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鑒賞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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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卻雅言都不知。

    ”此絕亦必為東坡發。

    “俳諧怒罵”即東坡之“嘻笑怒罵皆成文章”;山谷《答洪駒父》第二書所謂(55):“東坡文章短處在好罵”,楊中立《龜山集》卷十《語錄》所謂(56):“子瞻詩多于譏玩”;戴石屏《論詩》十二絕第二首所謂(57):“時把文章供戲谑,不知此體誤人多。

    ”“豈宜時”即東坡之“一肚皮不合時宜”,《遺山文集·東坡詩雅引》曰(58):“雜體愈備,則去風雅愈遠。

    詩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雲雲,絕句中“坡詩百态新”之“新”字、“雅言都不知”之“雅”字,皆有着落。

    按《後山詩話》亦雲(59):“詩欲其好則不好,蘇子瞻以新。

    ”(15l—152頁) 這一則論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中論蘇轼、黃庭堅詩。

    紀昀提出問題:元好問《論詩》說:“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蘇詩百态新。

    ”即認為“蘇詩百态新”不好,蘇門果真有忠臣,應該起來反對“蘇詩百态新”。

    為什麼要反對“蘇詩百态新”呢?又說:“隻言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隻說詩到蘇轼、黃庭堅已到了盡頭,滄海橫流又是誰呢?這是說蘇詩的百态新加上黃詩,造成滄海橫流。

    那麼,對蘇黃詩不滿又是為什麼呢?他說“其故殆不可曉”。

    因此紀昀做考官時出了這個問題。

    考生朱士彥認為宋在南,金在北,南北分隔。

    北人看不起南人,認為南人未必勝過北人,因此元好問的貶低蘇黃,未為定論。

    即認為元好問提的問題,是出于北人貶低南人的私心,并不正确。

     錢先生認為這樣回答還不夠。

    又引錢大昕說,認為江西派等人推尊黃庭堅過分,引起元好問的反感,所以要貶低蘇黃。

    錢先生認為錢大昕的說法也不夠。

    錢先生指出元好問又有“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宜時”,是批評蘇詩好罵的缺點。

    認為今人學了蘇詩的好罵,反去批評古人的拙劣,認為古人除開雅言别的都不知道。

    即批評蘇詩的好罵,蘇詩的百态新,都不是雅言,不夠雅正。

    黃庭堅也指出蘇轼文章的短處在好罵。

    楊時指出蘇轼詩多譏玩,即譏諷開玩笑。

    戴複古認為把文章供戲谑是不好的。

    元好問又說:“雜體愈備,則去風雅愈遠。

    ”即批評蘇轼文章的不夠雅正。

    這樣看,所謂“蘇詩百态新”的“新”,即《後山詩話》說的“蘇子瞻以新”,認為“新”不好,即認為蘇詩的“新”失去雅正,即“不能近古”,不夠雅所以不好。

     元好問《論詩》又說:“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

    ”謝靈運嘗詩思不成,忽夢謝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為似有神助。

    那麼元好問也贊成“新”的,為什麼又反對“蘇詩百态新”呢?原來他反對的“百态新”,即反對蘇詩的“俳諧怒罵豈宜時”,認為“俳諧怒罵”不宜入詩,一入詩即有失雅正。

    “池塘生春草”這句新而自然,不失雅正,所以得到他的稱賞。

    他《論詩》又說:“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審淵明是晉人。

    ”稱贊陶淵明的詩是“天然萬古新”的,這個“新”跟自然和性情真淳結合,所以是好的。

    這樣看來,蘇詩的“百态新”,除了“俳諧怒罵”以外,也有很多自然真淳的好詩,應該歸入元好問贊賞的“新”字中去。

    元好問反對的蘇詩“百态新”,應限于“诽諧怒罵”一類的蘇詩。

     (九)注明詩旨 (黃庭堅)《次韻題粹老客亭詩後》:“客亭長短路南北,衮衮行人那得知。

    惟有相逢即相别,一杯成喜隻成悲。

    ”青神注引韋應物詩(60):“此日相逢非舊日,一杯成喜亦成悲。

    ”按僅道末句來曆,未明詩旨。

    《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十六《跋胡少汲與劉邦直詩》,引其詩有曰:“夢魂南北昧平生,邂逅相逢意已傾;同是行人更分首,不堪風樹作離聲”,可以參印。

    客亭乃旅途暫歇止處,《楞嚴經》卷一所謂:“譬如行客,投寄旅亭,或宿或食。

    宿食事畢,俶裝前途,不遑安住。

    ”亦有素昧平生,忽同投止,雖雲萍偶遇,而針芥相親,如王子淵《四子講德論》所謂(61):“非有積素累舊之歡,皆途觏卒遇,而以為親者。

    ”羊胛易熟(62),馬足難停,各趁前程,無期後會,逢真草草,别愈依依。

    山谷詩即其意。

    胡詩似反用唐長孫佐輔《别友人》:“誰道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無情。

    ”(337—338頁) 這一則講注解要探索詩的意旨,引史容注黃庭堅詩,有“未明詩旨”的。

    這首詩的末句是“一杯成喜隻成悲”。

    史容注了這句話的出處,這是好的。

    但這句話包括這首詩的主旨是什麼,沒有注。

    再看注引韋應物的詩:“此日相逢非舊日,一杯成喜亦成悲。

    ”此日相逢是喜,但此日已非舊日,是悲。

    這個悲喜的變化,由于此日與舊日的不同。

    但黃庭堅詩,寫本不相識的人,在客亭相會,王勃《滕王閣序》:“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與韋應物詩寫客中與舊友相逢不同,那他的“一杯成喜隻成悲”,就與韋應物的所以悲喜是不同的,但又為了什麼?沒有說,所以“未明詩旨”了。

    怎樣來說明詩旨?錢先生引《楞嚴經》來說明萍水相逢的相親,再引王褒《四子講德論》說明途中猝遇的相親,這樣說明雖本不相親,卻“逢真草草,别愈依依”,即寫出客中作别的依依不舍的感情,這樣來點出詩旨。

    又用胡少汲詩來作比照,從中可以說明詩旨。

    錢先生又指出胡詩反用長孫佐輔詩,長孫佐輔詩認為還不如行路人本來是無情的,胡詩卻寫離情。

    這說明注解一首詩,光引字句的出處不夠,還要注明詩旨,注明詩旨可用有關的詩句或情事作參照。

     (一○)注詩要識用典意 (黃庭堅)《再次韻寄子由》(63):“風雨極知雞自曉,雪霜甯與菌争年。

    何時确論傾樽酒,醫得儒生自聖颠。

    ”自注:“出《素問》(64)。

    ”青神注引《國風》:“風雨凄凄,雞鳴喈喈”;《莊子》:“朝菌不知晦朔”;小杜詩(65):“蟪蛄甯與雪霜期”;《難經》(66):“狂、颠之病,何以别之。

    自高賢也,自辯智也,自貴倨也,妄笑好歌樂也。

    ”按山谷整聯實點化晉唐習用俪詞,青神未識其全也。

    《風雨》詩當引末章之“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鄭箋》雲(67):“雞猶守時而鳴,喻君子雖居亂世,不改變其節度。

    ”是以劉孝标《辯命論》雲(68):“詩雲:‘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故善人為善,豈有息哉。

    ”較“雞鳴喈喈”,更切山谷用意。

    陸機《演連珠》末章雲:“是以迅風陵雨,不謬晨禽之察;勁陰殺節,不凋寒木之心。

    ”《文選》李善注;“冒霜雪而松柏不凋。

    雞善伺晨,雖陰晦而不辍其鳴。

    ”《晉書·載記呂光傳》載呂光遺楊軌書雲:“陵霜不凋者,松柏也。

    臨難不移者,君子也。

    何圖松柏凋于微霜,而雞鳴已于風雨。

    ”又《晉書·桓彜等傳》史臣曰:“況交霜雪于杪歲,晦風雨于将晨。

    ’蓋兩事相俪久矣。

    曰“雞鳴已”,曰“晦風雨”,皆以《風雨》末章為來曆。

    山谷同時人曾子開《曲阜集》(69)卷四《次後山陳師道見寄韻》亦雲;“松茂雪霜無改色,雞鳴風雨不愆時。

    ”與山谷此聯淵源不二。

    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襯耳。

    自注誤以“狂”為“颠”,青神引文附和之,而未糾正。

    “自聖”乃《難經》五十九所謂“狂疾始發之候”,若夫“颠疾之作,患者意不樂,直視僵卧”,初不“自高賢,妄笑樂”。

    今世術語言“躁”與“郁”,略當“狂”與“颠”之别矣。

    (340頁) 這一則講注解要确切,要識得作者用典故的含意。

    這裡引黃庭堅的兩句詩及史容的注來作說明。

    黃庭堅詩:“風雨極知雞自曉”,史容注:《國風》:“風雨凄凄,雞鳴喈喈。

    ”這樣注也對,不過對“雞自曉”不切。

    因此錢先生指出當注《詩·鄭風·風雨》:“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所以要引這兩句,是據《鄭箋》說:“雞猶守時而鳴,喻君子雖居亂世,不改變其節度。

    ”即在引了這兩句外,最好再引《鄭箋》,提出“守時而鳴”來,這樣就切合“雞自曉”了。

    不僅這樣,還點出“君子雖居亂世,不改變其節度”,即把黃庭堅這句詩的用意也點出來了。

    再說黃庭堅用這個典故還有他用六朝文的意思在内,因此錢先生又引劉峻《辯命論》裡的話,來說明作者這樣說“雞自曉”的用意。

    錢先生又結合“雪霜甯與菌争年”來考慮,聯系作者引用六朝文,引出陸機《演連珠》來,點明“晨禽之察”,稱雞為晨禽,正結合“守時而鳴”。

    再用“寒木之心”來對,就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這就結合“雪霜甯與菌争年”了。

    陸機稱“迅風陵雨”,即疾風暴雨,更誇張了。

     又黃庭堅詩作“甯與菌争年”,即豈與菌争年。

    史容注:“《莊子·逍遙遊》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杜牧《題魏文貞》:‘蟪蛄甯與雪霜期,賢哲難教俗士知。

    ’詩意謂松柏冒霜雪,豈與朝菌較修短耶?”史容這個注是好的,指出朝菌是朝生夕死,所以它不知道陰曆的月初(朔)月底(晦)。

    蟪蛄過不了冬,所以不知春秋。

    它們都是生命短促的,所以是“小年”。

    史容的注,倘隻引“朝菌不知晦朔”,好像和原句的“雪霜”無關了,所以又引了“蟪蛄不知春秋”,但這句也沒有點出“雪霜”來,所以又引了杜牧詩:“蟪蛄甯與雪霜期。

    ”這樣“雪霜”點出來了。

    但“雪霜”是結合“蟪蛄”來說的,不結合“朝菌”,所以史容在注裡把“蟪蛄不知春秋”也引了,這是好的。

    但原詩用“雪霜”還有“冒霜雪而松柏不凋”的意思,即把雞鳴不已與松柏不凋兩事連用,由來已久,錢先生舉出陸機《演連珠》、郭呂光遺楊軌書、《晉書》史臣日,直到宋曾肇的詩,都把這兩事聯用,所以黃庭堅詩裡用“雪霜”也有把這兩事聯用的意思在内。

    史容注沒有指出這一點,沒有點出作者用“雪霜”的用意,是不夠的。

    又用“雪霜”本指“冒雪霜而松柏不凋”說,但原句不指松柏,卻說“甯與菌争年”,錢先生指出:“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襯耳。

    ”用“雪霜”是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含有指松柏意,因此這裡有松柏豈與菌争年意,用菌來反襯松柏的長年,這裡運用修辭的反襯手法,史容沒有指出來,又是不足處。

    最後,黃詩說的“自聖”,錢先生指出本于《難經》“狂疾始發之候”。

    即是狂疾的病,不是颠疾。

    又“颠疾之作,患者意不樂,直視僵卧”,史容引作“自高賢,妄笑樂”都與“自聖”不合。

    指出史容注的錯處。

    從這裡看出錢先生對注解研究的深入與細緻。

     (一一)理趣詩解 《鶴林玉露》卷八曰(70):“杜少陵絕句雲:‘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上兩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兩句見萬物莫不适性。

    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麼用。

    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等句。

    隻把做景物看,亦可不把做景物看。

    ”魏鶴山《黃太史集序》曰(71):“山谷晚歲詩,所得尤深。

    以草木文章,發帝機杼,按指《雨絲》詩。

    以花竹和氣,驗人安樂。

    ”按指《斌老病起遊東園》詩。

    明王鍪《震澤長語》卷下(72)《文章》門曰:“‘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人與物偕,有吾與點也之趣。

    ‘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又若與物俱化。

    謂此翁不知道,殆未可也。

    ”清尤侗《艮齋雜說》卷二亦曰:“杜詩雲:‘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邵堯夫詩雲:‘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

    ’(73)子美非知道者,何與堯夫之言若有合也。

    予為集一聯雲:‘水流雲在,月到風來。

    ’對此景象,可以目擊道存矣。

    ”(229頁) 這一則講理趣詩。

    如杜甫《絕句》,“或謂此詩與兒童之屬對何異。

    餘曰:不然。

    上兩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兩句見萬物莫不适性。

    于此而涵詠之,體認之,豈不足以感發吾心之真樂乎?”(《鶴林玉露》)這裡指出,對杜甫的《絕句》,看出其中含有道理,這個道理即“見兩間(天地間)莫非生意,萬物莫不适性”。

    這個道理含蓄在景物中,所以是理趣詩。

    又如杜甫《江亭》,借“水流”緩緩和“雲在”,聯系“心不競”“意俱遲”,結合景物來表達心意。

    還如石曼卿《題章氏園亭》詩:“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

    ”從“禽對語”裡悟出“樂意相關”,從“樹交花”裡悟出“生香不斷”,這也是結合景物來說明情趣。

    再像“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寫出作者對景物的感受,野色無邊,水天一色。

    魏了翁講黃庭堅的詩,稱《雨絲》詩:“煙雲杳霭合中稀,霧雨空蒙密更微。

    園客繭絲抽萬緒,蛛蝥網面罩群飛。

    風光錯綜天經眼,草木文章帝杼機。

    原染朝霞成五色,為君王補坐朝衣。

    ”這是用雨絲可以使草木開花,成為草木文章,代替天帝的杼機,轉為君王的朝衣。

    這就是就景物發揮理論。

    又《斌老(黃斌老)病起遊東園》:“主人心安樂,花竹有和氣。

    時從物外賞,自甕酒中味。

    ”從花竹的和氣裡,體會人心的安樂。

    從景物中聯系人的心情,像《論語·先進》裡曾點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

    ”這是說,杜甫從自然景物中有體會,跟曾點的說法相似,曾點說得到孔子的贊許。

    宋理學家邵雍的“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對自然景物也有體會,說明跟杜甫的理趣詩有一緻處。

    這裡在形式上有兩種:“遲日江山麗”一首隻寫景物的美好,跟“月到天心處”一緻,不寫作者的體會,作者的體會含蓄在詩中不寫出來。

    一種是“水流心不競”,作者的體會寫出來了。

     (一二)理趣和理語解 (1)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競”,太白之“水與心俱閑”,均現心境于物态之中,即目有契,着語無多,可資“理趣”之例。

    香山《對小潭寄遠上人》雲:“小潭澄見底,閑客坐開襟。

    借問不流水,何如無念心。

    彼惟清且淺,此乃寂而深。

    是義誰能答,明朝問道林”;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維,隻是“理語”耳。

    (547頁) 這一則講“理趣”和“理語”的分别,常建《破山寺後禅院》:“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看到山光,潭影,體會到“悅鳥性”、“空人心”,即自然界的風光适于鳥類的生活,使人忘掉各種煩惱,這種道理,結合景物來寫,寫得比較含蓄。

    隻說“悅鳥性”,不說适于鳥類的生活。

    隻說“空人心”,不說使人忘掉各種煩惱。

    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李白的“水與心俱閑”,也都一樣。

    看見水緩緩流,雲停着不流走,就産生“心不競”“意俱遲”的感覺。

    看到“水”的悠閑,産生悠閑的心意。

    這都是結合景物來透露一點心情,不講道理,道理含蓄着不點明,所以是“理趣”。

    白居易的詩,寫了景物,不是透露一點心情,是把道理都講出來了,講水的“清且淺”,比心的“寂而深”,把水的“不流”,比心的“無念”,這樣一講,就是“理語”而不是“理趣”了。

     (2) 餘嘗細按沈氏著述(74),乃知“理趣”之說,始發于乾隆三年為虞山釋律然《息影齋詩鈔》所撰序,按《歸愚文鈔》中未收。

    略曰:“詩貴有禅理禅趣,不貴有禅語。

    王右丞詩(75):‘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韋蘇州詩(76):‘經聲在深竹,高齋空掩扉’;‘水性自雲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

    ’柳儀曹詩(77):‘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

    ’皆能悟入上乘。

    宋人精禅學者,孰如蘇子瞻(78);然贈三朵花雲:‘兩手欲遮瓶裡雀,四條深怕井中蛇。

    ’意盡句中,言外索然矣。

    ”乾隆九年沈作《說詩晬語》(79),卷下雲:“杜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俱入理趣。

    邵子則雲:‘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以理語成詩矣。

    王右丞詩不用禅語,時得禅理。

    東坡則雲:‘兩手’雲雲。

    言外有馀味耶。

    ”乾隆二十二年冬選《國朝詩别裁》,《凡例》雲:“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雲雲,分剖明白,語意周匝。

    乾隆三十六年冬,紀曉岚批點《瀛奎律髓》(80),卷四十七《釋梵類》有盧綸、鄭谷兩作,紀批皆言:“詩宜參禅味,不宜作禅語”;與沈說同。

    随園故持别調,适見其未嘗以虛心聽,公心辯耳(81)。

    本歸愚之例,推而稍廣。

    則張說之之“澄江明月内,應是色成空”《江中誦經》;太白之“花将色不染,心與水俱閑”;常建之“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朱灣之“水将空合色,雲與我無心”《九日登青山》。

    皆有當于理趣之目。

    而王摩诘之“山河天眼裡,世界法身中”;按歸愚謂摩诘不用禅語,未确。

    如《寄胡居士》、《谒操禅師》、《遊方丈寺》諸詩皆無當風雅,《愚公谷》三首更落魔道,幾類皎然矣。

    孟浩然之“會理知無我,觀空厭有形”;劉中山之“法為因緣立,心從次第修”一作香山詩;白香山之“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顧逋翁之“定中觀有漏,言外證無聲”;李嘉祐之“禅心起忍辱,梵語問多羅”;盧綸之“空門不易啟,初地本無程”;曹松之“有為嫌假佛,無境是真機”;則隻是理語而已。

    (223—224頁) 這一則講“理趣”,“理趣”與“理語”不同。

    理語是在詩中說理,是抽象的;“理趣”是通過形象來表達含蓄的道理,是趣味的,是詩的。

    錢先生考證沈德潛講理趣之說,始于乾隆三年的一篇序文,指出“詩貴有禅理禅趣,不貴有禅語”。

    即詩貴有理趣,不貴有理語。

    接下來舉出具體例句:王維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這是寫詩人的遊覽,走到水盡疑無路處,可以坐着看雲的起時,是寫景物,不是說理,但其中含有理,即到走不通時,不必失望悲觀,可以靜觀事物的變化。

    又:“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即在松風吹、山月照時,不必感到孤獨寂寞,正可以解帶彈琴,領略幽靜的趣味,說明幽靜的可喜。

    又韋應物詩:“經聲在深竹,高齋空掩扉。

    ”念經聲在深竹,指齋外有竹林,念經時沒有人聽,隻有聲在竹林中。

    高齋空掩扉,沒有人來,寫出隐居的幽靜境界。

    又:“水性自雲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

    ”寫山中水石相激作雷聲,這裡含有兩物本是靜的,相激會發巨響的道理。

    柳宗元詩:“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石果遠逾響,山鳥時一喧。

    ”這裡寫月亮,寫泉聲鳥聲,還寫山中的幽靜的境界。

    又:“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

    ”人忘掉機心,才能看到山花飄落到幽靜的門上。

    這些詩句,都從景物中悟出一種道理或情境來,所以是理趣,不是理語,是詩,不是說理。

    蘇轼《三朵花》序稱房州有異人,常戴三朵花,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

    詩稱:“兩手欲遮瓶裡雀,四條深怕井中蛇。

    ”王文诰注:“佛經,人身如瓶,神識如雀。

    ”兩手欲遮,即欲阻止神識不飛出去,是辦不到的。

    “佛書,人有逃死者,入井,則遇四蛇傷足而不能下。

    四蛇以喻四時。

    ”這是說,要求神識保持在身内,四時無害,不可能。

    這兩句不是通過景物來寓意,是用佛教的說法來講的,是理語不是理趣。

    又引杜甫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

    ”江山花柳待人去欣賞,指出大自然是無私心的。

    又:“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

    ”說明環境影響的重要。

    又:“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說明看到水流雲在,争競的心停滞了。

    都是理趣,是詩。

    宋代邵雍的詩:“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

    ”冬至一陽生,冬至節一個陽氣開始發動處,萬物還沒有生長的時候。

    這是理學家在說理,是理語,不是理趣。

     袁枚《随園詩話》駁沈德潛詩無理語的說法,卷三:“或曰:詩無理語。

    予謂不然。

    《大雅》:‘于緝熙敬止’,‘不聞亦式,不谏亦入’,何嘗非理語,何等古妙。

    ”按《詩·大雅·文王》:“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

    假哉天命,有商孫子。

    ”這是說,美好的文王,啊,光明而尊敬,固守啊天命,撫有商朝的子孫。

    穆穆,美好。

    于,歎美辭。

    緝熙,光明。

    止,助詞。

    假,固守。

    “于緝熙敬止”,贊歎文王的光明敬慎,是感歎句,是說明文王的光明敬慎,不是說理。

    《詩·大雅·思齊》:“不聞亦式,不谏亦入。

    ”指文王不聞善言,也自敬慎;不聽見谏勸,也入于道德。

    這兩句說明文王的德行,不是憑空說理。

    詩寫形象,可以叙事,可加說明,以上的話,屬于說明部分,不是憑空說理。

    袁枚這話是不确的。

     《瀛奎律髓》卷四十七,盧綸《題雲際寺上方》:“空門不易啟,初地本無程。

    ”紀昀批:“不好處正在言禅。

    詩欲有禅味,不欲着禅語。

    ”空門兩句指佛門不易開,即出家做和尚不容易。

    “初地”當指初禅地,指佛家修禅定是沒有程限的。

    這是佛家語,是禅語,好比理語,不是理趣。

    再像唐代張說:“澄江明月内,應是色成空。

    ”從澄江明月交輝中,感到水月空明,寫出一種境界,是理趣。

    “應是色成空”是對景物的說明,理趣中可以用說明句。

    李白:“花将色不染,心與水俱閑。

    ”從花的不染色裡感到色(指色、聲、香、味、觸五境)的不染,從水的閑引起心的閑,即從景物中引起感觸,是理趣。

    常建的“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從山光引起鳥悅,從潭影引起心空,也是借景物來引起感觸。

    朱灣的“水将空合色,雲與我無心”,從水空一色,引出雲與我都無心的感想,也是借景物來抒感,是理趣。

    再像王維的“山河天眼裡,世界法身中”,天眼指佛家能看到一切人們看不到處。

    法身指佛家所稱佛法所成的身。

    即山河在天眼裡,世界在法身中,即山河世界都在佛法籠罩之中,即講佛法。

    孟浩然的“會理知無我,觀空厭有形”,從理和空來說,知道無我,讨厭有形,是說理。

    劉禹錫的“法為因緣立,心從次第修”,是說理。

    白居易的“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是說理。

    顧況的“定中觀有漏,言外證無聲”,佛家在禅定中觀察有煩惱,言外之音證明是無聲的,是說理。

    李嘉祐的“禅心起忍辱,梵語問多羅”,佛家禅定的心,起于忍辱,佛教的梵語問多羅樹葉,即貝葉,寫佛經用,即問佛經,也是理語。

    曹松的“有為嫌假佛,無境是真機”,有所作為,嫌于假借佛事,沒有心境才是真的機緣。

    也是說理。

    這節用了不少具體例句,說明理趣與理語的不同。

     (一三)婉曲和理趣解 夫言情寫景。

    貴有馀不盡。

    然所謂有馀不盡,如萬綠叢中之著點紅,作者舉一隅而讀者以三隅反,見點紅而知嫣紅姹紫正無限在。

    其所言者情也,所寫者景也,所言之不足,寫之不盡,而馀味深蘊者,亦情也、景也。

    試以“三百篇”例之。

    《車攻》之“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寫兩小事,而軍容之整肅可見;《柏舟》之“心之憂矣,如匪浣衣”,舉一家常瑣屑,而詩人之身分、性格、境遇,均耐想象;《采薇》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寫景而情與之俱,征役之況、歲月之感,胥在言外。

    蓋任何景物,橫側看皆五光十色;任何情懷,反複說皆千頭萬緒;非筆墨所易詳盡。

    倘鋪張描畫,徒為元遺山所譏杜陵之“珷玞”而已(82)。

    挂一漏萬,何如舉一反三。

    道理則不然。

    散為萬殊,聚則一貫;執簡以禦繁,觀博以取約,故妙道可以要言,着語不多,而至理全赅。

    顧人心道心之危微,天一地一之清甯(83),雖是名言,無當詩妙,以其為直說之理,無烘襯而洋溢以出之趣也。

    理趣作用,亦不出舉一反三。

    然所舉者事物,所反者道理,寓意視言情寫景不同。

    言情寫景,欲說不盡者,如可言外隐涵;理趣則說易盡者,不使篇中顯見。

    徒言情可以成詩:“去去莫複道,沉憂令人老”,是也。

    專寫景亦可成詩:“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也。

    惟一味說理,則于興觀群怨之旨(84),倍道而馳,乃不泛說理,而狀物态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寫器用之載道。

    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無象者,托物以起興,恍惚無朕者,著述而如見。

    譬之無極太極,結而為兩儀四象(85);鳥語花香,而浩蕩之春寓焉眉梢眼角,而芳悱之情傳焉。

    舉萬殊之一殊,以見一貫之無不貫,所謂理趣者,此也。

    如心故無相;心而五蘊都空(86),一塵不起,尤名相俱斷矣。

    而常建則曰:“潭影空人心”,以有象者之能淨,見無相者之本空。

    在潭影,則當其有,有無之用;在人心,則當其無,有有之相。

    洵能撮摩虛空者矣。

    又如道無在而無不在,王維則曰:“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以見随遇皆道,觸處可悟。

    道無在者,“莫向虛空裡釘橛”是也,見《傳燈錄》卷十(87)。

    道無不在者,“将無佛處來與某甲唾”是也。

    見《傳燈錄》卷二十七。

    道非雲水,而雲水可以見道,《中庸》不雲乎:“詩曰:鸢飛戾天,魚躍于淵,言道之上下察也”(88);《傳燈錄》卷十四載李翺偈,亦曰:“我來問道無馀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此理固儒釋之所同窺也。

    (227—228頁) 這一則先講詩的婉曲格,再講理趣。

    所謂婉曲格,言情寫景,在情景外有言外之音,即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如“萬綠叢中一點紅,鬧人春色不須多”。

    寫的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但從這一點紅中已經襯出滿園春色來了,所以說“見點紅而知嫣紅姹紫正無限在”。

    像《詩·小雅·車攻》,寫的是馬鳴蕭蕭,旗子悠揚飄蕩兩件小事,但從中看出軍中肅靜無喧嘩,士兵不亂動,極寫軍容的整肅。

    又如《詩·邶風·柏舟》,寫心的憂傷,如穿了不洗的污垢衣裳。

    講的是一件小事,但詩裡寫的是一位正妻,正妻有這樣感覺,正說明她的身分沒有得到尊重,她的性格柔弱受欺,她的處境可悲,即有言外之意。

    再像《詩·小雅·采薇》,寫從前出去參軍時,楊柳依依,含有親人依依不舍的送别的感情。

    現在歸來,大雪紛飛,含有行旅的艱苦,從懷念親人,到征役的情況,歲月的感慨,都在言外。

    因為人事是複雜的,所以詩人隻選擇人事中某些留有印象的事來寫,通過這些小事來反映出沒有說出的情意,這就構成詩的婉曲格。

    要是對所經曆的事,都加以鋪張描繪,在短篇中,不僅沒有必要,而且不美了。

    在長篇中有些鋪張描繪,别有作用。

    如杜甫《北征》,寫他在安祿山作亂時,從鳳翔回到鄜州的家裡,到家時,看到“平生所嬌兒,顔色白勝雪。

    見爺背面啼,垢膩腳不襪。

    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颠倒在短褐。

    ”當時是閏八月,他的嬌兒沒有襪穿。

    他的兩個小女,衣裳破裂,用舊的刺繡布剪下來打補釘,弄得繡花布上的天吳水神和紫鳳花紋,颠倒在短衣上。

    這樣瑣碎地寫,是有作用的。

    他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裡說:“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

    撫迹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他是士大夫,可以免交租稅,免去服兵役,還這樣窮困,那當時的平民百姓,既要交租稅,還要服兵役,他們的極度窮困就可想而知了。

    在長篇叙事詩中細寫瑣屑的事,是通過這些描繪,來反映更廣闊的生活。

    就更廣闊的生活說,這些瑣屑的描繪,還是有言外之意的。

     再講理趣,假如講人心的危而難安,道心的微而難明,那隻是說理,是理語,不是理趣,不成為詩。

    至于言情的句子,如曹植《雜詩》:“去去莫複道,沉憂令人老。

    ”這是抒情,結合“去去”來說,不是抽象說理,是詩。

    再像寫景,如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詩人從池塘裡生長春草、園柳上鳴禽聲的變化中,看到春天的蓬勃生機,這裡也有言外之音,是詩。

    至于寫物态來明理,寫器用來明道,如常建的“潭影空人心”,以潭水清澄,能照物影,見到有象的潭水的清淨,想到無象的人心的清虛,這是通過有象的潭影來說,所以是理趣。

    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首詩寫《終南别業》,在終南山上。

    走到水盡頭處,無路可走了,那就坐下來休息,可以欣賞雲的起來,悟出随遇而安的道理,這是理趣。

    再像“鸢飛戾天,魚躍于淵”,寫的是鸢飛魚躍,含有在上面在下面都可以觀察。

    從具體事物中見道,是理趣。

    唐代李翺作的偈語,從雲在青天和水在瓶裡可以體會出道理來,即理趣,不是空洞說理。

     (一四)折柳解 《緻酒行》:“主父西遊困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

    ”(89)王注:“攀樹而望行人之歸,至于斷折而猶未得歸,以見遲久之意。

    ”尚未中肯,試申論之。

    古有折柳送行之俗,曆世習知。

    楊升庵《折楊柳》一詩詠此(90),圓轉浏亮,尤推絕唱,所謂:“垂楊垂柳绾芳年,飛絮飛花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