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都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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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十二三位罷,那麼,自己住了樓下和二層,第三層還是可以出租。

    "“承教,承教!"二老爺一邊客氣,一邊就走後門。

    “要不要,回頭我請舍親周先生來關照罷。

    "在後門口又這麼說一句,二老爺就帶着繼美走了。

    這時候,他才看見這裡内幾乎每家門上貼有小小的"餘屋分租"的紅字紙。

    最妙的是那兩家自造第四層的左右芳鄰還在"招租"竈披呢。

    “真正是鴿子籠!"繼美松了口氣似的說,跟着他老子走出了裡門。

    “其實也怪不得他們!不過人多房子破,火燭難免不能小心,要是一個失火,總有幾個人逃不出性命!"二老爺一邊說,一邊就搖着頭。

    "這樣情形,也是近年來的事。

    一方面工部局想增加房地捐,把地價提高,另一方面銀行界把吸收來的存款大購地産,荒地上都造了新式的小洋房,舊房子也陸續翻造;通行的是三層樓,房間多。

    可是租價也大了。

    房客除了想盡方法分租出去,還有什麼别的辦法呢?人家隻看見上海住房陡然增多,而且天天有翻造,而且新造的總是三層樓,以為這是上海市面一天一天在好,哪裡知道骨子裡是大大不然呀!"“聽說上海還有什麼平民區,那又是怎麼個樣子呢?”繼美問着,心裡以為要是比剛才所見那屋子還得多住幾家,那就隻好每一層多搭出一個擱樓來罷。

    可是二老爺卻回答道:“平民區就是草棚!還有住在船裡的。

    可是這船并不在水裡,卻在地上,就是把破船倒翻過來,當作一個屋!上海有二十二萬工人,恐怕有一半人數是住的那樣的草棚和船屋。

    住鴿子籠式市房的,大多數還是脫不了長衫的中等人家。

    前些時看見《字林西報》說,上海的外國人,一夫一婦的小家庭,每月收入六百兩,還不夠開支。

    哼!中國人怎樣呢?據說一夫一婦在上海,租一個亭子間,每月也得六七十元的開支。

    做衣服還不在内呀!"“為什麼要那許多?"繼美也覺得意外了,他知道他家在家鄉時,老祖父以下也有五六個人,也不過每月開銷七八十元罷了,而且過得很舒服。

    “哎!聽聽是難以相信,算算卻又再也省不了;一夫一婦開支六七十元,其實也不能算是浪費,隻有中等人的生活罷了。

    可是住的就隻能是亭子間,幾家人家分住。

    在上海,鴿子籠生活竟是平常得很!"二老爺說着就帶繼美轉了一個灣,“那邊就是電車站了,我們坐電車回去罷。

    "六"上海之将來"又是晚上了。

    繼美他們住的那旅館又開始嘈雜起來。

    隔壁房間裡新來了一夥客人,一進房就劈劈拍拍打起麻将來;豔裝的年青女子,——看樣子都有點"野氣"的,不住地在房門外的走道中跑來跑去。

    忽然有一張紙片從門縫中塞了進來,繼美拾起一看,卻原來是什麼女相士的廣告,上面還印着那女相士的照片。

    這時房間裡隻有繼美一個。

    老祖父由繼成夫婦陪着到什麼夢春閣聽"說書"去了,兩位太太剛出去買東西,兩位老爺有應酬,珍小姐還沒回來。

    繼美是被派定了在這裡看守"大營"的。

    他一會兒到窗前去望望"二十二層大廈"的電燈,一會兒又開了"無線電";最後他翻着網籃裡的書,忽然翻到了一本《新中華》雜志的附刊,《上海之将來》。

    “哦,上海之将來?"繼美自言自語地說,就一頁一頁看下去。

    正覺得這"上海之将來"并不是他理想中的"定貨"時,忽然房門上擦的一聲響,珍小姐跳了進來。

    “怎麼隻有你一個?他們都到哪裡去了?”珍小姐一邊脫大衣,順手丢在沙發上,一邊沒頭蒼蠅似的嚷着亂着:“呀!二哥!你今天不同我一道去,真真可惜!我又看見六十年前的上海了!六十年前!哈哈,你瞪大了眼睛活像條金魚!告訴你,六十年前的上海!有兩個上海!"“呀呀,裝得像,可是誰也不信你呵!"繼美冷冷地說,又低去頭看那《上海之将來》。

    “騙你就不是人!聽我說!"珍小姐劈手将那本書奪了去,往桌子上一擲,“我不是到閘北去麼?啧啧,‘一二八日本人燒掉的房子還沒造起來。

    可是,我又到什麼——嗳,要說它偏偏忘記了!哎哎,哦!市中心區。

    對了,‘市中心去過了。

    二哥,那原是一大片田地、小村落,可如今開了馬路,造了房子,市政府的新房子很漂亮的,——你看,這不是跟老祖父講的六十年前的上海差不多?不過那是租界,這是中國!那不是有兩個上海?這裡,租界的上海,繁華到極點;那邊,中國的上海,開始想要造起來!"“你這樣沒頭沒腦的說,誰也聽不懂的!"繼美還是冷冷地。

    “還不明白?真怪了!嫂嫂家的大哥告訴我:就是中國人要在租界外邊新造起一個什麼——哦,‘大上海來,要把租界的熱鬧搬到那邊去呀!我們還坐了汽車逛那條中山路,新開的,真長真闊,就可惜路旁邊還隻有田地,露天毛坑,哈哈哈,昨晚上老祖父說的露天毛坑!……"“謝謝你罷!聽得我頭昏了!你一五一十清清楚楚講,好不好?"“唷唷!聽得你頭昏麼?"珍小姐撅起嘴巴,就旋一個轉身,往床上躺着,不作聲了。

    “看呀看呀!你倒生氣,賣關子!神仙才聽得懂!"繼美表明了不是不要聽。

    “不講了!"珍小姐跳了起來。

    但是她怎麼肯不講呢?她是什麼都留不過夜的。

    她很神氣地在房裡踱了兩步,歪着頭,先“哦哦"了幾聲,正想再提到那"市中心",忽然房門外一片腳步聲,老祖父同繼成夫婦回來了,于是話頭隻好暫時擱起。

    老祖父好像倦了,略談了幾句,就到裡間的床上去歪着歇息。

    珍小姐趁這空兒,就抓住了繼成問道:“喂,大哥,你說是不是有個市中心區?二哥盡說我其他呢!"“不是說你騙我呀!你講得那麼沒頭沒腦,怎麼怨得人家不滿意。

    "繼美也自己辯護。

    “今天上午我同珍妹逛過市中心呢!不是說謊的!"繼成夫人也笑着說。

    “誰說她說謊呀!我是要問怎麼上海忽然跳出個市中心來?"繼美有點着急了。

    “哦,這個麼?也計劃了兩三年了。

    ”繼成坐了,燃起一枝香煙。

    "這是一個大計劃。

    民國十六年,把上海租界以外的中國界計共三十市鄉,定為上海特别市,後來又改稱上海市,市行政區域是:北濱長江口,和寶山縣接界,西與嘉定、青浦、松江接界,東南與南彙接界,東與川沙接界,南北約百餘裡,東西約七十裡,面積約二千七百方裡。

    所謂三十市鄉就是本來屬于上海縣的上海、閘北、洋泾、蒲淞、引翔、塘橋、法華、楊思、漕泾、陸行、高行,共十一個;寶山縣屬的吳淞、殷行、江灣、彭浦、真茹、高橋,共六個;——這十七個,現在已由上海市政府接收了;另外還有上海縣屬的曹行等八鄉,松江縣屬的莘莊和七寶,南彙縣屬的周浦,寶山縣屬的楊行和大場,一共十三個,則暫緩接收。

    至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也包含在上海市行政區域内,不過稱為特别區。

    ……"“看他好像上講堂了!"繼成夫人格格地笑着,“講了半天,還沒說到市中心呀!"“不要忙呀,慢慢來。

    "繼成也笑了,一看香煙熄了,就再燃着。

    “大約是民國十八年七月裡罷,上海市政會議議決,劃定閘殷路以南,翔殷路以北,淞滬路以東,預定路線以西,約七千餘畝的地,為上海市市中心區域,并設立上海市市中心區域建設委員會,主持設施的計劃。

    你們要曉得,現在上海市所管的十七個市鄉中間,隻有閘北和南市和舊上海城區是比較熱鬧的,其他的許多市鄉還不是鄉下地方麼,正跟六十年前租界一樣,所以市中心區域建設委員會的目的是先要建立一個中心區域,作為未來的大上海的基礎。

    這委員會雖說是市中心區域的建設委員會,然而它的目光不能不顧到全市将來的發展。

    它定了分區計劃。

    第一是商業區,劃定了市中心區域和租界南市一帶。

    照這劃分,楊樹浦一定也歸入商業區了。

    ……”“怎麼?楊樹浦一帶現在不是工廠很多麼?"繼美插嘴說;他是頂會運用他的最新的所見所聞的。

    "那麼,将來叫那些工廠搬場麼?"“那是将來的事,我不知道。

    "繼成回答。

    “不過楊樹浦一帶劃為商業區,市中心委員會自有它的理由。

    它以為楊樹浦一帶現在雖是工廠很多的地方,但這地段介于新舊商業地段的中間,如果保留現狀,殊多妨礙,所以劃入商業區。

    第二便是工業區了。

    那是劃定在吳淞江兩岸,這是照現狀因利乘便;不過規定此處隻能以用電力的較小工業為限,為的恐怕煙煤氣侵害了住宅區域。

    至于滬南高昌廟附近浦江以北,鐵路以南,本來就有兵工廠、造船廠等大規模的工業,不得不仍破舊。

    将來的工業區則選定了商港區以西,沿蘊藻浜及計劃中之鐵路一帶。

    "“所謂商港區,"繼成燃着了第二枝香煙,繼續說,“就是蘊藻浜入浦一帶。

    第一步計劃預定的範圍是東沿黃浦江,南界鵝舸浦,西界中山北路,北界蘊藻浜。

    将來倘嫌不夠,可以在蘊藻浜以北,吳淞鎮一帶,再行擴充。

    這新商港的計劃,因為現在沿黃浦的各碼頭已經不夠用了,多數海船不得不停在吳淞口。

    照委員會的計劃,這商港區域内要開挖大船塢七個,建造倉庫、碼頭,敷設鐵路,并開馬路同市中心區域的馬路相接。

    除了已經劃為商業、工業、商港等區以外,均劃為住宅區。

    所以中山路兩旁将來便有許多的住宅要出現。

    "繼成說完了,珍小姐先就贊歎道:“要是成功了,豈不洋洋大觀。

    "“哦,原來如此!怪道說是要把租界的熱鬧搬場!隻是把租界收回了,豈不更好?"繼美側着頭,并不對誰說似的自言自語着。

    “可不是!然而收回租界不知何年何月,市中心區域的計劃,據說就因為租界橫梗在中間,對于大上海的發展非常不便,所以才想出來的。

    "繼成說着把香煙尾巴丢在痰盂裡,拍拍衣服,站了起來,似乎又要出門了。

    珍小姐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跳叫着道:“有了,有了!市面是靠人做起來的,是不是?你看近來逃難到上海的人有多少?要是全住到市中心區域去,豈不是馬上就熱鬧了!大哥,房子難找,我們也住到那邊去罷。

    "“你倒說得好!可惜逃難到上海來的人隻相信租界呀!"繼成一邊說,一邊就開了房門出去。

    “單有人去住,工業商業都興不起來,也不成其為新上海的。

    況且單是人去住,也得先把交通弄方便!"繼美接口說。

    這時候,房裡忽然咿咿唔唔響出了新式《毛毛雨》的曲調來,把繼美和珍小姐都吓了一跳。

    原來是繼成夫人把無線電播音開起來了。

    于是上海什麼的談話,便随着暫時擱起,可是房裡三個人也沒當真聽那《毛毛雨》,各人望着窗外光彩陸離的都市的夜景,在怔怔地出神。