩絕句》雲:“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甯複見為人。

    高情千古《閑居賦》,争識安仁拜路塵。

    ”則視此又進一解。

    匪特紀載之出他人手者,不足盡據;即詞章宜若自肺肝中流出,寫心言志,一本諸己,顧亦未必見真相而征人品。

    吳處厚《青箱雜記》卷八雲(122):“文章純古,不害為邪。

    文章豔麗,不害為正。

    世或見人文章鋪張仁義道德,便謂之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謂之邪人,茲亦不盡也。

    ”因舉宋廣平、張乖崖、韓魏公,司馬溫公所作側豔詞賦為證(123)。

    魏叔子《日錄》卷二《雜說》卷二謂(124):文章“自魏晉迄于今,不與世運遞降。

    古人能事已備,有格可肖,有法可學,忠孝仁義有其文,智能勇功有其文。

    日夕揣摩,大奸能為大忠之文,至拙能襲至巧之語。

    雖孟子知言,亦不能以文章觀人”。

    此二者則與遺山詩相發明。

    吳氏謂正人能作邪文,魏氏及遺山皆謂邪人能作正文。

    世有愛《詠懷堂詩》者(125),刺取南雷《汰存錄》所謂“不幸存錄”,為阮圓海洗雪,蓋未聞此等議論也(126)。

    固不宜因人而斥其文,亦隻可因文而惜其人,何須固執有言者必有德乎。

    嚴介溪《生日》詩雲:“晚節冰霜恒自保。

    ”愛《钤山堂集》者,亦可據此以辯分宜門如市而心如水耶(127)。

    (161頁) 這一則論元好問《論詩》中的“心畫心聲”一首。

    《揚子法言·問神》:“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

    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

    ”楊雄認為言語是心的聲音,書辭是心情的表現,有了言語或書辭,這個人是君子或是小人就現出來了。

    這是說,一個人的言語或文辭表達他的真實心情。

    元好問不同意這個看法,認為“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甯複見為人”。

    文章哪能看出為人是君子或是小人。

    “高情千古《閑居賦》,争識安仁拜路塵。

    ”潘嶽字安仁,他谄媚賈谧,等賈谧的車出來,他望見車塵就拜倒在地。

    這樣谄媚大官的人,卻寫了《閑居賦》,元好問認為他在這篇賦裡,表達了高情千古,好像極其高尚,與他的行為相反,說明從文章裡看不出一個人來。

    因此他提出“心畫心聲總失真”,是反對揚雄的說法的。

     那麼揚雄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揚雄又說:“言不能達其心,書不能達其言,難矣哉!惟聖人得言之解,得書之體,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滌之,灏灏乎其莫之禦也。

    ”他認為對于不了解作者的人說來,作者的言和書中的用意,他可能不理解。

    對于了解作者的人說來,懂得作者的言和書中的用意,像太陽照耀般明白,像江河洗滌那樣幹淨,沒有比它更明白了。

    對于了解作者的人,他聽了作者的言語,看了作者的文辭,他會從作者的言語和文辭中了解作者的心情。

    作者說了真話,他知道這是真話,還知道他說真話時的心情。

    作者說了假話,他也知道作者是在說假話,也知道作者為什麼要說假話的心情。

    因此說:“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對于了解作者的人說來,對作者的話或文辭,會從中看到作者的“動情”,感觸到作者的心情,所以能分清作者說的是真話或假話,能感觸到作者說真話或假話時的心情,所以“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

    因此,君子的言和書,是真實地表達君子的心和動情,小人的言和書,是真實地表達小人的心和動情,聽的人都能知道,并不失真。

    元好問說“心畫心聲總失真”,這是對揚雄的話的誤解。

    假使揚雄來讀《閑居賦》,就會看出潘嶽是熱衷做官的人,并沒有什麼“高情千古”了。

     再看潘嶽《閑居賦》:“嶽嘗讀《汲黯傳》,至司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書之,題以巧宦之目,未嘗不慨然廢書而歎,曰:‘嗟乎!巧誠有之,拙亦宜然。

    ’”這是說司馬安巧于做官,四次做到九卿。

    自己拙于做官,所以“遷者三而已矣”,三次升官而已,終于除名。

    從這裡看,潘嶽感歎自己拙于做官,羨慕司馬安巧于做官,并沒有什麼“高情”。

    他又說:“昔通人和長輿(峤)之論餘也,因謂拙于用多。

    ”認為和峤說他多才,但拙于用他的多才,這也說明他歎自己多才而不得大官。

    他又說:“雖吾顔之雲厚,猶内愧于甯蘧。

    有道吾不仕,無道吾不愚,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艱之有馀也。

    ”這是說,甯武子、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退。

    他跟他們不一樣,所以自愧臉皮厚,所以感歎自己不會巧于做官,隻是拙于做官。

    可見他歎自己不會巧于做官,對于前賢感到自己臉皮厚。

    看他這樣的自白,顯出他熱衷于做官,并沒有什麼“高情千古”了。

     從另一角度看,元好問的話也有道理。

    即詞章不一定能見真相而征人品。

    文章質樸的并不妨礙他為壞人,文章豔麗的并不影響他為正人。

    如宋是正人,他做的《梅花賦》:“若夫瓊英綴雪,绛萼着霜,俨如傅粉,是謂何郎。

    清香潛襲,疏蕊暗臭,又如竊香,是謂韓壽。

    ”這裡用三國時的何晏面如傅粉來比梅花的白,用晉代韓壽的偷香來比梅花的香。

    這是用男子來比花,比較突出,寫得豔麗,并不妨礙他是正人。

    再像韓琦的《點绛唇》:“病起恹恹,畫堂花謝添憔悴。

    亂紅飄砌,滴盡胭脂淚。

    ”寫的是閨秀詞。

    司馬光的《西江月》:“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

    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相見争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寫的是豔情詞。

    再像張詠的《勸酒惜别》:“春日遲遲輾碧空,綠楊紅杏描春色。

    人生年少不再來,莫把青春枉抛擲。

    ”寫的是追歡作樂。

    但并不妨礙他們都是正人。

     錢先生又指出邪人能作正文。

    像明阮大铖阿附魏忠賢,是奸黨,可是他的《詠懷堂詩集》,有摹仿陶淵明的《園居詩》,自比正人。

    像明朝的奸相嚴嵩,陷害正人,可是他的《钤山堂集》,卻自稱“晚節冰霜”,說了假話。

    按照揚雄的說法看,從他的“晚節冰霜恒自保”裡,既可以看出他說了假話,可也從這句假話裡看出他想借這假話來掩飾他的作惡多端,從而達到美化自己的私心。

     (一八)論“觀物不切,體物不親” 張文成《遊仙窟》描摹生動,而節目粗疏(128),不顧時逐事遷,徒知景物之鋪陳,渾忘景光之流轉,于是有聲有色,而不類不倫。

    深宵開宴,睹梁間燕子雙飛,黑夜涉園,見“雜果萬株,含青吐綠;叢花四照,散紫翻紅”。

    元曲如鄭德輝《梅香》第二折樊素唱(129):“趁此好天良夜,踏蒼苔月明。

    看了這桃紅柳綠,是好春光也呵。

    花共柳,笑相迎,風和月,更多情。

    醞釀出嫩綠嬌紅,淡白深青。

    ”鄭氏如盲人之以耳為目,遂緻樊素如女鬼之俾夜作晝也。

    學者斤斤于小說院本之時代訛錯(參觀《管錐編》1296—1304頁),竊謂此特記誦失檢耳,尚屬詞章中癬疥之疾。

    觀物不切,體物不親,其患在心腹者乎。

    (396頁) 這一則講作品中“觀物不切,體物不親”的毛病。

    張的《遊仙窟》是唐人傳奇,在中國失傳而保存在日本,後來又從日本傳入。

    寫路過神仙窟,受女主人十娘五嫂款待的故事。

    其中“描摹生動”,如寫十娘:“天上無雙,人間有一。

    依依弱柳,束作腰支焰焰橫波,翻成眼尾。

    才舒兩頰,孰疑地上無華;乍出雙眉,漸覺天邊失月。

    ”這裡用弱柳比腰,橫波比眼尾。

    不僅用比喻,還比優劣,頰比花,說“地上無花”,即無花可比頰,頰勝花。

    用眉比新月,說“天邊失月”,即眉勝新月,所以“失月”。

    這些即“描摹”生動。

    小說寫張郎初見十娘時,向十娘借宿,進入門内,“于時夜久更深,沉吟不睡”,這裡已寫明夜深了。

    後面卻寫:“五嫂曰:‘張郎新到,無可散情,且遊後園,暫适懷抱。

    ’其時園内,雜果萬株,含青吐綠,叢花四照,散紫翻紅。

    ”“其時,園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箭射之,應弦而倒。

    ”先寫入門已經深夜,經過飲宴後再遊後園,沒有過夜,忽又變成白天,這就是“節目粗疏”的一例。

    錢先生因稱為“徒知景物之鋪陳,渾忘景光之流轉”。

     錢先生又指出鄭光祖《梅香翰林風月》,寫丫頭樊素教小姐夜遊花園,看到桃紅柳綠。

    所以錢先生稱“鄭氏如盲人之以耳為目,遂緻樊素如女鬼之俾夜作晝”。

    鄭氏指小姐,聽丫頭唱,所以是以耳為目,樊素在夜中能看見景物,所以是“如女鬼”了。

    不過《梅香》還比較好些,因為那夜有月,所以還可看到一些,隻是不可能像劇中寫的那樣色彩鮮明。

    《遊仙窟》寫深夜遊園。

    “餘乃詠花曰:‘風吹遍樹紫,日照滿池丹。

    ’”不寫月明,卻寫“日照”,與前寫夜深相矛盾了。

     錢先生又提出“小說院本之時代訛錯”。

    王骥德《曲律》卷三《雜論》上:“元人作劇,曲中用事,每不拘時代先後。

    馬東籬《三醉嶽陽樓》賦呂純陽事也,《寄生草》曲用佛印待東坡,魏野逢潘阆,唐人用宋事”;徐複祚《三家村老委談》:“《琵琶記》使事大有謬處。

    《叨叨令》雲:‘好一似小秦王三跳澗’,《鮑老催》雲:‘畫堂中富貴如金谷’;不應伯喈時,已有唐文皇、石季倫也!”馬緻遠的《三醉嶽陽樓》是寫唐朝人呂洞賓的事,但在這個劇本裡寫了宋朝人佛印和蘇東坡、魏野和潘阆的事,這是時代錯亂。

    高則誠寫的《琵琶記》是寫漢朝蔡伯喈的事,裡面寫了唐朝的小秦王,晉朝的金谷國,這也是時代錯誤。

    但是戲劇小說跟曆史不同,這樣的時代錯誤,好比宋朝人佛印和蘇東坡假定生在呂洞賓時代應該怎樣表現,這是癬疥之疾,不算大毛病。

    至于“觀物不切,體物不親”,那就不符寫作的要求,成為“腹心之疾”了。

     這裡又提到參觀《管錐編》1296—1304頁,即指文章中的時代錯亂。

    如謝莊《月賦》:“陳王初喪應、劉,端憂多暇。

    ……抽毫進牍,以命仲宣。

    ”按曹植初封陳王時,王粲(仲宣)早與應、劉桢同歲俱殁矣,所以曹植不可能命王粲作賦,這是時代錯亂。

    錢先生認為“詞章憑空,異乎文獻征信,未宜刻舟求劍”。

    即認為這樣的假托是可以的。

    “即就此賦而論,王粲之年壽不必與事實相符,而王粲之詞旨不可不與身分相稱。

    ”這篇賦寫王粲說:“委照而吳業昌,淪精而漢道融。

    ”王粲是魏臣,曹植是魏的藩王。

    王粲“對大魏之藩王,谀敵國之故君,且以三分之吳與一統之漢并舉而頌禱其業盛道光。

    罔識忌諱,至于此極,難乎其為文學侍從之臣矣。

    ”王粲是魏的文學侍從之臣,說話不應失去身分。

    錢先生認為詞章不妨假托,所以有的時代錯亂還不必計較。

    但作品中人的說話,不可不與他的身分相稱。

    在這裡,錢先生認為小說院本的時代錯亂還是小毛病,觀物不切,體物不真才是大毛病。

     (一九)論詩詞的寄托說 常州詞派主“寄托”(130),兒孫漸背初祖。

    宋于庭言稱張臯文(131),實失臯文本旨。

    臯文《詞選》自《序》曰:“義有幽隐,并為指發”;觀其所“指發”者,或揣度作者本心,或附會作詞本事,不出漢以來相承說《詩》、《騷》“比興”之法。

    如王叔師《離騷經序》所謂(132):“善鳥香草,以配忠貞,飄風雲霓,以為小人”雲雲,或《詩·小序》以《漢廣》為美周文王(133),《雄雉》為刺衛宣公等等。

    亦猶白香山《與元九書》所謂(134):“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豈舍之乎。

    假風以刺威虐也,因雪以愍征役也,感華以諷兄弟也,美草以樂有子也。

    皆興發于此而義歸于彼。

    ”皆以為詩“義”雖“在言外”、在“彼”不在“此”,然終可推論而得确解。

    其事大類西方心析學判夢境為“顯見之情事”與“幽蘊之情事”(135),圓夢者據顯以知幽。

    “在此”之“言”猶“顯見夢事”,“在彼”之“義”猶“幽隐夢事”,而說詩幾如圓夢焉。

    《春秋繁露·竹林》曰(136):“詩無達诂”,《說苑·奉使》引《傳》曰(137):“詩無通故”;實兼涵兩意,暢通一也,變通二也。

    詩之“義”不顯露,故非到眼即曉、出指能拈;顧詩之義亦不遊移,故非随人異解、逐事更端。

    詩“故”非一見便能豁露暢“通”,必索乎隐;複非各說均可遷就變“通”,必主于一。

    既通正解,馀解杜絕。

    如臯文《詞選》解歐陽永叔《蝶戀花》為影射朝士争讧(138),解姜堯章《疏影》為影射靖康之變(139),即謂柳絮、梨花、梅花乃詞所言“顯見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