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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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起來了,就對他呆了半晌,才皺着眉頭回問說: &ldquo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rdquo 詩人長歎了一聲,換了一換喉頭接不過來的氣,然後才詳詳細細的把剛才看見的因喪事停業的廣告的事情說了出來,最後他又說明着說: &ldquo是不是?假如你們店裡在這四日之内,也要死人的話,那豈不耽誤了我的名片的日期了麼?&rdquo 店主人聽到這裡,才明白了詩人的意思,就忽而變了笑容回答他說: &ldquo先生,你别開玩笑啦,那裡好好的人,四天之内就都會死的呢?你放心罷,日子總耽誤不了。

    &rdquo 詩人聽了老闆這再三保證的話,才放下了心,又很滿足的踏出了店,走上了街頭。

     這一回詩人到了街頭之後,卻專心緻志的開始做尋找理想的女性的工作了。

    他看見一個女性在走的時候,不管她是聖母不是聖母,總馬上三腳兩步的趕上前去,和這女性去并排走着,她若走得快,他也走得快一點,她若走得慢,他也走得慢一點,總裝出一副這女性仿佛是他的愛人的樣子來給旁邊的人看。

    但是不幸的詩人,回回總是失望,當他正在竭力裝着這一個旁邊并走着的女性是他的愛人的樣子來給旁人看的時候,這一個女性就會于他不注意的中間忽然消失下去。

    結果弄得在馬路上跟來跟去來回跑走的當中,詩人心裡隻積下了幾個悲哀和一條直立得很酸的頭頸,而理想的可以獻詩給她的女性,卻一個也捉抓不着。

    最後他又失了望,悄悄地立在十字街頭歎氣的時候,東邊卻又來了一個十分豔麗的二十來歲的女性。

    這一回詩人因為屢次的失望,本想不再趕上去和她并排走了,但是馮婦的慣性,也在詩人身上着了腳,他正在打算的中間,兩隻短腳卻不由自主的跑了過去,又和她并了排,又裝成了那一副使旁人看起來仿佛是詩人在和他的愛人散步走路的神氣。

    因為失敗的經驗多了,詩人也老練了起來,所以這一次他在注意裝作那一種神氣給旁人看的時候,眼角上也時時顧及到旁邊在和他并走的女性,免得她在不知不覺的當中逃亡消失。

    這女性卻也奇怪,當初她的臉上雖則有一種疑懼嫌惡的表情露着,但看出了詩人的勇敢神妙的樣子以後,就也忽而變了笑容,一邊走着,一邊卻悄悄的對他說: &ldquo先生,你是上什麼地方去的?&rdquo 詩人一聽到這一種清脆的聲音,又向她的華麗的裝飾上下看了一眼,樂得嘴也閉不攏來,話也說不出了。

    她看了他這一副癡不象癡傻不象傻的樣子,就索性放大了喉嚨,以拿着皮口袋的右手向前面的高樓一指說: &ldquo我們上酒樓去坐坐談談罷!&rdquo 詩人看見了她手裡捏着的很豐滿的那隻裝錢口袋,又看見了那高樓上的點得紅紅綠綠的房間,就話也不回一句,隻是笑着點頭,跟了她走進店門走上樓去。

     店樓上果然有許多紳士淑女在那裡喝酒猜拳,詩人和女性一道到一張空桌上坐下之後,他就感到了一層在飲食店中常有的那種熱氣。

    悄悄地向旁邊一看,詩人忽看見在旁邊桌上圍坐着的四位喝得酒醉醺醺的紳士面前,各擺着了一杯泡沫漲得很高的冰淇淋曹達,中間卻擺着一盤很紅很熟很美觀的番茄在那裡。

    詩人正在奇怪,想當這暮春的現在,他們何以會熱得這樣,要取這些夏天才吃的東西,那女性卻很自在的在和夥計商定酒菜了。

     詩人喝了幾杯三鞭壯陽酒,吃了幾碗很鮮很貴的菜後,頭上身上就漲熱了起來,他的話也接二連三的多起來了。

    他告訴她說,他姓何,是一位革命詩人,他已經做了怎麼怎麼的幾部詩集了,并且不久就要上外國去做詩文專修大學的校長去。

    他又說,今天真巧,他會和她相遇,他明天又可以做一部《伊利亞拉》來獻給她,問她願意不願意。

    那女性奉贈了他許多贊語,并且一定要他即席做一首詩出來做做今晚的紀念,這時候詩人真快樂極了。

    她把話停了一停,随後就又問詩人說: &ldquo何詩人,你今晚上可以和我上大華去看跳舞麼?你若可以為我抛去一兩個鐘頭的話,那我馬上就去叫汽車去。

    &rdquo 詩人當然是點頭答應的,并且樂得他那張闊長的嘴,一直的張開牽連到了耳根。

    她叫夥計過來,要他去打電話說: &ldquo喂!你到底下去打一個電話,叫DodgeGarage的ManagerMr.Strange放一輛頭号的Hupmobile過來。

    &rdquo 那夥計聽了這許多外國字,念了好幾遍,終于念不出來,末了就隻好搖搖頭說: &ldquo太太自家去打罷,電話在樓下賬房的邊上。

    &rdquo 她對夥計笑罵了一聲蠢才,就隻好自己拿了皮口袋立起身來走下樓去。

     詩人今晚上有了這樣的奇遇,早已經是樂得不可言說的了,又加上了幾杯三鞭壯陽酒的熏蒸,更覺得詩興勃發,不能抑遏下去。

    乘那位女性下樓去打電話的當中,他就光着眼睛,靠着桌子,哼哼的念出了一首即席的詩來: 嗳嗳,坐一隻黑潑麻皮兒, 做一首《伊利亞拉》詩, 喝一杯三鞭壯陽酒, 嗳嗳,我是神仙呂祖的幹兒子。

     他哼着念着,念了半天,那理想的女性終于不走上來,隻有前回的那個夥計卻拿了一張賬單來問他算賬了。

     詩人翻白了眼睛,嗳喝嗳喝的咳嗽了幾聲,停了一會,把前面呆呆站着的夥計一推,就跳過了一張當路擺着的凳子,想乘勢逃下樓去。

    但逃不上幾步,就被夥計拉住了後衣,叫嚷了起來。

    四面的客人都擠攏來了,夥計和詩人就打作了一堆,在人叢裡亂滾亂跳。

    這時候先前在詩人桌旁吃冰淇淋曹達的四位醉客,也站起來了。

    見了詩人的這一種行為,都抱了不平,他們就拿杯子的拿杯子,拿番茄的拿番茄,一個個都看準了詩人的頭面,拍拍的将冰淇淋和番茄打了過去。

    于是冰淇淋的黃水,曹達水的泡沫,和番茄的紅汁,倒滿了詩人的頭面,詩人的顔面上頭發上,淋成了一堆一堆的五顔六色的汁水,看過去象變了一張鬼臉。

    他眼睛已被粘得緊緊睜不開來了。

    當他東跌西碰,在人叢中摸來摸去的當中,這邊你也一腳,那邊我也一腿的大家在向他的屁股上踢,結果弄得詩人隻閉着眼睛,一邊跳來跳去的在逃避,一邊隻在啊唷啊唷的連聲亂叫。

     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 原載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八卷第十二号和一九二八年四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